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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歌的歌

      2015-05-30 23:51:22李其珠
      陽光 2015年9期
      關鍵詞:余力礦長公墓

      大干事梁歌不怎么會唱歌,頂多是哼哼。他能哼哼的歌也不多,人們能聽得懂的也就那么一兩首,斷斷續(xù)續(xù)的,好像是阿爾巴尼亞的哪一部電影的插曲?,F(xiàn)在礦上出了事故,他有不少時間必須在夢陽山上的殯儀館和公墓區(qū)工作,這回他可有機會哼“趕快上山吧勇士們”了。

      夢陽公墓坐落在夢陽市南邊二十里之外的夢陽山的西坡上。嵐山煤礦工會機關的老人幾乎都去那里操辦過向遺體告別儀式或者工亡礦工的安葬什么的,唯獨梁歌沒有去過。為此他有些遺憾。他常常瞇縫著眼睛從礦上向南邊那郁郁蔥蔥的夢陽山一邊張望一邊哼他的歌。

      四一一絞車放大滑事故突然就出了。三名攜帶風鎬等勞動工具的鮮活的礦工有說有笑地走進罐籠,打過點,走了鉤,罐籠就轟的一聲落下去了。用來維系罐籠的鋼絲繩如四條火蛇直撲井下。千米大井,罐籠從上到下的平穩(wěn)降落本來需要三分多鐘,可這回下井,它兩秒多鐘就落到了底。準確地說是落到了井底兩三米之下。兩噸多重的罐籠加上三名礦工的重量,加上炮彈出膛的速度還有地球引力什么的,總之,它把混凝土澆灌的井底砸了個大坑。

      因為出了事故而停產的嵐山煤礦極其安靜。停產。追查。學習。整頓。一切都按部就班,一切都悄無聲息。

      人不能總在嚎啕。從礦上招待所里不時傳來一陣陣凄凄嚶嚶的哭聲,像柔弱的風聲從遠處飄來,又隨風而逝。

      機械設備全部停止作業(yè)。六名救護人員由礦工會大干事梁歌帶著,背著三名工人的軀體,一步一步地從二十五度傾角的萬米西斜井爬上來,安放在從殯儀館開來的車里。身高一米八五的大個子梁歌身材矯健,現(xiàn)在卻像一只少氣無力的大蝦。

      這會兒梁歌真像一個大干事了。平時大家叫他大干事,是因為他身高馬大人緣好,工作起來不惜力。現(xiàn)在人們叫他大干事,因為他擔當了與他的職務和年齡都不相符合的重任。絞車放大滑之后,礦上有頭有臉的干部們幾乎都到夢陽大酒店追查事故去了,工會、團委每參與一次事故的處理就會胖一圈的幾個有經驗的干事也跟到夢陽大酒店為各級領導各種媒體服務去了。領導在離礦前跟梁歌反復交代,在處理事故期間,你一定要與工資科的韓思樂那幾個老油條密切配合,負責對工亡家屬的體恤安撫,聯(lián)系安排殯儀館的向遺體告別儀式和在公墓的安葬,等到遇難工友被安葬之后,再組織全礦職工認真學習煤礦職工《安全操作規(guī)程》。這是組織上的信任,也是全面考驗你工作能力的時候。

      工資科的幾個老油條特別不滿的是,參與追責的各級領導和媒體記者每人已領到一塊名牌手表,而工作人員們則全部配齊了新款蘋果手機。他們就把冷面孔甩給梁歌。你見到過煤礦的光閃閃的烏金是怎樣從高高的煤倉嘩嘩地流進火車的車皮嗎?礦上的錢也是這么花的,這是何等的氣派!而梁歌這邊錢是有數(shù)的,得省著花。所以大干事都被他們難為的要哭了。

      老油條們工作起來自有老油條的本事,對于工亡家屬提出的種種要求甚至刁難,解釋的都十分老到、油滑,絕不違反原則,又不讓他們暴跳如雷節(jié)外生枝。有一次幾個工亡家屬抓住梁歌的衣領子推來搡去:出了這么大的事故就你們幾個不當家的爛干事能處理得了嗎?你把礦長給我們找來!在我們農村死一個人還得請一大幫子人辦理喪事呢!你一個三十歲都不到的小屁孩帶幾個老油條能處理好這驚天動地的大事故?

      躲在一邊打撲克的老油條們聽到有人小看他們了,立馬趕到了。

      這伙人說出話來牙茬子刮地,有時又假裝語重心長,誰都纏不了。幾個老油條中被公認為最油的老油條是五十一歲的老干事韓思樂。韓思樂擠過來說:你們想找礦長?。亢冒?,咱們想一塊兒去了!礦長姓劉,叫劉金宇。你們找他算是找對了人了。我們還想找他呢!可我們暫時還不敢去呀!劉金宇那個真油條早就被公安逮起來了。你們想啊,這樣的事故,連省里都驚動了,不逮幾個人能拉倒嗎?你們嫌梁歌大干事的職務小看不起他是不是?其實我們也看不起他。走!梁歌,我們不跟你干了,你也別在這兒丟人了,讓他們找有權有勢的真油條去吧!你為他們準備的那些錢可得掖好嘍?。?/p>

      著名的美女記者余力開著她的香檳色奔馳進礦了。

      她誰也不用打聽,只是在辦公樓下稍微遲疑了一會兒,然后馬尾辮兒一甩一甩地來到礦招待所,把梁歌提溜了出來。

      當她與梁歌面面相覷時,竟然怦然心動了。平日里,她說話雖然不多,但從來也不曾結巴過,當年的電視主播嘛!這會兒卻結巴了。

      你就是,梁歌?你就是這次,事故處理的負責人?這不是嵐山煤礦嗎?怎么你也在這礦上工作?我是夢陽日報社的,我叫余力……

      梁歌一驚:她就是余力!她怎么長得跟著名的美女柳巖一模一樣?她好像比電視里的柳巖要高出許多?是誰把這小姑奶奶招來了?惹不起啊!

