月裹鴻聲
楔子
白日里無限繁華的龍膽京,隨著月亮的升起也會慢慢安靜下來。街上的叫賣聲從此起彼伏,到零星幾聲,再到完全不見。各個鋪面里的燈火依次熄掉,關(guān)上大門,再加一把粗木的門閂,遠(yuǎn)望過去好像蒼穹里的星星漸次地滅了。
然而,我的一天卻由此時開始,系起月白色的圍裙,備齊暗花的碗筷,擦凈烏木的柜臺,從天井的石槽里打來清水,再倒進(jìn)陶制的砂鍋,當(dāng)白米粥的香氣隨著咕嘟聲一起飄滿店里時……遠(yuǎn)方的梆子總是準(zhǔn)時地傳來第一聲初更。于是我便推開吱呀呀響的拉門,不早一秒,也不晚一秒。
我的菜單只有清粥和小菜,都是免費(fèi)的,其他菜單在客人的心里——他們想吃什么都可以點(diǎn),只要我會做,就給他們上菜。
你愛吃新飯還是隔夜飯?
我想十有八九會說新飯,誰要吃失去水分,又冷又硬的隔夜飯?
可若你要做炒飯,就一定要用隔夜飯。
因?yàn)樾嘛埶痔?,米粒太軟,炒起來容易黏成一團(tuán),蛋和調(diào)料的香味進(jìn)不去,隔夜飯反而沒有這些問題,炒出來粒粒分明,有嚼勁,吃起來口感更好。
人生有時也是如此。
第七話 蛋炒飯
尋常夏夜,小館里諸多客人。有的吃面,有的小酌,當(dāng)然還有的在閑聊八卦。
“聽說了嗎?唐家少爺今天又新娶了一房小妾,沿路發(fā)喜糖,好不熱鬧?!?/p>
旁邊人道:“哪個唐家?”
“還有哪個唐家?川中唐門的那支分家,前幾年搬來京城的,他們與川中本家互為表里,現(xiàn)在在京城可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p>
“這是兩年來第四房了吧,他家少奶奶倒也心寬。”
先前那人“撲哧”一聲笑出來:“她現(xiàn)在算哪門子的少奶奶。”
“怎么講?先前我聽說,唐家那少奶奶叫什么‘鶯姬的,是唐少爺在川中娶的,當(dāng)初也是風(fēng)華絕代的美人,不知多少的王孫公子拜倒在石榴裙下,唐家少爺追求時頗下了一番工夫呢?!?/p>
“哎呀,你是真不知道假不知道,那是老皇歷啦!她嫁進(jìn)唐家不到一個月,就生了一場大病……”
“這么說倒是唐少爺?shù)牟皇?,明媒正娶的太太難道一場病就離棄了不成?”
“也不是這么說,她那場病實(shí)在是怪,嗓子倒了,整日咳咳不停,唐家為她請了不下十個大夫,湯藥吃了有數(shù)百副,就是不見好轉(zhuǎn)。第一年,唐少爺心急如焚;第二年,拿話寬慰寬慰,第三年,開始冷言冷語;第四年,便丟在一旁,任其自生自滅去了?!?/p>
“也難怪,人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是夫妻。既然這樣,唐家少爺沒有休妻另娶,也算可以了?!?/p>
“哪里喲,唐少爺休妻的主意都打了八百遍了,奈何這鶯姬也知道自己的病,所以凡事安分守己,謹(jǐn)小慎微,任少爺娶回三妻四妾,并不過問半分,所以少爺一時也挑不出毛病來休了她。可是……”食客接著說道,“你也知道貴家那些奴仆跟惡狗一樣,最會看主人臉色,主人動了一點(diǎn)心思,他們早撲上去吠個不停。所以這唐家的‘少奶奶,現(xiàn)在哪里還算得‘少奶奶呢。”
