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女人的男人們

午夜1點多，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從睡夢中喚醒。午夜里的電話鈴聲總是很急迫、刺耳，聽起來好像有人用無比粗大的金屬器械要砸碎這個世界似的。作為人類的一員，我必須予以阻止。于是，起身下床，走進客廳拿起了聽筒。

耳旁傳來一個男人低沉的聲音。他告訴我：“一個女人永遠(yuǎn)地離開了這個世界”。這個聲音低沉的男人就是她的老公。至少他這樣自詡。接著他又說：“妻子在上周三自殺了。其它暫且不說，首先應(yīng)把這消息通知給你”?！捌渌鼤呵也徽f”，在我聽來，他的語氣沒有夾帶一絲感情，像電文一樣。詞匯與詞匯之間幾乎沒有間隔，僅僅是一個單純的通知、一個沒有修飾的客觀事實、一個終止符。

我是怎樣安慰他的呢？的確是說了什么，但回憶不起來了?？傊酉聛肀舜顺聊撕镁?。這沉默如同兩人相對，窺探著馬路當(dāng)中裂開的深洞時屏息無語一樣。后來，對方什么也沒說就掛斷了電話，像把易碎的美術(shù)品輕輕地放在地上一樣。我穿著白汗衫和齊腿短褲，握著話筒呆立在那里，一臉茫然。

他是怎么知道我的？我無從知曉。難道是她把我作為自己的“前男友”跟丈夫說了嗎。他是什么目的？他是如何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公眾電話薄上沒有）？為什么偏偏是我？為什么她丈夫特意給我打電話，非要把妻子死亡的消息告知我呢？她根本不會在遺書中做過那樣的交代——把自己的死訊通知我——。因為我們交往是很早以前的事了，分手后也沒再見過面，甚至連電話聯(lián)系都沒有過。

唉，算了，隨他便吧！但問題是他沒給我任何解釋。他首先想到把妻子自殺的消息告訴我，于是又設(shè)法從什么地方搞到了我的家庭電話號碼，但又不想告訴我過多的詳情。他似乎有意而為之，把我置于知道和不知道之間。究竟為什么呢？難道是為了讓我想起一些什么事情嗎？

比如，到底發(fā)生了怎樣的事情？

我毫無頭緒，思考只會增加疑問數(shù)量符罷了，像小孩在畫本上隨意按橡皮圖章一樣。

在這樣狀態(tài)下，我目前一片茫然。她為什么自殺、用什么方式自絕生命，即使想要了解一下情況，也無法查詢。因為不知道她居住何處，其他情況更一無所知，甚至連她結(jié)婚的事也不知道。當(dāng)然也不知道她結(jié)婚后隨婆家姓啥（男子在電話里沒說姓什么）（日本女性出嫁后，一般要改隨丈夫家姓氏?！g者注）。結(jié)婚多久了？有沒有孩子？有幾個孩子？

不過，還是相信她丈夫?qū)ξ艺f的是真的，我絲毫沒有懷疑。她和我分手后，在接下去的人生中，（大概）遇到了如意郎君，并與其結(jié)婚。再后來，上周三因為某個理由，用一種方式，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捌渌鼤呵也徽f”這句話蘊含著他與死者生前關(guān)聯(lián)密切。在深夜的靜寂中，我聽出了他們生前相處的密切關(guān)系，也看到了二人間緊繃著的一條紐帶，閃耀著熠熠光輝。從這個意義上講，——暫且不論這種做法是否有意——在半夜1點多種打來電話，對他來說是正確的選擇。如果是中午1點鐘的話，就不會有這樣的效果了。

我終于放下聽筒回到床上，此時妻子也醒了。

“誰的電話？誰死了？”妻子問。

“誰也沒死。打錯電話了?！蔽依L語氣，故作困倦狀。

但是，她當(dāng)然不相信我說的話。因為我的語氣中夾雜著一種對死者的傷感。從剛剛?cè)ナ赖娜四抢飵淼臎_擊，具有很強的感染力。這種沖擊會變成微微的震顫，通過電話線傳導(dǎo)，改變音頻，讓世界與震顫同步。然而，妻子沒再過多地說什么。我們躺在夜幕下，在靜謐中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如此說來，在我交往過的女性中，她是第三個走上自殺道路的人。當(dāng)然，不用細(xì)想也知道這是多么高的致死率啊。真是難以置信！因為我的女性朋友并沒有那么多。三個人都那么年輕，為什么要相繼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呢，為什么非死不可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我常想，不是我的錯就好，與我無關(guān)就好，或者在她們想象中沒把我當(dāng)做目擊者或記錄者就好。這種想法發(fā)自肺腑。怎么說好呢，她——第三個自殺者（沒有名字不方便，所以暫稱作M）——無論怎么想，都不是那種會選擇自殺的類型。因為在M周圍總是不乏世界各地身強力壯的船員們追隨著她，寵愛著她。

