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與伊藤博文

吳四伍

春帆樓和談，距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在天津的第一次見面恰好過去了10年。初相識時，李鴻章是直隸總督兼北洋通商大臣，伊藤博文是日本參政兼宮內(nèi)卿;李鴻章62歲，伊藤博文44歲。兩人以忘年交的方式結(jié)緣。10年后，李鴻章咽下《馬關條約》這枚苦果時，或許會想不通，為什么他對伊藤博文的情誼，卻只換來凌辱！

第一次見面惺惺相惜

1884年12月，日本政府利用清政府將部分駐朝部隊調(diào)回參加中法戰(zhàn)爭之機，精心策劃了朝鮮的宮廷政變，要求朝鮮國王成立親日政權(quán)，這就是“甲申政變”。當時駐扎在朝鮮的清朝監(jiān)軍袁世凱，見形勢不妙，果斷率軍進駐朝鮮王宮，迫使日方灰溜溜地逃回了國內(nèi)。

日本武的不成，就來文的。1885年2月，日本政府派伊藤博文出使中國，看看能否空手套白狼，從清政府手里騙取一點利益。伊藤博文在中國待了兩個月，一開始，李鴻章本著照顧他的原則，指示只要日本不添亂，便給予一點實惠。4月2日，伊藤博文用中文給李鴻章寫了一封信，說自己從北京到了天津，希望能與李鴻章見面。李鴻章十分歡迎，請他們前來會談。

這是兩人第一次扳手腕。正是在這次會談中，伊藤博文力勸李鴻章迅速改革內(nèi)政，一語擊中李鴻章的心事。看著比自己年輕18歲的對手，李鴻章多少有些英雄惜英雄的感慨。為此，他專門向總理衙門提交了一份秘密報告——《密陳伊藤有治國之才》，認為“該使久歷歐美各洲，極力摹仿，實有治國之才，專注意于通商、睦鄰、富民、強兵諸政，不欲輕言戰(zhàn)事，并吞小邦，大約十年內(nèi)外，日本富強，必有可觀”。應該說，李鴻章的分析與判斷不無先見之明。就在當年12月，伊藤博文成為日本首位首相兼任宮內(nèi)大臣，著手制定憲法，將已經(jīng)進行了17年的明治維新推向更深的層次。

伊藤博文也對李鴻章印象深刻。10年后，伊藤博文對清政府代表團成員伍廷芳“私語”道：“前在天津見李中堂之尊嚴，至今思之猶悸?！闭沁@樣一種深刻的印象，甚至一定程度上的相互敬佩之情，成為兩人建立私人聯(lián)系的基礎。

盡管兩人互相欣賞，但彼此地位還是在談判中高下立判。李鴻章因勝券在握，顯得高傲異常。當分歧過大，伊藤博文以“罷談”相威脅時，李鴻章勃然變色，厲聲喝斥道：中國并未有錯，若談判破裂，我就只好準備打仗了！伊藤博文悚然心驚，知道無便宜可占，只好悻悻然做了讓步。

最終，雙方在4月18日簽訂了《中日天津條約》，其核心內(nèi)容是：中日均勿派員在朝練兵，今后朝鮮若有變亂等重大事件，兩國或一國要派兵，應先互相行文知照。實際上，此時袁世凱已經(jīng)控制住朝鮮局面，日本無計可施，李鴻章本應抓住時機，鞏固在朝優(yōu)勢，把日本人趕出朝鮮，以絕后患。但他多少出于愛惜伊藤博文才華，更加看輕了日本的野心，反而將中國的優(yōu)勢拱手相讓，賦予日本在朝鮮享有與宗主國中國相同的權(quán)利，為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埋下了伏筆。這也是李鴻章首次為“友誼”付出的代價。

十年書信引為知己

從天津相識起，李鴻章和伊藤博文保持了長達10年的書信往來。據(jù)學者的考證，李鴻章與伊藤博文先后有過21次書信聯(lián)系，其中，李鴻章寄送給伊藤博文的有12件，伊藤博文寄給李鴻章的為9件，如今能夠見到書信原文者有17件。作為亞洲政壇的核心人物，他們的書信在解決政治外交事務之余，也包含著一種互為知己的意味。

1885年9月17日，李鴻章致信伊藤博文感謝其贈送“各書冊”事，并稱“因翻譯未齊，未及細閱”。盡管信中并未說明“各書冊”的具體內(nèi)容，也沒有提到贈送途徑，但根據(jù)李鴻章提到的“軍實、舟師”以及印刷局等事務，并慨嘆“中華士大夫拘牽舊制”因而難以“仿效一二”的情況來看，伊藤博文當時應該是贈送了有關日本軍事、經(jīng)濟、文化等領域改革措施的書籍。李鴻章仔細閱讀后，頗有心得，提出“惟軍實、舟師，擬逐漸整練，以圖自立，此尚能自我為政者也”，還談到中國“必須仿辦”銀行和印刷局等。