“唉,這樣說也是挺可憐的,只怪她命不好吧。算啦,不提別人的事,喝酒,喝酒……”
食客們的話題轉(zhuǎn)移著,老板在柜臺后,回憶卻已經(jīng)飛出去。
南詔,大理。茶馬古道,寧靜邊城。
白天下過雨,很清新的夜晚,小館里像今日一樣諸多客人,喝酒吃面。
就在這時,門響了,將大家的注意力瞬間吸引過去。
門開了,框里是一個雪白的人影,看到她便知外頭樹木正在撲簌簌地落花,那些花瓣散落在她斗篷的褶皺里,隨她走進(jìn)來,店內(nèi)便滿是清香。
來人把兜帽摘下,是一張少女面龐,清秀至極,稍帶羞怯,行個禮道:“奴家逃難至此,囊中羞澀,可否為各位清歌一曲,以資一飯。”
老板同意,她便唱起來。
第一個音符便讓在座之人都精神一凜,不自覺地直起脖子,轉(zhuǎn)身看她。
那個小小的、怯生生的女孩子,歌聲卻是如此富有力量,起的婉轉(zhuǎn)清越,而逐漸高亢,那聲音仿佛一根絲線被拋入天際。一般人到了音高處往往聲嘶力竭,扯破嗓子,而她卻還可以千回百轉(zhuǎn),空靈澄澈。
然而,清歌再美,畢竟稍嫌有些單調(diào),途中不知何時,有一少年解開身負(fù)的琴袋,用琴聲與之相和。
他們仿佛有莫名的默契,歌至高山,琴聲便也大氣磅礴,偉岸仰止;歌至流水,琴聲便錚錚琮琮,猶如玉碎,和至折梅,令人感到若閉上眼睛,便當(dāng)真置身梅花園中,暗香浮動,落英如雨。
眾人竟沒人知道何時一曲已經(jīng)歌完,個個沉浸在繞梁余音中,如癡如醉。待到醒悟之時,發(fā)現(xiàn)女孩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拿上外帶的食物,悄然而去,室內(nèi)只留下方才她拂落的花瓣,一地清香。
而再后來的事情,大家就都知道了。
她成了鶯姬,整個南詔最聞名遐邇的歌姬,她在秦樓楚館中歌唱,卻連士紳權(quán)貴也不敢對她輕慢,文士填好了新詞,用香蠟封口,快馬送來求她一唱,那詞便可流布一時,盡人皆知。
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王孫公子自然也如過江之鯽,五陵少年?duì)幚p頭,一曲紅綃不知數(shù)。直到她千挑萬選,嫁入唐家。
食客們酒足飯飽,各自歸家,方才還熱鬧的小館中突然剩下老板一個人,她起身收拾碗筷,也收拾回憶。
這時,門響了。
門框中出現(xiàn)一個雪白的人影,走進(jìn)來。
老板點(diǎn)了點(diǎn)頭,這三年中,她已見過那人不少次。
“我想學(xué)大煮干絲?!?來人說。她的聲音低沉喑啞,沒人能想象這副嗓子曾經(jīng)傾倒眾生。
老板卻不回應(yīng),只是沏了茶,倒在墨綠的茶杯里,端上。
曾經(jīng)的“鶯姬”接過去,衣袖里露出的雙手皮膚粗糙,指甲禿禿的,沒有顏色。與人交談時,眼神也總是游移或低垂。如果說還有什么跟多年前一樣的話,應(yīng)該只有那身素白。
“婆婆是淮揚(yáng)人,上次做了淮揚(yáng)菜,她還蠻高興的?!柄L姬又道。
老板還是不回應(yīng)。
“怎么,老板,從你這兒學(xué)的太多,你要藏拙起來了么?”
老板直起身,淺淺一笑:“如果煮菜那么有用的話,他為何不直接娶我?”