M是個什么人物，我們何時何地相識，又做過什么，恕我無法加以具體的描述。非常抱歉，如果公開那些事情，現(xiàn)實生活中就會出現(xiàn)很多麻煩，恐怕還會殃及到身邊活著的人。所以，就我來說，在這里只能寫出來的是，很早以前我們倆有過短暫而甜蜜的一段往事，但后來好合好散了。

說實話，我一直認(rèn)為M是我十四歲時交往的那個女孩。盡管與實際有所出入，但我還是有這樣的希望。十四歲的時候，我們在中學(xué)教室里。沒錯，是生物課。菊石類啦、腔棘魚啦，大概談?wù)撨@類話題。她是我的同桌。我常借口說“不好意思，忘記帶橡皮擦了，你有多余的話，能借用一下嗎？”，她便把自己的橡皮擦切成兩半，把另一半遞給了我，還對我莞爾一笑。我于是瞬間就墜入了愛河。當(dāng)時我認(rèn)定，她是我迄今為止所遇見的女孩中最美麗的女孩。我希望在心中留住她的美麗，我們就這樣在教室里有了第一次約會。菊石類化石啦、腔棘魚化石啦，這類話題悄悄地成為我們之間的紐帶和媒介。想想看，世上很多事情就是這樣發(fā)展起來的。

十四歲的我，身體健壯，像剛出爐的某鑄件一樣。每當(dāng)和煦的西風(fēng)吹來，我的下體就會自然勃起?？偠灾?，我正值那個年齡。這不是她的錯，她沒有撩撥我。她凌駕在所有西風(fēng)之上。不，不單單是西風(fēng)，她的美艷幾乎使從任何方位吹來的所有風(fēng)兒都會甘拜下風(fēng)。在如此美貌的少女面前，怎能不令人心生雜念而自然勃起呢。遇到讓我如此怦然心動的女生還是生來第一次。

我覺得這是我和M的初戀。我認(rèn)為事情就是這樣巧合，我十四歲，她也十四歲。盡管實際年齡有些出入，但年齡不是問題，重要的是我們的相逢是命中注定的。

然而，好景不長。M突然從我的眼前消失了，不知去向。好像是我把M看丟了，怎么也找不到。就一轉(zhuǎn)眼的功夫，她就從我眼前走丟了。剛才還在身邊，可一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她不在了。大概被哪個帥氣的船員騙到船上，帶到馬賽或象牙海岸去了吧。我陷入了失望的深淵，失望之深超過他們所有航行過的深海，也超過所有大烏賊魚、所有海龜潛入的深海。我強烈地對我這個人討厭起來，變得不敢相信任何事情。真是天有不測風(fēng)云！我是那樣地喜歡M，那樣地深愛著她，那樣地需要她，卻偏偏……。我怎么不小心把她看丟了呢！

退一步來想，我感到M自從我眼前消失后，她便無處不在、隨處可見了。她存在于各種場合、各種時刻、各類人群之中。我深知這一點。我把那半塊橡皮擦放入塑料袋里，經(jīng)常帶在身邊，像拿著一個護身符，一個測量方向的指南針。只要它在口袋里，總有一天可以在這個世上某個地方找到M。對此深信不疑。她只不過是被深諳世故的船員的那些甜言蜜語所欺騙，坐上一艘巨輪，被帶到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罷了。她是一個容易相信別人的善良女孩。因為她會毫不猶豫地把一塊嶄新的橡皮擦切分成兩半，然后把另一半送給他人。