      梁歌有些害怕了。

      這余力不僅是《夢陽日報》的首席記者,特別重要的是,這個美麗的姑娘還是一位遠近聞名的獵狼能手。只要是一匹狼,不管他有多么瘋狂,只要余力高興了,一定會把他挑落馬下。

      我是梁歌??晌夷膬菏翘幚硎鹿实呢撠熑四兀拷?,我只是礦工會一名普普通通的文體干事,我就是干雜活兒的呀!

      余力說小伙子你不要緊張,聽說你們這次放大滑事故是由于機械設備使用劣質備件造成的,問題的確嚴重。他們都說你們礦領導就是一群土狼。

      眼前這位身材高挑光彩照人的姑娘,說話并不張揚,語氣黏黏的,讓人親近,讓人愿意向她傾吐。

      梁歌定了定神說,余力姐你那么實在,面對真人,我不能說假話。人家夢陽礦務集團采購設備材料,早就實行了比質、比價、招標采購。而我們這地方煤礦卻在聽從一個市領導的老伴的擺布。礦上所有的設備、材料都是由她把持并長期供應的。母老虎,能打嗎?它離公老虎能有多遠?姐,你又不是武松,我想,還是不惹吧?

      看來不好采訪下去了,但余力一點兒也不感到失望。因為她覺得她今天見到了一個很不錯的青年人。那么高大,那么謙和,眉宇間透出英氣,但又溫暖如玉。嵐山煤礦,一個產煤的地方,怎么會有這等一表人才?

      她羞澀地笑著說,謝謝你啊梁歌!我只是試探試探,我也覺得應該如此。只要有虎,且不管公母,我自然要撤了,再見!

      余力說完,又詭異地笑了笑,然后優(yōu)雅地上了她的奔馳,摁一下喇叭,走了。

      眼前這位有教養(yǎng)、有風度、表情專注而又知性、爽朗的女子,怎么可能是一個小三呢?

      安撫工亡家屬的工作僅用了五天,第六天就開始到公墓下葬了。

      夢陽公墓位于夢陽市南面二十里路的夢陽山西面的山坡上。它北邊十里是嵐山礦,再向北十里是夢陽市。梁歌代表礦方在公墓的第六區(qū)以總共三萬元的價格為死亡工友買下了三個墓穴。

      工亡家屬問梁歌,大干事啊,你們在第六區(qū)為他們買公墓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揀最便宜的?不會就像你們礦工們偎在市郊居住的棚戶區(qū)吧?

      梁歌一時語塞。心里說,可不是嗎,最便宜的就一墓一萬了。

      老油條韓思樂連忙解圍:這公墓的第六安葬區(qū),是公墓里風水最好的了。

      糊弄誰呀?便宜的就風水好了?

      你們別急呀,這樣咋咋呼呼的,倘若你們這樣信口開河把風水破了,虧不虧呀?這些墓,是我們請高人看的,你們自己心里有數(shù)就行了,千萬不可往外傳。如果說出去了,倘若人家都來搶購,好風水不是又輪轉給了別人?這兒可是我們礦領導專請中國最頂尖的風水先生專門來看過的。它頭枕夢陽山,腳蹬夢陽湖,左青龍,右玄武,一時半會兒我也講不清楚,你們也聽不明白。它的好處,你想都想不到啊。

      真能有那么好?

      嘁,還真那么好?告訴你們吧,你們千萬別向外透露??!凡是有幸安葬在第六區(qū)的,保證下輩子就沒有一個下井的!他們全家,包括他們的沾親帶故。

      那,他們將來都能干些什么?種地?大棚菜?

      你們種地沒種夠???下輩子他們全部都是國家公務員。有警察,有稅務,有銀行,有城管,個別的也有進市委市政府的。

      那?好吧,就埋這兒吧!我們還有個要求,這三個人要分開日子埋。

      梁歌與老油條們在一旁竊竊私語,裝作一本正經的合計著。有些話故意讓工亡家屬們聽得見,以顯得通情達理。是啊,上了奈何橋,喝了孟婆的湯,他們就各奔前程了。就依了工亡家屬們分日子安葬的要求。反正夢陽大酒店那邊的追查事故和其他工作沒有一個月下不來,咱閑著也是閑著。再說,跟著大干事頓頓吃成桌的,也行啦!當然跟大酒店那邊沒法比,怪咱級別不大夠?。?/p>

      事后,司機老葉回憶道,梁歌在那段日子里好像有些暈,又有些怪。從嵐山礦到殯儀館,再到公墓,光我拉著他一個人單獨跑,就跑了二十多趟。他好像對公墓情有獨鐘,每次去公墓,他都流連忘返,不舍得下來。他在那兒總是跟一個臟兮兮的戴著寬邊眼鏡的守墓人拉呱,拉的很近乎。他怕老葉埋怨他占用的時間太長,就在回來的路上反復訴說公墓那兒真好啊,安泰、純潔、空氣又清新。他說如果有閑錢,真想買個墓地擱著,將來用。

      中午一點半,從酒桌上剛剛下來的礦黨委書記老楊走回大酒店里自己的套間,就接到老油條韓思樂打來的電話。梁歌闖禍了。這禍闖得不輕,把老楊嚇出一身冷汗。

      這時,劉金宇礦長推門進來了。劉金宇伸手用食指指著老楊說,你,趕快向礦區(qū)公安局報案,把梁歌這小子給我抓起來!

