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漢字叔叔”的中國故事

董月玲

“懂電腦的人，對古代漢字完全沒有興趣；學(xué)古代漢字的人，都不懂電腦。

我說要把《說文解字》數(shù)字化，他們說這個不可能！”

“以前，要找一個字形，得翻很多書。但上了他的網(wǎng)，鼠標輕輕一點，一個字的甲骨文、金文、篆體字、繁體字全出來了?！毕矚g研究漢字、還辦過漢字雕刻廠的惠子這么說。惠子跟85后的女兒，講這個美國大叔的故事。人家根本不信?！耙娺^以后，她哭了?！?/p>

這個美國人叫Richard Sears，中文名叫斯睿德。

弄清漢字從哪里來

斯睿德今年65歲。他的美式漢語，講得一字一頓、慢慢悠悠。

聊起早年為何想學(xué)中文、來中國的事，他提到了自己的出生地，美國西北部俄勒岡州的小城鎮(zhèn)。為了“看世界”，他選擇了漢語，覺得它奇妙，而且世界上將近20%的人在說。

“我兒時的愛好，父母都鼓勵。大了，我說要離開家，要去中國，要學(xué)漢語，就沖突了！”那會兒，中美還沒建交，互不來往。在他爸媽眼里，中國是個封閉、神秘、可怕的地方。

第一次要離開家，他爸死活不同意，爺倆扭作一團。“我跟我爸爸打架！我把他的胳膊扭掉了（脫臼），他只好去了醫(yī)院?！彼麐尶拗f：如果你去，我就自殺！“我不能讓別人控制我，我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命（運）?！?972年，打工攢夠了錢，斯睿德買了一張單程機票，飛往臺灣。

雖然22歲就去臺灣學(xué)漢語，但到了40歲，他還不會讀寫漢字?！盀槭裁匆?000個那么復(fù)雜的符號（漢字）？漢字真的很難，學(xué)得煩煩的?！薄昂髞砦野l(fā)現(xiàn)，原來每一個漢字，都是合理的。每一個漢字，都有一個故事?！?/p>

《說文解字》普通書店可以買到，而那些高級的、很專業(yè)的漢字書，只有一部分人知道，普通書店也買不到?！斑@些書很厚、很貴。有的書一套十幾本，要上萬塊人民幣。” “如果你很想知道一個事情，你要自己去找?！?/p>

43歲那年，斯睿德參加了一次馬拉松長跑，但44歲時，卻差一點死掉。在臺灣，他突發(fā)心臟病?！靶呐K好像被人抓緊?！彼麤Q定回美國開刀。他前后動過四次心臟手術(shù)，做了三個支架，四個搭橋。活著出院以后，他做了人生又一重大選擇，并從此深陷其中。這個決定就是：數(shù)字化《說文解字》，當時是1994年。

“懂電腦的人，對古代漢字完全沒有興趣；學(xué)古代漢字的人，都不懂電腦。我說要《說文解字》數(shù)字化，他們說這個不可能！”

斯睿德本科學(xué)的計算機，碩士學(xué)的物理。他計劃把《說文解字》、《六書通》、《金文編》和《甲骨文編》四本工具書里的古漢字，統(tǒng)統(tǒng)掃進電腦里，建立一個古漢字數(shù)據(jù)庫。

“掃描漢字，是一份‘苦工，我需要一個有頭腦的‘機器人。他要會漢字，能做好事情，又不能要太多的錢。這種人，很難找?！彼€是在唐人街，找到了一個適合的人，他稱她“安”。

“安55歲，剛從中國移民到美國，1985年才第一次看到冰箱。安初中畢業(yè)，一句英語也不會說，找不到工作?！彪m然學(xué)歷低，但安聰明，很有頭腦，會看書?！伴_始，安看不懂《說文解字》，不會用，可過了一年，她變成行家了?！?/p>

斯睿德教她使用計算機和文字輸入法，安把掃好的字存到軟盤里。斯睿德則利用業(yè)余時間編寫程序。整整7年，安把四本工具書里的近10萬個漢字字形，全掃進電腦里?！皼]有安，就沒有我的網(wǎng)站！”

“到2002年，終于成功了?！彼呀ǔ傻臄?shù)據(jù)庫，第一次放到互聯(lián)網(wǎng)上，供網(wǎng)友免費查詢使用。他給網(wǎng)站起名叫：漢字字源網(wǎng)。每一個字形，有一個編碼。每一個漢字，占一個頁面，共有6500多頁。訪問量一直不溫不火，平均一天1.5萬左右。網(wǎng)站快建成時，斯睿德在硅谷的高薪工作就沒了。他去田納西，做了河道管理員。工作之余，繼續(xù)做網(wǎng)站。