我想盡辦法在各種場所，從不同人的口中捕獲到她的一些蛛絲馬跡。但只是一些零碎的蛛絲馬跡而已，收集再多也白搭。她的核心信息如同海市蜃樓一樣，始終無法觸及到。我不停地追逐著，馬不停蹄地從一個地方追到另一個地方。這些零星的蛛絲馬跡像天邊的地平線，亦如兩條平行的軌道。我追到印度的孟買、南非的開普敦、冰島的雷克雅未克，甚至到了巴哈馬。我尋遍了有海港的所有城市。但當(dāng)我追尋到那里時，她就銷聲匿跡了。凌亂的床上還留有她的微微體溫，她的那條印有浪花旋渦圖案的圍巾還搭在椅子背上，沒讀完的書就那樣扣在桌子上，洗手間里還晾著沒有干透的長筒襪。但她已經(jīng)不在了。一定是全世界機敏的船員們都嗅出了我的氣息，在我趕到之前迅速地把她帶走，并藏匿起來。當(dāng)然，此時我不再是十四歲了。我皮膚曬得更加黝黑黑的，身體更加強壯，胡須也濃密起來，可以分辨出暗喻和明喻的不同。不過，我身體的一部分沒有變化，還是十四歲。內(nèi)在的一部分永遠(yuǎn)處在十四歲的我，耐心地期待著和煦的西風(fēng)來撫摸我純潔無垢的下體。

在那和煦的西風(fēng)吹過的地方，一定有M。

這就是我心中的M。

一個不會在一個地方過安逸生活的女人。

但也不屬于自絕生命的那類女人。

我在這里究竟想要說什么呢？這一點自己都不清楚。我大概是要寫出非事實的一種本質(zhì)吧。但是，寫出非事實的那種本質(zhì)，猶如在月亮的背陰面與人幽會一樣，周圍漆黑一片，看不到目標(biāo)，而且廣袤無邊。總之，我是想說，M就是我十四歲時所愛慕不已的那種女人。不過，我和她實際墜入愛河卻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后的事。那時她（很遺憾）已經(jīng)不是十四歲了。我們錯過了相識相遇的時機，好像弄錯了約會的日期一樣。時間和地點是對的，只是日期弄錯了。

在M的心里依然住守著一個十四歲少女。那個少女作為一個整體——絕不是某一部分——存在于她的心中。如果凝目仔細(xì)觀察，便可隱約管窺到在M心中活動的那個少女的身姿。我們睡在一起時，她在我的臂彎里時而變得衰老難耐，時而又是羞花閉月的美少女。她如此任性，經(jīng)常在自己的時空中任意往來穿梭。我很喜歡她的任性。那時，我便盡情地把她緊緊地攬在懷中，甚至弄疼了她。也許是我用力有些大了吧。不過，是我故意那樣做的，因為我真的不舍得讓那個任性的她離開我。

當(dāng)然，再次失去她的時刻還是到來了。當(dāng)時的情況是，整個世界的船員都對她垂涎欲滴，伺機下手，我一個人根本無法守護她。誰都有走神兒或打盹兒的時候嘛。我要睡覺吧，要去洗手間吧，要清潔浴缸吧，有時會切圓蔥吧，摘扁豆吧，有時還要檢查汽車輪胎的胎壓吧。就這樣，我們分手了?；蛟S說是她離我而去。在這過程中，始終有船員的影子相隨左右。當(dāng)然，船員的影子是單身，其濃密而自律，宛如順著公寓墻壁輕盈敏捷爬上來一樣。浴缸、圓蔥、氣壓都不過是影子撒下的隱喻碎片而已，像一顆顆散落的圖釘。

她走了。那時，我陷入了何等的深淵，又是多么地苦惱，這些肯定無人理解吧。不，根本就不會理解。因為那些苦惱與消沉幾乎連我自己都無法回想起來了。我到底有多苦惱，到底有多心痛？在這世上，如果有一臺能簡單、準(zhǔn)確地測量悲傷的儀器就好了，可以轉(zhuǎn)換成數(shù)字留存下來。儀器的大小，正好拿在手掌上就太完美了。每次測量胎壓時，我總是這樣想。