伊藤博文能將改革措施給李鴻章看，李鴻章又能將自己所處的政治環(huán)境不利改革不加隱瞞地告訴伊藤博文，可見兩人在天津一見之后的相互信任與期許。

這次通信后的第二年，日本制造了“長崎事件”。起因是北洋水師提督率部分船只到日本的長崎港進行維修，士兵們照例上街買些生活用品。結(jié)果，中國水兵與日本巡捕發(fā)生口角，各重傷1人。事情本不大，但日方竟召集數(shù)千人跑來持刀圍攻中國水兵，導致5人死亡，6人重傷，30余人輕傷。日本民眾當時排華的兇狠，由此可見一斑。

可氣的是，駐日公使徐承祖在事件發(fā)生后，連聘請洋人擔任律師都不敢，只想簡單了事，以圖息事寧人。他對日本民眾排華的態(tài)勢不以為意，未向國內(nèi)報告，還向李鴻章透露：伊藤博文獨排眾議，主張與中國議和。這個信息或許沒有錯，因為伊藤博文也寫信給李鴻章，希望和平解決“長崎事件”。于是李鴻章做出了一個過于樂觀的判斷——伊藤博文是可以依賴的朋友。

1887年2月16日，李鴻章給伊藤博文回了一封信，說自己和伊藤博文“兩地一心”，并且寫道，如今的國際局勢就像春秋戰(zhàn)國，群雄逐鹿，中日兩國應該如“秦晉之好”，互相倚重，共謀和平。不久，“長崎事件”在這對“好朋友”的共同努力下和平解決。有人把這看成鴉片戰(zhàn)爭以來清政府的第一次外交勝利，因為事情是以雙方妥協(xié)告終，不再是中國單方面退讓。但是，在北洋艦隊總教習瑯威理看來，李鴻章簡直是做了一次莫名其妙的外交妥協(xié)，此時北洋水師的實力遠在日本之上，完全可以借機摧毀搖籃中的日本軍國主義。

圖窮匕見還在夢里

兩年后，朝鮮出現(xiàn)了“防谷令”事件——日本把自己的“優(yōu)質(zhì)大米”出口到朝鮮，再進口“普通大米”回國，賺取巨額利潤。朝鮮突然覺悟了，出臺一道“防谷令”，禁止大米出口，不再做這賠本生意。

日本急了。1892年，第二次出任首相的伊藤博文給李鴻章寫信，說朝鮮的事我跟你的公子、駐日公使李經(jīng)方提過了，現(xiàn)在跟你說說，希望“假中堂閣下之一臂，而得妥協(xié)和局”，署名是“你的好朋友伊藤”。

接到這封信后，李鴻章當天就給駐扎朝鮮、總攬各項事務的袁世凱發(fā)電報，讓袁世凱勸勸朝鮮官員，跟日本人坐下來談談大米出口的事，解決這個瓜葛。他跟袁世凱說，“伊藤與吾交好，非虛偽”，袁世凱看了當然照辦。沒多久，在李鴻章的調(diào)解下，日朝間的“大米糾纏”得到了解決。

然而，伊藤博文回報李鴻章的，是以朝鮮為跳板進攻中國。他的政治對手山縣有朋曾經(jīng)制定了一個《征討清國策》，計劃5年時間內(nèi)，跟中國進行一場“國運相賭”的戰(zhàn)爭。伊藤博文看不上山縣有朋，但對“國運相賭”4個字，卻是深有同感。在第二次當上首相后，他就成為這場國運賭局的操盤手。但他很聰明，自己并不出面叫囂戰(zhàn)爭，而是推動明治天皇下詔書備戰(zhàn)、擴軍，這深深地蒙蔽了李鴻章。到甲午戰(zhàn)前，日本的海軍力量已經(jīng)不容小視。

就在日本圖謀毀滅中國的時候，中國最權(quán)威的人物李鴻章還在寄望于“吾友”伊藤博文，希望中日和平共處，共同進步，這是何等的諷刺。此時的李鴻章，將主要的精力投注在防備俄國身上。他遵循慈禧太后的旨意，認定俄國會吞并朝鮮、威脅中國，一心一意地謀劃跟俄國的對抗。在一場關系國運的大決戰(zhàn)中，李鴻章連自己的敵人都沒有找對，戰(zhàn)爭的結(jié)果可想而知。

在日本人看來，伊藤博文和李鴻章的交情根本算不了什么。甲午戰(zhàn)敗之初，1894年11月18日，李鴻章請在天津海關任職的德國人德璀琳赴日和談，除了給予正式的外交照會外，還特別附帶上一封給伊藤博文的私函。李鴻章希望憑借與伊藤博文的私交，加快中日和談。然而，當?shù)妈盏竭_日本時，他連伊藤博文的面都沒有見著。這是一個多么殘酷的現(xiàn)實。在侵略中國的立場上，伊藤博文和山縣有朋沒有任何區(qū)別。如果一定要比較，就是后者更加猖狂，而伊藤博文更加陰險。

40多年后，在抗日戰(zhàn)爭的烽火中，民國外交家蔣廷黻（音同服）說：“國際的關系，不比私人間的關系，是不講理，不論情的。”可悲的是，在國內(nèi)政治舞臺上老辣深沉的李鴻章，卻在國際交往中付出了如此天真的“友誼”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