      看他那氣勢洶洶的樣子,想必他也接到了電話。老楊不知道的是,自己只接到了一個,而礦長卻接到了五個。韓思樂告訴他,在梁歌帶領我們組織全礦職工學習《安全操作規(guī)程》期間,工人們越學心越煩、越學越有氣,事故的緣由大家都清清楚楚的,明明是你們礦領導的問題,你們明擺著的問題不去追查,卻讓我們工人把《操作規(guī)程》都背的滾瓜爛熟有用嗎?為了避免工人們的厭煩情緒,大干事梁歌心血來潮突發(fā)奇想,搞了一個名為“我最厭惡的人”的評選,不設候選人,無論古今中外均由自己提名。全礦四千多職工踴躍參加,興致很高,過去沒搞過??!看著怪熱鬧的。誰知道,評選之后當場驗票當場公布結果,一看評選結果,要命了,咱們劉礦長金不光榜題名,且名列第六,排他前邊的那五個人,除了第四名秦檜和第五名汪精衛(wèi)之外,前三名,你想也想不到呀!

      梁歌……他在現(xiàn)場宣布了嗎?

      秦檜和汪精衛(wèi),都現(xiàn)場宣布了。工人們真能搗,怎么想起來這兩個王八蛋呢!包括礦長在內的那四個人,梁歌就禿嚕嘴了,禿嚕著,就咽回去了。梁歌也怪機靈的,他急中生智,立刻宣布評選無效!可是,我們壓不住陣腳啊,前排的眼尖,唱票的嘴快,計票的心細,看熱鬧的不嫌事兒大,誰第一,誰第二,都議論開了,都吵吵嚷嚷,嘻嘻哈哈,跟過年的一樣。這消息要是傳出去,劉金宇惡行滿礦,應該無所謂的,可其他的不好說呀!楊書記,梁歌可是好心啊!這場事故明顯的就是由于絞車的剎車備件不合格,才導致了墜罐事故。礦上卻要我們組織職工反復學習《安全規(guī)程》,驢頭不對馬嘴呀!明明是你們礦上設備配件零件和大宗材料的采購都有問題嘛!你們糊弄誰呀?你們躲在大酒店里好酒好菜伺候著追查個鬼呀?出了那么大的事故,你們都不覺著難過,大家當然有厭煩情緒。大干事搞這評選活動,本來就是緩解工人情緒的好意嘛,對工人也是某種安撫嘛,他又沒有指定候選人,誰能想結果會是這樣的啊。這回我們終于體會到不能搞公開個人財產的偉大意義了。搞個民意評選都嚇得屁滾尿流,這玩意兒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楊書記啊,咱們都是老伙計了,你在咱嵐山礦也二十多年了。大伙兒還是信任你的。我們就怕有人利用這個機會陷害梁歌。你到時候可得挺直腰桿為梁歌說話??!給你打電話,因為我覺得你不是外人。我給你出個主意,除非是你,一般人我還不愿意告訴他。在這個問題上我估計有人要跳出來借機整人,到時候你就敲打他是什么余孽,他立馬就煞氣了。這玩意兒特靈。你應該知道啊,余孽們都是這么玩兒的!

      老韓,說句實話,前六名,你都選的誰呀?

      純屬巧合,英雄所見略同,我也選的這六個人,他媽的順序也一樣。反正是無記名投票嘛!我是用左手拿著筆寫的,你把李昌鈺叫來破案,也查不出我老油條來!

      你還是沒說?。×焊柰镀绷藛??

      沒有啊,大干事是干大活兒的啊,組織人發(fā)票、收票、唱票、計票……

      你們?yōu)槭裁粗辉u選我最厭惡的人而不評選我最喜愛的人哪?

      評選我最喜愛的人?那是一件喜慶事兒,與咱們剛剛發(fā)生惡性事故的氛圍有點兒挨不上。底層的人實在,沒有養(yǎng)成把喪事兒當喜事兒辦的習慣。

      現(xiàn)在,老楊看也不看劉金宇那張醬黃色的尖臉,而是輕蔑地看了看他那根指向自己的又粗又長的手指。劉金宇每當氣急敗壞時,就用這手指指人。

      劉礦長,不用生氣嘛!怎么回事?你先把手指收回去,慢慢說。

      我沒法干了。我被梁歌他們弄成了第六!我前面是汪精衛(wèi)、秦檜,再往前就不知道了。你一向看中的大干事梁歌,閑得蛋疼,搞了個民意評選,評選誰是“我最厭惡的人”,無記名投票。我,得了兩千多票,被評了個第六!

      他公布你是第六名了嗎?

      他也沒敢公布啊!

      你能不能榜上有名,就看你的實力了??赡銊硬粍泳透邑Q一指禪,挺惡心的。既然梁歌沒有公布,又是誰公布給你了?八成有人想氣氣你玩兒?

      我這么忙,哪有閑心跟他們鬧著玩兒?這樣一來,我在全礦的威信不是出溜一下就下來了?我今后怎么帶領全礦職工一道工作啊?我老輩兒上也沒被人評為第六?。?/p>

      劉礦長你不要生氣也不要泄氣。你我都吃住在大酒店里,怎么可能知道礦上的情況?還不是有人給你打小報告了?我覺得,是打小報告的人繞了你。那都是你的伙計,你就更沒必要當氣生了。都是鬧著玩兒,何必當真?