最終，她還是死了。午夜時分的電話告訴了我這個消息，盡管她死去的地點、方式、理由和目的我都無從知曉。總而言之，是M自己決心要結(jié)束生命并實施自裁的。她（恐怕）靜靜地告別了這個現(xiàn)實世界。即使動用全世界的船員，用盡所有的動人的甜言蜜語，把M從深不見底的黃泉下拯救出來——或誘拐回來——都已不再可能。在深夜，如果側(cè)耳仔細(xì)傾聽，你也一定能在遠(yuǎn)方聽到船員們悼念她的哀歌吧。

我感覺到，隨著她的死去，十四歲時的我也將永遠(yuǎn)隨之消失了。就像棒球隊的球衣后背號碼被確定為永久空號一樣，十四歲這一數(shù)字將從我的人生中被徹底根除了，然后又被放入某個固若金湯的保險箱中，加上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密碼鎖，沉入海底。那保險箱恐怕十億年后也不會被打開吧。菊石和腔棘魚之類的化石靜默地守候著它，美妙絕倫的西風(fēng)也已戛然而止。全世界的船員們都在悼念她的死去，情真意切。世界上船員的情敵們也一樣處在悲痛之中。

當(dāng)我得知M的死訊時，便感到了自己是這個世界上第二孤獨的男人。

這個世界上第一孤獨的男人肯定是她的丈夫。我把那個席位留給他，盡管我不清楚他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的年齡有多大？在干什么？這些我都一概不知。關(guān)于他，我所知道的僅有一點——聲音低沉。這個聲音低沉的男人沒有告訴我任何有關(guān)他的具體事情。他是船員？還是船員的情敵？如果是后者的話，他則成了我的同病相憐者之一。如果是前者的話……，即便如此，我也會同情他。我想最好能為他做些什么……。但我根本就無法靠近她曾經(jīng)的丈夫。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的住所?；蛟S他已流離失所，無家可歸?？傊鞘澜缟献罟陋毜哪腥?。在散步的路上，我坐在獨角獸像的前面（在我經(jīng)常散步的路上有一個公園，里面建有獨角獸像），常常一邊望著濕冷的噴泉，一邊思忖著那個男人。而且，按照我的思維方式，在頭腦中想象著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是怎樣的一種狀況?，F(xiàn)在，我已十分清楚了世界上第二孤獨的人是怎樣的一種狀態(tài)。但還不清楚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是怎么回事。在世界上第一孤獨和第二孤獨之間存在著一條很深的溝壑。大概是這樣的，這條溝壑不僅有深度，還有令人生畏的寬度，連鳥兒都無法飛越到對面去。因體力耗盡飛到溝壑的中間就墜落下去的飛鳥的骨骸，在溝壑的底部堆起一座高高的山峰。

有一天，突然你也成了一個失去女人的男人。那一天來得極其突然，沒有一絲的提示和預(yù)告，也沒有心理感應(yīng)或預(yù)感，更沒有敲門和在門前故意咳嗽一下。在一個拐角處轉(zhuǎn)過彎來，你便已經(jīng)轉(zhuǎn)世于另一個世界。盡管你知道是這樣，但已經(jīng)無法后退了。一旦轉(zhuǎn)過拐角，那里便成了對你而言唯一的一個世界。在那個世界里，你就被稱為“失去女人的男人們”，并且，這種刻薄的復(fù)數(shù)形式始終與你相隨相伴。

失去女人的男人們是多么郁悶、多么痛苦呢，只有他們自己清楚：失去了心儀美貌的西風(fēng);十四歲被永遠(yuǎn)地——十億年大概近似于‘永遠(yuǎn)這個時間概念吧——奪走了;在遠(yuǎn)方聆聽船員們痛苦憂傷的哀歌;伴隨菊石類和腔棘魚之類的化石一起沉入黑暗的海底;午夜1點后給某家打電話或接到電話;在不確切的地點與素未謀面的人相約;一邊測胎壓一邊在干巴巴的馬路上抹眼淚兒。

總之，我在獨角獸像前，祈禱他有一天能重新振作起來。也祈禱他能把真正重要的事情要牢記心間，——我們偶爾會把它稱為“本質(zhì)”——，而忘掉其他的一些無足輕重的細(xì)枝末節(jié)。我甚至希望他，永遠(yuǎn)忘卻那些已經(jīng)忘記了事情。這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祈禱。我是不是很了不起！在這個世界上第二孤獨的男人為世界上最孤獨的（未曾謀面過）男人擔(dān)心，為他祈禱。