最困難時，斯睿德連每年租服務(wù)器的47美元，都掏不出來?！拔倚枰X！”他在網(wǎng)站上，實實在在地寫道：“請捐款，這樣我就可以在線上保持提供和及時更新這些資料。這些資料是我免費提供的，而且沒有廣告干擾。（謝謝你）”

“網(wǎng)上捐款，一年只有50美元左右?！?/p>

失業(yè)的斯睿德獨居在田納西鄉(xiāng)下。早年在臺灣時，他曾與一個也叫三毛的臺灣妹子結(jié)婚。三毛一家三代人，全部移民到美國后，他們就分手了。第二個太太也是臺灣人，“她對我做的事情，完全沒有興趣。她管我，我不聽，我們分開了?！本鄤?chuàng)建漢字字源網(wǎng)都快20年了，他還是默默無聞。殊不知，此時他的命運，即將發(fā)生重大變化。

“漢字叔叔，我喜歡這個稱呼

2011年1月的一天，網(wǎng)站的訪問量突然暴增到60多萬?！鞍l(fā)生了什么事情，我當時不清楚。”一個月里，有135個國家的網(wǎng)友，光臨了他的網(wǎng)站。其中70%來自中國。

“第一次有人叫我‘漢字叔叔，我喜歡這個稱呼，我天天都在看他們的信?！?。后來他才知道，自己一夜暴紅，是由于一個網(wǎng)友在中國發(fā)了一篇“微博”。

“微博”內(nèi)容是這樣的：“這個人叫Richard Sears。他用20年功夫，手工將甲骨文、金文、小篆等字形數(shù)字化處理，上傳網(wǎng)絡(luò)供所有人免費使用。這就是外國人（我猜是美國）的‘傻吧，這種國家工程，怎么能自己一個人弄呢？而且這是以自己五千年傳統(tǒng)歷史為榮，標榜舉國體制，人多力量大的文明古國文字。國家都沒著急，您一外國人操的什么心？”這篇博文被不斷轉(zhuǎn)發(fā)。

斯睿德的生活不再平靜。不斷有中國記者，打電話采訪他。天津電視臺還派了一個攝制組，專程飛到田納西，給他拍專題紀錄片。斯睿德把這次的“暴紅”，說成是一種“緣分”。他覺得該去中國了，為了自己，也為了網(wǎng)站。

62歲的斯睿德又買了一張單程機票，飛往中國天津?？墒屡c愿違，待了還不到一年，他幾乎要被趕走。因為他辦的是旅游簽證，三個月須離境一次。情急之下，一個中國朋友替他在網(wǎng)上發(fā)了一封求助信。

“我又紅了！”斯睿德笑嘻嘻地說。

“留下‘漢字叔叔！”網(wǎng)友呼聲一片。最后，北師大接收了他，還給他配了一間辦公室和一套兩室一廳的專家公寓。斯睿德用英語教物理，一周兩節(jié)課，每月能拿到4200元工資?！拔液軡M意，我喜歡這里。我可以安心研究漢字，繼續(xù)做我的網(wǎng)站。”

我不要戲說漢字，我要聽對的故事

采訪斯睿德時，他說著說著就站起來，走到黑板前，寫漢字、講漢字。

“我發(fā)現(xiàn)，中國大部分的書法家，只是藝術(shù)家，他們對中國字的來源不懂，他們只是在‘畫漂亮的字，但不知道真正的來源。我要看漢字真正的歷史，要知道它是從哪里來的?！?/p>

“如果有人告訴我一個漢字的故事，我要自己看看，是不是合理的、真實的。我不要戲說漢字，我要聽對的故事。我不管別人同不同意，對于一個漢字，我說出我的解釋。”

漢字字源網(wǎng)主要由三個部分組成：一是漢字內(nèi)容；二是內(nèi)部軟件；三是網(wǎng)頁外表。斯睿德說最近幾年，他工作的重點主要放在漢字內(nèi)容上。此外，他花了更多的時間，用英文解釋、分析一個個漢字的演變。

“這是個巨大的工作，我的目標是，解析8000個漢字?！?/p>

站在黑板前的斯睿德，瞪著他的藍眼珠，突然興致勃勃問：“假如，你進入一個5000年前普通中國人的家，你會看到什么？我看到的第一個東西，是一個小孩子手里拿著的紡線錘。”

