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繞的藤樹

鄒鳳嶺

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月就在樹影婆娑的小橋下清澈的流水里，我盡情感受著這夜晚月色的美。突然手機鈴聲響起，老表兄約請我不日去參加姑母的90歲壽辰慶典。多少年了，我未能如愿以償?shù)情T看望姑母，這次一定得赴約。

姑母家在我家東邊老遠(yuǎn)的村子上。小時候，我曾隨母親去了一趟姑母家。那時不通公路，沒有交通工具，母親帶我沿著鄉(xiāng)間小路慢慢步行。在一處高地上，見一棵粗藤纏繞的大樹，勞作的人們就在大樹蔭下乘涼。在路上，母親給我講了藤與樹的傳說。

很早以前，荒野上長著一棵挺拔高大的樹，一只鳥兒飛來站在樹枝上。大樹對鳥兒說：“我一個人站在這里太寂寞了，可有什么辦法改變呢？”鳥兒說：“讓我?guī)湍惆伞！闭f完，鳥兒飛向遠(yuǎn)方，銜來一株紫藤樹的幼苗，放到了大樹根旁的土地上。雨水滋潤著藤的根系，深深地扎入了泥土之中。這一年，小藤樹終于長有半個人長了，卻總是匍匐在地上。大樹見了對藤說：“你何不抓住我的軀干站起來，與我一起成長呢？”從此藤纏著樹，樹扯著藤，互依互靠，緊緊地纏綿在一起，它們整日整夜互相訴說著深情。雨來了，藤為樹遮雨；風(fēng)來了，樹拉緊著藤避風(fēng)；夏天里，樹為藤撐起樹蔭；冬天里，藤為樹擋著冰雪。它們互為依靠，一直到老，到如今再也沒有分離。

聽了母親說的故事，我說：“我就是藤，媽媽就是樹，我就纏著媽媽?！蹦赣H聽了，低下身子親了親我，笑了。

說著走著，直到太陽快要落山時，我們才走到了姑母家。在我的印象里，姑母家的院子里，就種著兩棵很小的紫藤樹和一棵老桃樹。那天，我看見小藤樹就種在遠(yuǎn)離桃樹和墻根的地面上，院外還長著一棵小槐樹。聽姑母說，那一年，姑父去小鎮(zhèn)上趕集，一位賣花草的人說，人們看這小藤樹苗快要枯死的樣子，無人問津，就隨手扔了。姑父將其撿回來，栽下了。春天里，小藤樹苗成活了，生出了嫩嫩的幾片小葉子，默默無聞地趴在地上。多少年來，我一直以為藤離不開樹，唯有高高的樹干才是藤的依靠。我估摸著姑母家院子里的藤樹與桃樹該是母親說的藤纏樹、樹扯藤的那樣子。

這天，我來到姑母家前，一眼就看到原來泥墻草蓋的老房子，已更新為漂亮的二層小樓農(nóng)家別墅。剛步入院子，藤樹就躍入我的眼簾，可那桃樹卻躲在藤樹枝葉的下面，原先見到的藤樹、桃樹及院子外的槐樹都還在，盛開的藤樹花更增添了農(nóng)家?guī)锥囡L(fēng)光。

老表兄告訴我，早年時我所看到的兩棵小藤樹，遠(yuǎn)離桃樹，沒有依靠，人們都認(rèn)為難以向上生長?？稍谛√贅溥€匍匐于地上時，它們就開始相互纏繞。原還是一根細(xì)細(xì)的藤樹枝條，相互纏繞后，就立即變粗，變得有力量了。慢慢地，小藤樹就在相互纏繞中站立起來，新生出的嫩枝再向上揚起高高的頭，終于有一天它們靠到了院墻角處的廢磚瓦礫上，生長得更加旺盛了。我看這原本弱小的藤樹，每前進(jìn)一步就踩上一個高點，陽光就灑在它的前面。

一年夏天，當(dāng)?shù)匕l(fā)大水，洪水淹沒了姑母家的整個院子，小藤樹和老桃樹的根部都浸泡在水里。待洪水退了后，火熱的太陽照在大地上，烘烤在院子里的藤樹和桃樹上。老桃樹每天都在落下它漸漸發(fā)黃的葉子，一天一天地枯萎下去，第二年再也沒有發(fā)出新芽來。老桃樹死了，留下了粗壯結(jié)實的身軀，姑母看了心里很是難過。來她家的人都讓她將這枯了的老桃樹給鋸了，省得占著地方，姑母說什么也不同意。意想不到的是，那頑強活下來的藤樹居然越來越旺盛了，枝條慢慢地爬到老桃樹枯死的樹干上，伸向桃樹的樹冠，綠綠的藤樹新生枝條悄悄地纏繞滿了老桃樹粗大的樹干，綠葉蓋滿了老桃樹的樹冠，賦予了老桃樹新的生命，院子里一派生機。之后，藤樹依然依靠自己相互間的纏繞，爬上了院墻，伸向了院外那棵已長高長大了的槐樹。當(dāng)我來到這里時，正是春暖花香葉茂的時節(jié)，只見老桃樹枝干上、墻頭上掛滿了紫紅色的藤樹花簇，每個花簇開有幾十朵蝶形的花朵。院外那棵大槐樹也不示弱，一串串槐花競相開放。這鮮花綠樹人家，真是令人陶醉。

晌午時分，我們濟濟一堂地圍坐在姑父姑母的身旁，分享著老壽星帶給我們的幸福時光。

上世紀(jì)60年代中期的一天，在鎮(zhèn)上中學(xué)當(dāng)校長的姑父，脖子上吊掛著幾塊大磚頭和寫著打倒他名字的牌子，站在高高的桌子上接受批斗。進(jìn)行中，臺上臺下兩派人開始爭斗。突然間，有人猛地將姑父從桌子上推倒，重重地摔在了臺下的硬地上。姑父腰部被摔成了骨裂，一點也不能動彈，直到很晚時才被好心人偷偷地抬回家。那天，做地道農(nóng)民的姑母跑了30多里路，連夜趕到戚家莊悄悄地為姑父攤了兩張專治踢打損傷的大膏藥，白天里她不能延誤到生產(chǎn)隊里去上工，時常看人白眼。在姑母的精心照料下，經(jīng)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姑父才能站立起來，至今還留著腰疼的病根。而在姑母古稀之年，她被查出患有婦科癌病。為了讓體弱的姑母能夠盡快達(dá)到去做手術(shù)的體質(zhì)要求，又不讓姑母精神上產(chǎn)生壓力，姑父總是將病情瞞著她。他從姑母手中接過了燒飯、洗衣等家務(wù)活。姑母看著他古稀之年學(xué)做家務(wù)的身影心疼不已，當(dāng)他做活停下來時，總是對他說：“要是我走了，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敝钡絼邮中g(shù)的那天，原以為姑母不知情的姑父，卻從姑母口中得知她早就知道了自己真實的病情，她的堅強更是讓他感動。她倆的共同努力，趕走了纏在姑母身上的病魔，她的癌病居然好了。

在晚輩們?yōu)閮晌焕先税輭蹠r，姑父緊緊地抓住姑母的手，滿是笑容地端坐在堂屋正中間。我看她倆手上的老筋和顯得有些干枯的手臂，更像是院子里那兩棵緊緊地纏繞在一起的老藤樹，沒有哪種力量能夠讓他倆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