不過，他為什么特意打電話給我？在這里絕沒有責(zé)備他的意思，我只在內(nèi)心深處抱有這樣單純的疑問而已，一直持續(xù)至今。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為什么那么在意我？答案或許很簡單，恐怕是M把我或我的事情跟他的丈夫講了。我只能想到這些。但究竟她向丈夫講了我的哪些事情，我也無從知曉。究竟在我的身上發(fā)生了具有怎樣的價值和意義的事情，作為曾經(jīng)的戀人，她需要（面對丈夫，特意）講述出來呢？這些是否與她的死有重大關(guān)聯(lián)呢？我的存在是否給她的死亡蒙上了某種不祥陰影？或許，M向丈夫說了我的性器長得非常好看。正午剛過，她曾經(jīng)在床上仔細(xì)觀賞過我的陰莖，好像在把玩一件雕刻在印度王冠上的玉器一樣，愛不釋手?！靶螤钐袅耍　彼f。實際如何，我并不太清楚……。

大概是源于這個原因，M的丈夫才給我打來電話吧？為了對我陰莖的形狀表達敬意，不得不在深夜1點過后打電話。開玩笑，根本不會的。再說，我的陰莖無論怎么看也不是那種出類拔群之物，和他人別無二致。我回想一下，很早以前我就懷疑M的審美眼光，她具有一種與其他人截然不同的奇妙的價值觀。

（歸根到底，這只是我個人的想象）大概她把自己在中學(xué)教室里分給我半塊橡皮擦的事情告訴了她丈夫了。雖然這話沒有其它特別意思，更沒有惡意，只是極其正常的小小的一段往事而已。但很顯然，她丈夫聽了此話，卻心生醋意，妒火中燒。假使M與兩輛大巴的強壯的船員交往過，相比之下，她丈夫?qū)τ谀艿玫桨雺K橡皮擦的我的妒忌程度要強烈得多。這不是明擺著道理嘛，兩輛大巴車的船員又算得了什么！總而言之，當(dāng)時我和M都是十四歲，就拿我來說，正值青春萌動的年齡，稍有異性接觸就會勃起。把新橡皮擦切成兩半分給這樣的青春少年，那會形成一股巨大的能量，就好像把一排搖搖欲墜的倉房卷入巨型龍卷風(fēng)之中。

從那以后，每當(dāng)我路過獨角獸像前，都會在那里坐一會兒，思忖著失去女人的男人們。為什么一定是在那里？又為什么是獨角獸呢？也許那個獨角獸也是失去女人的男人中的一員吧。因為迄今為止我未曾看到過出雙入對的獨角獸。

他——可以肯定——總是孑然一身，把一只銳角氣勢如虹地頂向天空。也許失去女人的男人們應(yīng)該把它作為代表，象征著我們所承載的孤獨。也許這些男人在胸前和帽子上都戴上獨角獸狀的徽章，靜悄悄地走在世界各地的馬路上，沒有進行曲，沒有旗幟，沒有飛揚的彩花筒。或許……。（我對‘或許這個詞匯使用過度了吧?；蛟S）

成為失去女人的男人中的一員是件很簡單的事情。你先深深地愛上一個女人，然后那女人離你而去，消失在一個地方就可行了。絕大多數(shù)情況（如您所知）帶著那女人離開的人都是情場高手的船員。他們用甜言蜜語誘騙女人，然后迅速地把她帶到馬賽或象牙海岸之類的地方。對此我們卻無可奈何。還有，與船員毫不相干，女人們自己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我們對此也束手無策，甚至連船員們也無計可施。

不管怎樣，你就這樣成了失去女人的男人。這只是瞬間的事兒。一旦成了那樣的男人，其孤獨的色彩就會深深地滲入到你的體內(nèi)，猶如紅酒灑落在淺色調(diào)的地毯上而留下的漬跡一樣。即使你具有豐富的經(jīng)驗和最專業(yè)的家政學(xué)知識，要清除那些漬跡恐怕也絕非是件易事。那色調(diào)也許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淡，但作為漬跡將永遠(yuǎn)定格在那里，不會消失，直至你的生命走到盡頭。那污漬擁有它應(yīng)有的存在資格，有時甚至還有公開的發(fā)言權(quán)。你只能隨著污漬顏色的慢慢褪變，伴隨著那些多重意義的圖案共度余生。