鶯姬被問得一愣,嘴角泛上一絲苦笑,可笑意未達(dá),突然變成一連串的咳嗽。
“做歌姬時,我十指不沾陽春水,可這幾年來,我已經(jīng)足夠努力當(dāng)一個好妻子了?!边^了這陣咳嗽,她又掙扎著說,“漿洗衣物,灑掃庭除,盡孝公婆,和睦姑嫂,學(xué)著做了許多那時想都不曾想過的事??墒?,可是……為何這還像是一個沒完沒了的噩夢……”
“既然知道是噩夢,又何必眷戀?”老板輕聲道。
鶯姬又是一怔,許久,才悠悠道:“我現(xiàn)在這副樣子,離了這個家,又有何處可去呢?”
鶯姬到底還是學(xué)了大煮干絲回去。
她親自端著,送去給婆婆的時候,唐老太太正跟女兒,也就是她的小姑子,在一起說說笑笑,面前擺著碗沒吃完的蓮子羹。
小姑說得高興,一揮手袖子掃到,“當(dāng)”的一聲打翻了那碗蓮子羹,這一聲卻也把鶯姬嚇得一凜,同時也就失了手,一下把小心端著的菜肴潑在了地上。一時間一屋子兵荒馬亂。
“囡囡,傷到?jīng)]有?”老太太慌忙下來,握著女兒的手,反復(fù)查看。好久,才又轉(zhuǎn)到媳婦這邊來。
“你也小心些?!边@句話剛讓鶯姬心頭浮起一絲暖意,下一句又冷冰冰地到來,“這么大人了,連個碗都端不住,咱家用的碗都是汝窯燒來成套的,打破一個,不好配色?!?/p>
鶯姬低著頭,一邊聽訓(xùn)斥一邊把碎片都收拾起來,最后諾諾地回自己的院落。
她的院落青草長得老高,幾乎看不見原先的石子路。
她坐在那堆草里,直到膳房的下人慢悠悠地前來。
打開膳籠,里頭一點(diǎn)點(diǎn)米飯,看上去干澀冷硬。
“這是隔夜飯?!彼K于忍不住說道。
“喲,這都隔多少夜的人了,還嫌棄隔夜飯?”膳房的伙計(jì)抬起肥豬似的臉,白她一眼。
鶯姬臉色發(fā)白,看著他。但肥胖的伙計(jì)并不在意,放下膳籠轉(zhuǎn)身走了,隔著墻還能聽見他在那里絮絮叨叨:病秧子,花了我家少爺多少錢了,還死賴著不走。
很多話沖到鶯姬腦子里來:我生病是我愿意的嗎?是我能控制的嗎?什么叫死賴著?我是唐家明媒正娶的太太!當(dāng)初唐家少爺追求的時候,那些山盟海誓又是怎么說的?退一萬步講,我瞧病是用了唐家的錢,可你一個伙房的幫工出過一個銅板嗎,有什么資格在這里說三道四?
可是沒有用的,這里的氛圍就像溺水,縱有千般道理,無法呼喊出聲。
白天下過雨,空氣很清新的夜晚。
小館的門響了,雪白的身影。
鶯姬站在門口,臉上還有那種久病的憔悴,可老板注意到,她的眼神里還是多了一絲生動。
“今兒想學(xué)什么嗎?”老板問。
“不,不學(xué)了?!被卮鹬杏蟹N微妙的、疲憊的輕松。
“那想吃什么嗎?”
“隨便?!?/p>
“沒有‘隨便這道菜哦?!崩习遄叩綑还衽?,檢視一下道,“今兒蔬菜點(diǎn)光了,只剩一些米飯,不如隨意就簡,把它炒炒吃了?!?/p>
“也好?!柄L姬不太用心地應(yīng)著。
于是老板在灶里點(diǎn)起火,用單手磕一只蛋,另一手把蔥絲鋪在菜板上,一時間干燥的葦葉嗶嗶剝剝的燃燒聲,攪動蛋液的嘚嘚聲,還有切蔥整齊的唰唰聲,形成熱鬧有序的樂曲。
這時鶯姬走到柜臺前面來,展開一卷黃紙,上頭寫著兩個大字:休書。
“呃……不知道該說‘恭喜么?”老板手上停住一秒,想了半天,最后還是詞窮。
頓了頓,她又問:“想過今后怎么辦?”