      實話告訴你,有五個人給我打了電話,都是支部書記,都氣得呼呼的。

      我也告訴你,那都是裝的。這些人啊,見了你就哭,離了你就笑,表演系的。

      楊書記,反正我不能輕饒了他!你不處理我處理。

      你不要張口處理閉口報案的,你以為是報著玩兒的呢!報誰的案?公安管我們這些屁事?梁歌他沒指定你是候選人吧?全礦干部職工都填寫選票了,就梁歌一人沒寫是吧?再說了,不管評的誰,梁歌他沒有公布吧?這樣行不行,我現(xiàn)在就回礦上了解了解情況,回頭再跟你商量這事兒該怎么辦。你晚上在這兒也少喝點兒,喝多了,嘴上沒有把門的,人家梁歌沒公布,你卻把屎盆子扣自己頭上了!

      半個小時之后,楊書記回到了嵐山礦。

      礦上的秘書不小心把劉金宇得罪了,一個月前被罰到井下采煤去了。本來老楊想把梁歌提起來當秘書的,還沒來得及跟劉金宇商議,礦上就放了大滑。他就先讓梁歌負責處理這次工亡家屬的安撫等問題,鍛煉鍛煉,回頭就提。誰知這孩子這么快就惹了事?,F(xiàn)在,他想叫文書打個電話通知一下,召開礦屬各單位支部書記會議??墒?,二十多個支書看到老楊的小車回來了,便一齊向他的辦公室擁來。差不多都到齊了。老楊看看自己的辦公室有些擠,就來到了小會議室。寒暄之后,老楊想了解一下工人的情緒,了解一下他們學規(guī)程的情況,主要想了解一下所謂評選的問題,但又不好明說。得到的回答卻是,情緒穩(wěn)定,一切都好,就等著礦黨委一聲令下恢復生產,把事故損失盡快奪回來。老楊想現(xiàn)在可完了,人與人之間,兩個人說話還好些,多一個人就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什么話了。即使只有兩個人說話,說的也不一定是實話。他告訴你我實話對你說,你一定要警惕了,他告訴你的那些實話也一定摻了假。

      老楊笑著說這樣吧,沒什么事兒你們先回去,誰想起什么需要探討的可以隨時來找我。我今天就不回大酒店了。

      看上去都粗粗拉拉的支部書記們開著玩笑走了。這情緒,既不像在剛剛出了惡性事故之后,又不像在什么案件之中。

      老楊想把梁歌叫過來,就打了電話。一個小時之后,梁歌才磨磨蹭蹭的來到書記的辦公室,這就叫老楊起了疑心。

      怎么回事???這么磨嘰?

      楊書記對不起,我……剛從公墓回來。

      又去公墓了?你怎么跟公墓干上了?

      梁歌笑笑。今天,工亡家屬他們燒二七,我去看看他們。之后,在下邊的酒店里請了他們三桌。我是覺得在處理事故時我們有些急躁,說話真真假假的,太不靠譜了,有時候連諷刺帶打擊的。有些對不住他們。

      這個,你就不要多想了,真真假假是趕快處理掉的需要。俗話說,燒的紙多,惹的鬼多,放的時間越長,生的事兒越多,影響也就越大。參與事故處理的要是陪著掉淚,那還有個完嗎?老韓他們那些老油條有的是經驗。你請家屬們吃飯,事前沒安排這項開支?。?/p>

      我跟工亡家屬們說明了,我跟這幾個工友差不多年紀,出于對工友的感情和對家屬的同情,我自己出錢請的。他們都深表謝意,以后燒三七燒四七,說什么都不要我來了。接到了你的電話我就告別了他們,在路口等公共汽車,等了將近半個小時。

      你這孩子就是心重,你的性格隨你爸爸。那是哪一年???對了,工業(yè)學大慶那會兒,那時候還沒有你。你爸爸在家里歇探親假,快到期的時候發(fā)大水了,從你們家回礦的公路被沖斷了好幾截兒,長途車的班次本來就不多,路又斷了。他擔心超假會耽誤工區(qū)的工作,就一步一步走著回礦了。從你們家到礦上有二百多里路吧,他走了三天兩夜,提前兩天回礦,弄得渾身上下都是泥。這個鐵打的漢子,皮膚黝黑,又澎了一身泥,遠遠看去,活像關帝廟里的那尊丈二關公進礦了。你請了燒二七的工亡家屬的客,開票了嗎?

      沒開,我不報銷。楊書記,有個事兒得向你匯報……我可能惹禍了。

      老楊咂咂嘴,我知道了。哎呀,你怎么能搞民意評選呢?誰還敢搞這個?我問你兩件事兒,你真的沒有設候選人?評選結果真的沒有在現(xiàn)場公布?

      我都嚇壞了,在工人們的吵吵聲中,沒法子了,我只公布了兩個人的名字,因為他們是公認的壞人呀!一個秦檜,一個汪精衛(wèi)。如果這兩人都不能公布,也太那個了。

      楊書記嘆了一口氣。梁歌,你怎么想起來的?。磕阌涀?,咱們工人是干活吃飯,厭惡誰都有風險呀!對了,那些選票,你是怎么處理的?

      梁歌低下了頭:事后,我都燒了。

      燒了就對了。你腦子里那根搭錯的神經又搭上了。

      一大早,余力又過來了,她是在籃球場上找到梁歌的。

      梁歌住在礦上的單身礦工宿舍樓里。宿舍樓下面不遠處,有一個燈光球場。球場的對面是礦上的大食堂。沒有吃早飯的梁歌正在球場練習雙手扣籃。三三兩兩的單身礦工有的拿著飯碗向大食堂走去,有的正端著飯碗從食堂走出來。

      余力把她的香檳色奔馳停在球場外,叉著腰,風姿綽綽的樣子。她笑吟吟地看著梁歌。等著梁歌的球什么時候滾過來,好為他接過去。球沒有滾過來,梁歌卻笑著過來了。余力說明了來意。她想讓梁歌詳細地談一談正在瘋傳的嵐山煤礦民意評選的事兒,她覺得這事兒非同兒戲。民意評選一結束,礦上的人就把它當成笑話傳出去了,傳得神神秘秘沸沸揚揚的。人們對外只公開了四五六名,前三名都保密。出于新聞職業(yè)敏感的余力大吃一驚,感覺到了問題,以致于一夜輾轉反側。

      梁歌,告訴我,前三名都是誰呀?怎么都能做到自覺保密啊?