在那個世界，所有的東西都與現(xiàn)實世界不一樣。音響不一樣，喉嚨干渴的感覺不一樣，胡須的長相不一樣，星巴克服務(wù)員的態(tài)度不一樣，克里夫德·布朗（1）的小號獨奏聽起來也不一樣，地鐵車門的開關(guān)不一樣，就連從表參道步行到青山一丁目的距離也明顯不同。即使你后來又遇到了另一位女性，而且她再出色（不，越是出色的女性），你也會從遇到她的那一瞬間就開始思考失去她以后的情形了。船員們的故弄玄虛的身影、他們口中的外語（希臘語？愛沙尼亞語？菲律賓語？）都會使你感到不安。世界上所有的異國情調(diào)的海港名稱讓你聞而卻步。原因是你已經(jīng)知道了成為失去女人的男人們意味著什么。你是淺色的波斯灣地毯，那么孤獨就是那塊永遠(yuǎn)清除不掉的、法國波爾多紅酒（2）的污漬。就這樣，孤獨來自法國，傷痛來自中東。對于失去女人的男人們來說，世界是個遼闊并充滿悲痛的混合空間，完全就是月亮背面的那片世界。

我和M交往大約兩年左右，時間并不算很長。但卻是沉重的兩年。兩年時間，既可以說成短暫的兩年，又可以說成度過了漫長的兩年之久。當(dāng)然，由于看法不同，對時間長短的感受自然也就迥然不同。雖說交往兩年，但實際上每月才見面二、三次。她有她的事情，我也有我的事情。而且，很遺憾，我們那時已不再是十四歲了。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最終斷送了我們的交往，盡管我緊緊地?fù)肀?，不讓她離開。船員的濃密的陰影不停地撒下尖尖的隱喻圖釘。

關(guān)于M，至今我還記憶猶新的是，她很喜歡“電梯音樂”。常?；厥幵陔娞堇锏哪欠N音樂——如，帕西費斯（3）、曼托瓦尼（4）、雷蒙·勒菲夫（5）、法蘭克·查克斯菲爾德（6）、弗朗西斯·萊（7）、101管弦樂（8）、保羅·莫里哀（9）、比利.沃恩（10）等類型的音樂。她天生就喜歡這些（用我的話來說）健康有益的音樂。流暢舒展的弦樂合奏，絲絲柔情沁人心扉的木管樂，裝有弱音器的金管音樂，使心靈愉悅放松的豎琴的弦聲。還有，那扣人心弦、引人入勝的旋律、像甜點一樣入口即化的和聲、余音裊裊的回聲，更讓人如醉如癡。

我獨自一人開車時候，經(jīng)常播放搖滾樂或藍調(diào)音樂布魯斯。比如，迪雷克&德米諾斯（Derek and the Dominos）樂隊（11）的專輯、奧蒂斯·雷?。?2）專輯、大門樂隊（13）專輯等等。不過，M和我在一起時絕對不讓我播放，她經(jīng)常會在一個紙袋內(nèi)裝入一摞兒類似電梯內(nèi)播放的音樂磁帶帶來，一盤接一盤地播放。在我們漫無目的地地驅(qū)車兜風(fēng)的整個過程中，她都伴隨著弗朗西斯·萊的《白色的戀人》，輕輕地蠕動著嘴唇，那是一對涂著淡雅口紅的水樣性感的美唇。她大約有一萬盒電梯音樂磁帶。而且飽有世上所有無罪音樂方面的廣博的知識，幾乎可以開一家電梯音樂博物館。

我們做愛時也是如此，音響里一直播放著電梯音樂。不知道有多少次，我一邊摟抱著她，一邊聆聽著帕西費斯的《夏日之戀》。雖然有些難以啟齒，但不得不說，至今我仍然一聽到這支曲子，就會感到性亢奮，呼吸有些加快，臉頰發(fā)燙。一聽到帕西費斯的《夏日之戀》前奏就會感到性亢奮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恐怕再無二人了吧。不，也許他的丈夫也會這樣吧。有關(guān)空間話題在此不表，過會兒再說。這樣重新更正一下就準(zhǔn)確了：聽到帕西費斯的《夏日之戀》前奏就會感到性亢奮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大概（算上我）就兩個人吧。