“我初步統(tǒng)計了我的數(shù)據(jù)庫，大概有四分之一的漢字，跟紡線、織布、衣服有關(guān)系。其它關(guān)系大的，還有身體、房子等?！?/p>

“假如我有10個助手，我會把網(wǎng)站做得更好?，F(xiàn)在，我只是有個漢字數(shù)據(jù)庫，我希望能進一步，讓它越來越智能化?！?/p>

聽到這，我問了一個一直想問、但又不忍的問題：“你知不知道，有中國教授說你的網(wǎng)站，沒有學(xué)術(shù)價值？”

“知道！”他立馬回答。

“但是，我要問，你們說的（有價值）網(wǎng)，在哪里？我想看！”接著，他又補充說：“可能有的人的數(shù)據(jù)庫，很寶貴。可是，如果它不是公開的，那有什么用，價值在哪里？”

我不是特別的人

斯睿德現(xiàn)在的助理的惠子說：兩年前，湖南衛(wèi)視請他參加的“漢語橋”，開幕式上，有一家“中國夢”基金會答應(yīng)資助“漢字叔叔”和他的網(wǎng)站?！翱勺詈箬脽o音信，不了了之。他不太明白中國的事，認為這是騙人?！?/p>

2013年春天，惠子來北師大報名進修“國學(xué)”班時，第一次見到斯睿德，并做了他的助理。

這兩年，來找他的人真不少，主要分三類：一是做網(wǎng)站的；二是文化傳媒公司；三是漢語老師或?qū)W生。一家上市公司找上門，想做一個“外國人網(wǎng)上學(xué)漢語”的視頻。“最后還是吹了，感覺來錢太慢唄！”

頭一回見面，斯睿德就這么說：“惠子，你不要把我想成是特別的人，我就是對漢字有興趣的人?！?/p>

“來找‘漢字叔叔合作的人，絕大部分都是要立馬掙大錢的。而他不想把網(wǎng)站一下子交出去，不放心！”

我們問，北京是文化中心，專家云集，這兩年，就沒有漢字大家找過他，鼓勵鼓勵、切磋切磋??？

“還切磋呢。那些所謂的‘大家，都不正眼瞧他一眼?！被葑哟鸬馈?/p>

斯睿德網(wǎng)站用的工具書多是老舊版本，他希望能用新版本來對照、糾錯?！翱梢惶讜?，得兩三千塊。我們想要個電子版的，也不行，說是涉及版權(quán)問題。”

“他一直過得很拮據(jù)！”惠子說。

斯睿德通常只留夠6個月的生活費。多余的錢，用來雇人請助手。

“他心臟里有7個東西，不能大喜大悲大樂。你看他吃藥，大把大把地，跟吃面包渣一樣?！?/p>

不舒服，那就去醫(yī)院吧?？伤袝r候去，有時候還舍不得去。有次掉了一顆牙，連治帶鑲要5000塊?；葑诱f她厚著臉皮，跟醫(yī)院求情。最后，少交了1000塊。

惠子跟斯睿德說，要不，我干脆在你身上貼張紙，寫上：他是“漢字叔叔”，他真沒有錢！

惠子的女兒見過斯睿德后，惠子問她感受如何？女兒答：可敬，又可憐！

斯睿德的電腦桌上，擱著他去醫(yī)院看病的病歷本。他說最近心臟難受，吃了很多藥。

“萬一你的命沒了，你的網(wǎng)站會怎么樣？”

他毫不遲疑地回答：“完蛋！”

每天晚上8點，斯睿德都會用QQ，跟遠在美國的媽媽通幾分鐘的話。有一次聊天時，老太太高興地告訴斯睿德，30年都沒有聯(lián)系的三毛，給她打電話了。原來，山西黃河電視臺的電視節(jié)目《漢字三人行》在北美播放時，三毛看到了，她認出里邊的嘉賓，正是斯睿德。

老太太不停地用英語叫著他的名兒，反復(fù)問兒子：身體好不好？飯吃沒吃？錢夠不夠花？斯睿德一律回答：好！

“好什么好！”惠子說，北師大三年的聘期，這個學(xué)期就到了?！霸龠^三個月，沒有進項，誰養(yǎng)他？住哪兒？”她替斯睿德著急。眼下，“漢字叔叔”得趕緊找到新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