      我還真忘了。就是沒忘,也不該說的。

      我明白了。忘了好。誰來問,都是忘了。梁歌,我覺得這事兒不小,礦上什么態(tài)度?

      礦黨委書記昨天專門回來了,看樣子要捂下來……

      應該捂不住的。余力說。有人捂,就有人戳。梁歌,我發(fā)覺你這人不錯。大家都為你保密,就說明你這人不錯,同時也說明這事兒不小啊。好好干你的工作,如有麻煩,找我吧。到時候我一定幫你。

      說著,余力遞過來一張名片。

      梁歌接過名片,有些感動,也有些茫然,他把它放在了球衣的口袋里。你很忙啊,這么早,你就趕來了。余力,我叫你的名字好嗎?

      余力笑了。你不已經叫了嗎?我不忙的,只是意外聽到了你惹的禍格外新奇,出于好奇和擔憂,就過來看看。我不坐班,沒人給我下達硬性的任務,只要全年能發(fā)三、四條打狼的稿子就行了,兩三條也可以。

      余力開車走了。

      望著余力的奔馳,梁歌好像聞到了一種甜絲絲的味道。

      是的,余力分明有著與眾不同的氣息。他不知道眾人的氣息是何種味道,他只感覺到她的氣息有一種甜絲絲的味道。而這種味道從見她一開始就鉆到了梁歌的心底。揮也揮不散,趕也趕不走!不知為何,梁歌長長的嘆了一口氣。

      一個月之后,事故處理完了。各級領導鉆進自己的小車回去了。全礦像模像樣的干部們以及又胖了一圈兒的工作人員也都跟著劉金宇礦長愉快地回礦了。

      楊書記走出夢陽大酒店,笑著跟大家招了招手,擠上公交車直接回家了。礦上出了那么大的事兒,總得有人擔當。四十六歲的老楊被免去職務,提前退休了。

      當天下午,礦上召開全礦機關干部的四一一事故處理大會。

      在容納三百人的大會議室里,工資科老油條韓思樂與梁歌坐在了一起。

      劉金宇礦長開始講話了。當劉金宇宣布楊書記免職并提前退休,嵐山煤礦黨委書記由我礦長劉金宇同志兼任時,會場內響起了零落的掌聲和哄哄的議論。

      梁歌問韓思樂,楊書記是不是太冤了?

      你拿的是買白菜的錢,操的是買白粉的心。冤什么冤???他雖然看上去不貪,可黨委書記當了近十年,百萬年薪也拿了近十年,玩了多少錢了?不過你可要小心了,小六子黨政大權一把抓了,只要他想起來,就不會饒了你。

      小六子?

      才幾天就忘了?

      哦?想起來了。

      記住我那天送給你的兩個字,堅強。還得記住我現(xiàn)在新送給你的一句話,多少個字來?我數(shù)數(shù)。十三個字,標點符號也算:去他媽的,沒什么了不起的!

      你笑了吧?笑了就對了!沒點熊事兒我數(shù)它多少字干什么?因為它本來就只能是哈哈一笑的事兒!過去你爸爸在井下采煤面上撅著屁股干了一輩子,現(xiàn)在我韓思樂在礦上當干事或者老油條當了一輩子,都沒覺得比楊書記矮,比劉金宇這小子差!我們干我們的良心活兒,他們拿他們的冤枉錢,本該是他們心里不太踏實、不大好受才對!

      梁歌這時忽然想到了魯迅筆下未莊的阿貴,看了看老油條,沒敢吱聲。

      身材矯健的梁歌在大學三年級的時候被武警部隊招去了。他在那兒干了將近三年。家里父親突然得了重病,梁歌便離開了武警,被安排到家鄉(xiāng)縣城的城市管委會工作。有些事情是很奇怪的。梁歌一回來,父親的病情慢慢好轉了。這讓梁歌喜出望外。

      梁歌的工作沒有干好。因為一開始他就被一個同事的經歷深深地影響了。那個同事在日益紛亂的強拆中雖然成績斐然以拼命三郎著稱。可是,突然有一天他在回家時找不著自己的家了。原來他的家剛剛被友鄰部隊強拆了。他一時氣急,犯了命案。

      不久,在一次強拆失敗之后,梁歌也被指認了。同事們深刻反思了自己雖然武裝到牙齒但終究沒打得過農村老頭和婦女們的原因,是有人在慌亂中向我們伸了別腿,出了黑腳。這個內奸不是別人,就是在強拆時總是不聲不響滿面通紅的梁歌。

      父親說,梁歌我的兒啊,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這會兒全縣都知道你是好孩子了。是我這副病身子影響了你的工作,耽誤了你的前程。有句老話我不知道對還是不對,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父輩干電業(yè)的,閨女兒子還干電業(yè),父輩干稅收的,閨女兒子還都是稅務。家鄉(xiāng)這邊又沒咱什么人,我在北邊夢陽嵐山煤礦干了一輩子。你不如也到嵐山煤礦去,謀一份工作,討一個生活。那兒又不遠,我的身體又越發(fā)好些了,我和你媽又都能干些農活,我月月還有千把塊錢的退休金,擱在農村,咱們算是好戶了。我想你還是去吧!