空間的話題

“我喜歡這類音樂?！庇幸淮蜯對我說：“總的來說，就是因為空間的問題”。

“空間的問題？”

“這樣說吧，當(dāng)我陶醉在這類音樂之時，就會覺得自己處在一片什么都沒有又格外寬敞的空間里。那個空間太大了，沒有任何間隔。沒有墻壁，沒有天花板。我在那里我可以什么都不想，不用講話，不用做任何事情，只是身處那里就好。只需閉上眼睛，全身心地沉浸在美妙的弦樂之中就好。這樣，沒有頭痛，沒有寒冷癥，也沒有月經(jīng)和排卵期。那里的一切都是美輪美奐，放松安逸，氣氛和諧。沒有人強迫你做任何一件勉強之事?！?/p>

“像在天堂上一樣？”

“是的?！盡說，“我想，天堂里的背景音樂也肯定播放著帕西費斯的音樂吧。親，你能再撫摸一下我的后背嗎？”

“當(dāng)然啦，樂意效勞?！?/p>

“你可真擅長撫摸后背啊，太舒服了！”

我總是背著她與亨利·曼西尼（14）相逢。此刻，我的嘴角上便會浮現(xiàn)出一絲竊喜的微笑。

我不僅失去了M，當(dāng)然也失去了電梯音樂。每當(dāng)我獨自一人驅(qū)車行駛在路上時就那樣想。甚至還夢到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在等信號那一刻，一個不相識的女孩突然拉開我的車門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一言不發(fā)，也不看我一眼，直接把《白色的戀人們》磁帶插入車內(nèi)播放器?？墒牵@樣的事情沒有發(fā)生過，因為我的車上沒有播放磁帶的設(shè)備。現(xiàn)在，我開車時，總是用ipod聽音樂。當(dāng)然在我的ipod里沒有存儲弗朗西斯·萊和101管弦樂團的音樂。但存儲了街頭霸王樂隊（15）啦、黑眼豆豆合唱團（16）啦。

失去一個女人的結(jié)果就是這樣。此外，失去一個女人，有時也意味著失去所有的女人。于是，我們成了失去了女人的男人。于是，我們失去了帕西費斯、弗朗西斯·萊、101管弦樂樂團，失去了菊石類和腔棘魚化石，當(dāng)然失去的還有她那性感迷人的后背。當(dāng)時我曾一邊欣賞著亨利·曼西尼指揮的《月亮河》（17），一邊隨著那舒緩的三拍兒節(jié)奏，用手掌盡情地?fù)崦鳰的后背。我的老朋友，等在小河對面的心上人兒……（此句為《月亮河》的歌詞。——譯者注）。不過，這一切都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留在記憶中的，只有那一小塊舊橡皮擦和遠(yuǎn)方傳來的船員們的悲傷歌聲。當(dāng)然，還有那尊在噴泉旁孤獨地把尖角頂向天空的獨角獸。

我想，此時此刻M要是在天堂——或者類似天堂的地方——聆聽著《夏日之戀》就好了;要是她仍然沉浸在那個沒有間隔、浩瀚飄渺的音樂空間中就好了;最好不要播放杰費遜飛機樂隊（18）的音樂（上帝大概不會那樣殘忍吧。我如此期許）。我心中還期待著，她能時常一邊聆聽著小提琴弦上飛揚的《夏日之戀》，一邊能想起我來。不過，我不要過多的奢求。即使我被遺忘，我也會在心里祈禱M在我不知道的那個地方，與她永不凋謝的電梯音樂共同過著幸?？鞓返纳睿?/p>

作為失去女人的男人們中的一員，我衷心地祝福祈禱著。除此之外，我似乎沒有什么能做的了。在此時此刻?；蛟S。

（選自村上春樹《失去女人的男人們》，文藝春秋社2014年4月20日第1版）

注釋：

（1）克里夫德·布朗（Clifford·Brown）：1930年10月生于美國，爵士樂手，擅長小號演奏。1956年6月死于交通事故。——譯者注

（2）波爾多（borudoo）紅酒：法國南部著名的葡萄酒產(chǎn)地波爾多生產(chǎn)的葡萄酒?！g者注。

（3）帕西費斯（Percy Faith）：1908年4月—1976年2月。出生于加拿大的多倫多。他是美國輕音樂編曲家兼樂隊指揮。他的樂隊是美國著名的輕音樂隊。——譯者注

