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飛雪
石塘像一池潮濕的紙漿沉浸在水影里,被遺落在灰白色的舊夢里。
巷子空空的,一條巷子連著另一條巷子;小弄空空的,一條小弄牽著另一條小弄。巷陌縱橫的路口,一個行人也沒有,連雞鴨鵝蹣跚的影子也不見,貓聲狗吠羊咩銷聲匿跡,車聲人聲吆喝聲無影無蹤。好像深秋枯黃的落葉,被一場風打掃得干干凈凈;像古舊的洞簫脫落了透亮的孔膜,手指深情地按住音孔,也只能嗚嗚流轉(zhuǎn)著漏空的氣流,吹不動婉轉(zhuǎn)的氣韻,生動的音律。
在巷子里走著,時間顯得緩慢而安靜,腳步綿軟虛空,好像踩在夢里,不敢伸手觸及,生怕一撫摸,寂寞的粉塵會煙一樣消散。巷子里的古藤好像等待了千百年,才等來一個人帶動一縷風,從它身旁輕輕掠過。那枚涼果好像受了巫師的指點,掐準時機,從蒼綠的藤蔓上無聲地墜落,不偏不倚、不急不慢,落在行人的頭頂上。行人驚異地撿起它,望著墻體那叢滄桑的古藤,從灰黑的檐角探出來,水瀑般懸垂而下,細細的藤條抖動著靜靜的心思,像在平心靜氣地垂釣著光巾的流螢飛蟲、蛛絲馬跡。天空離它很高很遙遠,一片蔚藍襯托出渺小。卑微與高遠對視,蒼茫與明亮對比,單調(diào)的生命顯得形單影只。墻根下的苔蘚綠了又綠,也許從不曾枯黃過,這種渴望使它顯得異常蒼老,好像風霜雨雪全逼進了內(nèi)心,長出漆黑的霉斑,一叢叢、一朵朵,緊緊附住墻基,貼進石縫,剝也剝不掉。墻根一片陰綠,水一樣流淌到小巷盡頭。挨家挨戶的房屋在青綠的檣根上像樹一樣生長著,一百年、兩百年、三百年……
每家每戶都流動著水,水從院門前嘩嘩流淌,像一條清亮的血液,從村東頭貫穿到村西尾。水凝聚起一座座灰色的房子,每座房屋的門前,都有臺階通向門前的渠溝。溝水歡騰曾是家家院落愉快的歌謠,搗杵的衣裳,摘采的瓜菜,篩谷的竹匾,磨礪的刀剪,在清亮的水溝里撩起一潑潑浪花,倒映著瓦棱上的裊裊炊煙,向遠方潺潺流淌。水依傍著彎彎曲曲的街頭巷尾,如一條細密的血管穿行在地底下,讓村莊跳動的心靈綻放出花開的聲音;讓村街的腳步有親和的牽引和溫暖的召喚。水啟迪了村民的智慧。家家戶戶從院里鑿開井,裝上水泵,拉上柄手,打開閥門,清冽的水以弧形的線條跳躍,地底下的泉水踮起腳尖趕往紅塵,躋身為深深庭院的一分子。當年鑿井的人,未曾在井沿邊留下記號,任憑外客一雙好奇的手也能自如拉動手柄,呼喚出深井里的泉水。水汩汩流淌,如主人的話語暖風一樣縈繞耳邊。三百年的桂花樹,兩百年的羅漢松,也許曾經(jīng)只是一粒不起眼的種子被無意帶進門的。
沿街流動的水倒映著昔日水上的榮光,松泰紙行、番巾和紙棧、天和號等等,一家家紙行的舊址毗鄰相連。“嘩嘩”的水聲伴著“嘩嘩”的紙聲,曾經(jīng)是美妙無比的大合唱,縈繞著村莊的街頭巷尾,再也沒有比這更優(yōu)美的聲浪、更動聽的和聲了。當紙還是竹的時候,水不厭其煩地濯洗著竹的紅塵;當竹變?yōu)榧埖臅r候,水從紙張的心靈淌出來,妍妙生輝。紙遇到水會潮濕變爛,那是一張紙自愿在水的呼吸里變軟變纏綿變安靜。