      說到這里,父親的肩頭微微抖動了幾下,顯現(xiàn)出某種豪邁與不甘。

      于是,梁歌來到了嵐山煤礦。

      接待他的是工資科的韓思樂。韓思樂看到來了一個那么英俊剽悍的大個子,那么真誠厚道的小伙子,樂得咧著嘴:武警?

      梁歌點點頭。

      會打架嗎?

      梁歌搖搖頭。

      不會?哎呀,說不會的肯定會,說會的肯定不會。我年輕時就會,可我從來都說不會。上過大學?

      梁歌再點點頭。

      那你為什么到咱煤礦來了?

      我父親,就是從這個礦退休的。

      你父親?我再看看你的家庭住址……哦!梁勞模的兒子!

      三年過去了,梁歌成為礦工會的宣傳文體干事了。

      零落的掌聲,哄哄的議論聲停了下來。

      因為人們看到主席臺上礦長兼黨委書記劉金宇從文件夾里取出來一張紙,展開來。接著他用篤定的目光看了大家一眼,大聲念道:在全礦停產學習期間,工會干事梁歌同志,出于不可告人的目的和動機,煽動群眾,制造混亂,破壞大好的工作秩序,在廣大職工干部中造成惡劣影響。經慎重研究決定,對于梁歌同志予以除名。注意了,除名!并勒令其最晚明天早晨離礦。散會!

      除名?就意味著自己要離開這個礦了……

      散會了。人們簇擁著劉金宇離開了會場。有些人卻慢騰騰的從座位站起來尋找大干事梁歌的身影。尋找到了,便慢騰騰地向他聚攏而來。

      此時的梁歌有些意亂神迷。

      他覺得很搞笑,就微微笑了一下。就在他笑的時候,他感到從喉頭到鼻腔甚至到嘴角都涌起一股悲涼。

      百多名科員圍著他議論紛紛不愿離去。有的氣鼓鼓的不說話,有的從嘴邊露著急笑眼睛里射出恨恨的光芒。有幾個姑娘提議大家行動起來,現(xiàn)在就跟劉金宇礦長講理去!

      一直陷入思索的老油條突然緩過神來,用胳膊肘碰了碰梁歌,小聲調侃道,梁歌你小子人緣不錯啊。特別是女人緣。

      突然,老油條站起來一本正經地說話了。

      老油條一正經,人們自然就嚇一跳。

      那天民意評選,大家都參加了。禍,是四千人一起闖的?,F(xiàn)在劉金宇拿梁歌祭刀,好像也沒什么大錯。劉金宇氣急敗壞是常有的,假如劉金宇被我們鬧急了,豈不把咱們的大干事推到更壞的境地?

      機關干部們一下子愣住了。

      老油條忽然提高了聲調:那么,我們只有等!你們看吧,梁歌這小伙子,這么年輕,這么有朝氣,等,還不行嗎?還不能等嘛!我還就真不信了!

      當天晚上,老油條請了幾個老伙計在礦外小酒店里為梁歌送行。

      梁歌的人緣不賴,剛下班就來了三四十人,男男女女,都是機關各科室的干事。好在礦外的小酒店多,一排溜有七八個。來人被老油條張羅著分坐在三個酒店里了。老油條在張羅的時候,心中本來就越發(fā)慌張乃至渾身冒汗,奶奶,誰買單呀?就在快開席的時候,忽然又進來了十幾個機關科室的科長。而這十幾個科長又都是年紀大一些,有些小權力又能撐些事兒的。

      黨群部長劉小亞沒來。二十三歲的劉小亞是劉金宇的女兒,沒人愿意招呼她。

      保衛(wèi)科長竇邦銀沒來。今天下午竇邦銀到劉金宇的家鄉(xiāng)劉集鎮(zhèn)招保安去了,他遵照劉金宇的命令,把劉金宇的不愿外出打工又不愿進礦下井的在鄉(xiāng)間為非作歹的十二名親戚招來先到夢陽大酒店喝一場開工酒,酒足飯飽之后來礦上班。讓外界看一看,咱劉金宇不是鬧著玩兒的,咱家里有人。

      看到科長們一下子來了十幾個,老油條韓思樂忽然咧著大嘴笑了:我正黃著臉呢!我這會兒是麻蝦頂門干使勁兒呢!本來想好的,送梁歌這一桌酒,我老韓說什么都要自己掏腰包??墒钦l承想這事兒鬧大了,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我眼看著掏不起了!現(xiàn)在好了,能買單的貴人該來的都來了!我們都知道的,你們這些科長們啊,哄劉金宇簽字報銷都有兩下子,今天不報,明天不報,不定哪一天找個由頭就報了!就沒我什么事兒了!科長大人們都自覺點兒,別坐在一起,分到各飯店各酒桌去,方便買單,省事兒!別叫人嚷嚷著,難看。

      誰也不曾想到,本來送梁歌這場酒應當像當年舞臺上《十送紅軍》那樣悲悲切切,卻讓老油條韓思樂當笑話鬧了。可是,內心沉重的梁歌卻難以高興起來。

      忽然長大了許多的梁歌,臉上掛著無奈的笑,他手舉著酒杯,跟著老油條到各房間各酒桌轉了一圈兒。他站在他們的酒桌旁,幾乎說著同樣的一段話:各位長輩和師傅、老師,你們對我的感情我永志不忘。我知道你們此刻很關心很惦記我的去向,我暫時還不能回家。父命不可違。父親規(guī)定的,我要像他當年在礦上那樣,一年只能回一趟家。大禮拜和節(jié)假日也不能回去,他讓我多學點兒知識多干點兒工作。三月份我才回的家歇的年休假,所以我現(xiàn)在不能回去,還因為我不想讓父母知道我已被礦上除名的消息。你們差不多都知道,我在家鄉(xiāng)干城管的時候已經被除名一次了。我準備到一個我覺著還不錯的地方去,到一個這段時間老是想著的地方去。如果人家留我,我會馬上與你們聯(lián)系報平安的。人家不留我,我還要前行,找到可以落腳的地方。一旦找到了,我仍然還要與各位通報。你們放心就是了。韓師傅總覺得有一天我會回來的,我也有同樣的預感。反正我是真不想離開嵐山煤礦,真不愿離開你們……