“我現(xiàn)在洗衣煮飯、女紅打掃樣樣做得來,總不會餓死?!柄L姬回答,故作輕松地開了個玩笑,“說不定也去開家小飯館,跟老板你搶生意呢。”
“好大的口氣?!崩习逍Φ?,把米飯舀進(jìn)鍋?zhàn)?,“你知道這炒飯,第一要訣是什么?”
“大火快炒嗎?”
“不是?!?/p>
“掌握咸淡嗎?”
“不是?!?/p>
“那是什么?”
“是一定要用隔夜飯來炒啊。”
鶯姬臉上籠罩了一層灰色,她知道老板是無心之言,但這三個字還是刺痛了她的心。
“對了,昨天我這里來了位故人,說是要找你?!崩习灏彦?zhàn)釉谕鹕项嵙艘幌?,金黃的蛋液、碧綠的蔥絲與雪白的米飯?jiān)诳罩谢旌现蛄艘粋€漂亮的旋轉(zhuǎn)。
“故人?找我?”
“嗯?!?/p>
“別鬧了,我現(xiàn)在這副模樣……”
“他已經(jīng)來了?!?/p>
鶯姬轉(zhuǎn)過頭去,門外進(jìn)來一個男子,二三十年紀(jì),風(fēng)塵仆仆樣子,背后背著琴囊,腰間懸著一柄舊劍,不算英俊,但也順眼。
鶯姬盯著他看了幾秒,突然想起,未成名之前,那個樹上有落花的夜晚。
她一度也曾動心于那天為她和琴的少年,但聲名日盛,眾星拱月,歡歌笑語,紅綃迷亂,便湮滅了那萍水相逢的一面。
在她最為風(fēng)光的時候,有一天,媽媽兒一臉嫌棄地來告訴她:有個小子說要找你,又沒有錢,看他穿得破破爛爛,我已經(jīng)替你回了他了。
她聽聞此言,沖到陽臺的高欄上去看,只見得一個背負(fù)琴囊的背影,穿著褪色的青衫。
媽媽兒湊過來道:你該不會認(rèn)識他吧?
“不,不認(rèn)識。”不知為何,她吐出這句話來,隨著媽媽兒黯然回到房間。
想不到,再見他,已經(jīng)是這般光景。
她連忙轉(zhuǎn)過身去,不讓他看到她的臉。
“我找你六年了。”后面的男人開了口。
“別過來,我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初的我……”鶯姬說,從身后能看到她的肩膀一直顫抖。
“我知道,六年里你的消息,我一直在跟著?!?/p>
“那你為何還……”
“我也不知道……”負(fù)琴的青年沉吟良久,過去輕輕拉著鶯姬的衣袖,讓她坐下,“初次見你,或者我是傾心于你的仙子下凡般的氣韻,可后來這六年,我也浮浮沉沉,不再是當(dāng)初的懵懂少年。你的每一次掙扎、努力與挫折,我都聽入耳中,這些真實(shí)的痛苦反而讓我覺得與你更加貼近。”
說著,他把鶯姬扳過來,握住她粗糙的手指。鶯姬臉上都是淚水,淚水洗盡鉛華,也洗盡委曲,露出原本的清秀至極的面容。
“所以,我要說,比起那時……”琴客看著她的眼睛,認(rèn)真說道,“我更愛你現(xiàn)在備受摧殘的容顏。”
鶯姬崩潰地哭泣,投入男子懷中。而對方同樣忍不住,咬著嘴唇流淚。
兩人仿佛久別的情人重逢相擁,時空靜止。
房間里只有老板不合時宜地自言自語:“為什么炒飯要用隔夜飯呢?因?yàn)樾嘛埶痔?,米粒太軟,炒起來容易黏成一團(tuán),蛋和調(diào)料的香味進(jìn)不去,反而隔夜飯沒有這些問題,炒出來粒粒分明,有嚼勁?!?/p>
說著,她把炒好的飯盛出來,米飯?jiān)诒P子里散開,每一粒都像有一層薄薄的油精心打磨過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