一張紙和一腔水的前緣,只有在石塘村靜靜的時光里才解開-年的隱秘。千百年前,村莊的流水制造了無數(shù)紙張,紙張如粉蝶一樣翩翩飛向各地。如今,古老紙業(yè)的手工技藝歇息了,流水依舊嘩嘩作響,追憶逝去的繁華。水邊的房屋院門斑駁,像一張紙歷經(jīng)凄風苦雨,失去歲月的光澤,外表黯淡,內(nèi)心沉重蒼涼。隨意推開一扇虛掩的門,偌大的廳堂擺放著紙槽、竹簾、木把、木槌、碓臼等造紙工具,像曾經(jīng)活躍的主角安靜地退縮幕后,觀眾從角色的分辨中聯(lián)想起曾經(jīng)一場舞臺的盛會。過去的手工作坊撐起了家族的榮耀,高大的古屋正廳挨著側(cè)廳,側(cè)廳連著旁廳,前院連著后院;木格窗欞、雕花梁子,上好的古木在搖搖欲墜的光影里散發(fā)著幽怨的香,讓人穿過古舊的木香查找歲月散落的辭典。
一個五十開外的男人從晦暗的屋里轉(zhuǎn)出身來,像傳說巾的古人面向一群過客。他熱情,甚至有些欣喜,來來回回從屋里搬出一些紙。這些紙在陰暗的祖屋里養(yǎng)了幾百年,被光陰的水滋潤得細密柔嫩,像閣樓里的閨秀亭立在陽光下,被春光襯托得肌膚透明而潔凈。先祖交代他珍藏這些紙時,一定諄諄告誡過:紙見不得光。紙在陰暗的角落一待數(shù)百年,待得孤獨寂寞。一個個先祖遠去了,先祖的氣息蘊藏在紙張里,如雪地上的枝影,冷冷清清。他實在忍不住了,要讓不意邂逅的過客親眼見識數(shù)百年前的光陰,見證紙上殘留的馨香,他甚至不愿揣測這些匆匆過客是否會有詭異的動機。如果祖先的寶物見不得光,存在的價值同一堆廢紙又有什么兩樣?他粉碎了祖先的讖語,在時光封閉的古村,在記憶遺忘的庭院,幽深的門檻內(nèi),樸素的磊落閃爍著水一樣的智慧。
水緩緩流淌,在拐彎的巷口打個轉(zhuǎn),我被灰黑的墻角堵住去路。墻上掛著一塊“上饒集巾營士兵大隊舊址”的牌子。面對這塊牌子,我忽然呼吸郁悶,心情沉重起來,一路追逐水流的腳步失去了流暢的節(jié)奏和光滑的思路。站在院墻內(nèi),感受日光昏沉黑影移動,脖子好像被套上了沉沉的枷鎖,喉嚨哽咽發(fā)不出聲來,極渴望光像螢火一樣從窗外飛奔進來?;疑膲Ρ诋嬛胫霍~,由于墻泥剝落,半只魚掛在空巾。魚身上長著飛翔的翅膀,魚的鱗片閃著粼粼水波。展翅的魚讓人有無比高遠的渴望,喚醒自由光明的精神。一位年輕畫家在魚圖案前,“咔咔咔”響動快門。不知道畫家在靈感噴發(fā)的時刻有什么思維?,F(xiàn)代畫創(chuàng)作通常從探索巾發(fā)現(xiàn),展示的作品經(jīng)過實體變形變味,復雜的意緒隱隱約約。一攤血可能升華為縹緲云霧,柄息在青山自由的頭頂,或許燦爛成秋天紅楓的記憶;一顆子彈穿梭過茫茫夜空,消逝成白云的路徑,恍如星辰劃過天際。當欣賞的目光停留在抽象畫前,捕捉迷離的色彩和線條,思緒能否抵達筆墨之外延伸的意義?
繚繞過街頭巷陌的流水,其實是村莊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