      梁歌動情了。每到一桌,總要落淚。這時,酒店里就會靜一會兒。

      每到這時,人們就會用疑惑的目光詢問韓思樂。站在梁歌身后的韓思樂總是默默地搖搖頭,人們看到,這會兒老油條又像今天下午那樣一本正經了。

      當夜,梁歌沒了心事,他終于把民意評選的事兒放下了。因此睡了一個好覺。

      早上六點多一點兒,老油條就上了二樓,敲了他宿舍的門,叫他快點兒起床。老油條一夜沒睡。老油條老是想著劉金宇在機關大會上說的勒令其最晚明天早晨離礦這句話有殺機。因為老油條想到了為什么劉金宇突然叫竇邦銀把保安招來。招來了,是不是要開殺戒?這想法他沒跟梁歌透露,只要保證他盡早離礦就行了。

      梁歌當然明白韓思樂的心思。他感激地笑著,笑著穿衣,笑著刷牙,笑著洗臉,最后笑著問韓思樂,韓師傅你不是會打拳嗎?

      我哪兒會啊,小時候跟人蹦跶過,早忘了。

      韓師傅您老擔心我吃虧,不會的。我?guī)麄円贿厓壕毴ィ汶x遠點兒就行了。我得讓劉金宇丟人。如果他今天用他的保安打我,趕我離礦,那實際上是給全礦人一個下馬威,我不會讓他得逞的,我得打他的臉。四千多人的大礦,哪兒能由著一人胡作?

      不行啊,梁歌,好手不敵雙拳,要是十二個保安一起上呢?

      韓師傅放心,我雖然三年沒練了,實際上天天練在心里。我不打傷他們,只讓他們丟人現(xiàn)眼就行了……

      你還是走吧,孩子!你走了,我慢慢收拾他。我保證把他收拾得服服帖帖,讓他乖乖地把你請回來?,F(xiàn)在雖然我手里攥著他的一個卵子,但是還不能攥緊,攥疼了怕他把評選的事兒捅上去,捅上去了怕你出意外。到時候,我攥疼他又不消滅他,叫他老老實實的把你請回來就行了,叫他乖乖地當好礦長,不再禍害人就行了!

      正當梁歌遲疑之中,樓下想起了亂七八糟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響地上樓了。

      梁歌說了一句韓師傅你多保重,就從房間出來迎了上去。

      梁歌一看便笑了,這一群烏龜王八蛋哪兒找的呀,怎么全都歪歪的?穿著一身不合體的嶄新的保安制服,每人手持一根哭喪棒,那么多人,怎么還膽戰(zhàn)心驚的?

      看到梁歌迎了過來,劉金宇親戚們的腳步慢了,有人甚至在人群中原地踏步。梁歌想,在這狹小的地方自衛(wèi),沒多少觀賞價值,他拿定主意,用手按了按宿舍門前的欄桿,一縱身跳了下去。二樓,其實并沒有多少高度,仍舊引起不少工友夸張地為他叫好。

      梁歌漫不經心地抬頭向二樓張望,這群人以為梁歌要逃了,反而鼓舞了斗志,都嗷嗷地擁擠著下樓。當他們擠下樓來,梁歌漫步到了球場的中央,就像每天早晨練球那樣。他們便追了過來,把梁歌圍上了。

      嵐山煤礦坐西向東,坐落在從夢陽市區(qū)通往夢陽公墓的半路當中,寬敞的礦門總是面對東方的旭日。院內,一條大道由西向東鋪向縱深。大道南北依次排列著辦公大樓和二十多個下屬單位的辦公室、會議室,接著便是單身職工宿舍樓。與單身宿舍樓一路相隔是礦上的大食堂。而在大食堂的前面,便是職工籃球場??梢韵胂蟮玫?,籃球場若是在晚上打燈光的時候,可以聽到從球場上發(fā)出的吶喊和一陣陣夸張的驚呼。而在那時梁歌還不能上場表演,他一上場各單位籃球隊都認為這不公平就不能讓他參加比賽了。你原先是武警總隊籃球隊打后衛(wèi)的,你跟咱礦工弟兄們瞎鬧啥?所以平時梁歌只能是一個組織者和吹哨子的。今天好了,今天是他的告別演出,在他鐘愛的球場上,他得露一小手。

      梁歌看看周圍,工友們和不少機關干部來的差不多了,他笑著對劉集鎮(zhèn)來的那些人說,動手??!轉什么?我又不跟你們練八卦!