（4）曼托瓦尼（Mantovani）1905年11月—1980年3月。生于意大利威尼斯，音樂自幼就是他執(zhí)著的夢想與追求。1935年創(chuàng)建以弦樂為主的輕音樂樂團。樂團的成立是輕音樂誕生的標(biāo)志，他被稱為“世界輕音樂教父”?！g者注

（5）雷蒙·勒菲夫（Raymond Lefevre）：1929年11月—2008年3月。法國的作曲家、編曲家、指揮家、鋼琴家。1956年成立了自己的樂隊——雷蒙·勒菲夫皇家樂隊，他把古典音樂和現(xiàn)代輕音樂的不同特征巧妙地結(jié)合，融為一體，曲風(fēng)浪漫、優(yōu)雅，充滿了法式浪漫情懷。——譯者注

（6）法蘭克·查克斯菲爾德（Frank Chacksfield）：1914年5月-1995年6月。英國的抒情音樂家、指揮家。1953年，他創(chuàng)建了自己的樂隊“流行歌手”（The Tunesmiths）。他們在英國和美國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同時樂隊規(guī)模不斷擴大，加入了弦樂手，成為一支管弦樂團，即弗蘭克·查克斯菲爾德樂團?！g者注

（7）弗朗西斯·萊（FrancisLai）：1932年4月生于法國。作曲家?！g者注

（8）101管弦樂（101S trings Orchestra）：簡稱為101Strings。101弦樂樂團創(chuàng)建于1957年初，以演奏通俗電影，流行音樂而出名。——譯者注

（9）保羅·莫里哀（Paul Mauriat）：1925年3月—2006年11月。法國輕音樂大師，作曲家、指揮家、鋼琴家。1944年，19歲的保羅開始了通俗樂隊的指揮生涯。1965年他組建了自己的樂團，也就是后來成為世界著名三大輕音樂團之一的保羅·莫里哀輕音樂團?！g者注

（10）比利·沃恩（Billy Vaughn）1919年4月——1991年9月。是20世紀(jì)50年代到60年代初美國最有名氣的流行管弦樂隊指揮和流行音樂編曲家。他最大的特點就是干凈利落地把搖滾歌曲或R&B歌曲改編成主流樂曲。——譯者注

（11）迪雷克&德米諾斯（Derek and the Dominos）：樂隊名稱，美國搖滾樂隊。男主角是克萊普頓，他是這首歌的演唱者、吉他手及故事主角?！g者注

（12）奧蒂斯·雷?。∣tis Ray Redding，Jr）：1941年9月9日—1967年12月10日。是一位知名的美國靈魂樂歌手，作詞、作曲。以唱腔中的熱情和單曲《坐在灣邊的港口》廣為人知?！g者注

（13）大門樂隊（The Doors）：是1965年于洛杉磯成立的美國搖滾樂隊，1973年解散。大門樂隊由主唱吉姆·莫里森、鍵盤手雷·曼札克、鼓手約翰·丹斯莫和吉他手羅比·克雷格組成，樂風(fēng)融合了車庫搖滾、藍調(diào)與迷幻搖滾?！g者注

（14）亨利·曼西尼（Henry Mancini）：1924年4月—1994年6月。男，是美國著名音樂家、指揮家，曾獲奧斯卡獎?！g者注

（15）街頭霸王（Gorillaz）：英國的樂隊組合。頹廢派。創(chuàng)始于1997年?！g者注

（16）黑眼豆豆（The Black Eyed Peas）：是一支來自美國洛杉磯的嘻哈（Hip-hop）流行音樂團體，融合了靈魂樂、爵士樂與拉丁節(jié)奏與現(xiàn)場演唱等多種風(fēng)格，該組合于2007年取得格萊梅“最佳流行組合大獎”?！g者注

（17）《月亮河》（Moon River）：1961年亨利·曼西尼作曲。是電影《第凡內(nèi)早餐》主題曲。并在當(dāng)年獲奧斯卡獎?！g者注

（18）美國搖滾樂隊。成立于1965年，于1972年解散?！g者注

（周曉杰，上海理工大學(xué)日語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