      一個年長的保安揮著橡皮棍朝梁歌打來,梁歌一閃,橡皮棍打在一個保安的頭上,保安不經打,應聲趴在了籃球場上。眾人喝著號子大叫,大干事——還手呀!大干事——扣一個!梁歌笑了,人們也一陣放懷大笑。

      老油條原本繃得緊緊的心此刻放下來了。

      親戚們舉著橡皮棍,虛張聲勢地喊著,一起打過來了。

      球場中央,梁歌突然放低了身子,他的長腿卻顯得格外的輕靈、格外的敏捷,它在人群間見縫插針、伸來別去,一會兒,十二名親戚全都趴下了。哪一個先爬起來,必定是再倒下去。摔得一定比剛才更慘。梁歌開始卸他們的大腿了。他跨步蹲襠,一手按著保安的大腿根部,一手掐住某個關節(jié),輕輕一擰,咯吧一聲脫臼了,人就老實多了。又過了一會兒,十二個保安如同十二個大肚子蟈蟈,在球場上哼唧哼唧的爬來爬去。

      當老油條韓思樂把梁歌的包裹扛來,老葉也把面包車開到了球場一邊,敞了車門。

      梁歌彎下腰來向韓思樂和老葉鞠了一躬,接著再向圍觀的人們鞠了幾個躬,接過了包裹,上了面包車。

      在人們的掌聲中,面包車緩緩駛出了嵐山煤礦的大門。這時老葉從倒車鏡里看到,英武的梁歌已淚流滿面了。

      其實他在跟他們鞠躬時就流淚了。

      老葉這個人很軸。出了礦門,就往南拐,他堅持要把梁歌送回家去。

      當老葉的面包車出了礦門向南拐的時候,余力駕著她的香檳色奔馳進礦了。她是剛剛接到報社的一個電話過來的。電話里說,接到舉報,嵐山煤礦派來一隊保安要把一個年輕的干部打將出去。這是一個重大新聞,肯定有狼。

      在球場的周圍,在嘻嘻哈哈、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她瞇縫起美麗的眼睛四處尋覓。她那迷茫的目光,那么憂郁而柔弱,那么急切而失望。她在尋找昨天清晨在這里給了他一張名片的那個小伙子。梁歌,跟你說過的,倘若遇到解決不了的困難,找我。昨天下午你就知道自己遇到了麻煩,為什么不給我打個電話?

      人群中,老油條韓思樂看出來了,這位被人稱作專打惡狼的美女記者,她的內心并不見得有多么堅強。女孩子嘛,無論如何,梁歌不應該對她抱有多大希望。

      老葉知道梁歌的家在南方二百多里,兩個多小時就到了。梁歌現(xiàn)在也很軸。他堅持讓老葉把車停下來,說自己還沒想好到哪兒去呢,如果想好了,長途公交車多得是,招手即停,方便得很呀。葉師傅你不要管了,你把我放下來吧!謝謝你了!

      老葉不聽,覺得不把梁歌送到家,有些對不起他。不料,老葉的手機響了。電話是竇邦銀打來的。竇邦銀說老葉你的車呢?現(xiàn)在得用你的車把金宇礦長的十二個親戚們拉到市北郊的推拿醫(yī)院去。這些龜孫孩子不知怎么搞的一個個跟折了腿的蟈蟈一樣在球場上爬來爬去,一邊爬一邊哭,都哭得嗷嗷的,口水鼻涕拉漏多長。看熱鬧的圍得人山人海,把金宇礦長惱得回到辦公室里誰叫都叫不開門。金宇礦長說不能用好車拉他們,用你老葉的面包車就滿了面子了!腿,不給拿上不行啊,他的鄉(xiāng)親們不來礦上鬧嗎?

      老葉接過電話,把車停在路旁,兩手趴在方向盤上咯咯咯咯地笑個不停,仿佛他的五臟六腑都在愉快地顫抖。笑的告一段落了,才說梁歌真對不起啦,竇邦銀這王八蛋來電話了,讓我?guī)麄內絷柍潜钡耐颇冕t(yī)院。推拿醫(yī)院能幫他們拿上大腿嗎?你小子真逗啊,看你不聲不響的,干的活兒卻是大快人心呀!

      梁歌這時有些不好意思了。他覺得自己剛才有點兒過,只顧圖讓劉金宇難看了,也太不把他的鄉(xiāng)親們當回事兒了。梁歌說到推拿醫(yī)院肯定行的。葉師傅,還得麻煩你一個事兒,我的手機剛才在球場上不知被他哪個親戚給順去了。當時我也覺著了一點兒,可是我大意了!心想誰能這么臨危不懼順手撲螞蚱?我還真是碰上高人了。手機不值錢,問題是那里面的的電話號碼沒了。葉師傅你動員動員,看看能要回來不?要回來,我好跟你們聯(lián)系啊!

      試試吧!看看你的錢包還在嗎?

      我沒有錢包,因為我從來都沒有多少錢。我的錢沒丟,你看就這么幾張。

      據(jù)說,這兒是離天堂最近的地方。穿上一件黃馬甲,梁歌就成了守墓人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中,梁歌悠閑地在青松翠柏掩映的公墓間走來走去。五月的夢陽山公墓,正是花紅柳綠的好時節(jié)。

      眼鏡班長介紹道,深秋時節(jié)的柳蘭才是這兒最神妙的植物,它跟我們最常見到的蒲公英一樣,飄舞在漫山遍野之上,青青黃黃,婀娜多姿,清純無比。它與蒲公英不太一樣的是,倘若你在一邊靜靜地站著,當微風吹來,它們會圍著你打旋兒,看上去有些含情脈脈,又讓你忽然想到了某種幽靈。它并不是園林工人專門種植的。

      誰種的?

      風知道。

      梁歌斷定,班長的文化水平高出自己許多。

      無論如何,這兒比在家鄉(xiāng)干城管,比在嵐山煤礦當科員都悠閑多了,清凈多了。梁歌的心情不錯,雖然時常憂郁。

      他常常向遠處看去。父親跟他說過,過去自己休班沒事,常與工友一起爬上礦南邊十里的夢陽山往南眺望,能看到二百里之外的家鄉(xiāng)?,F(xiàn)在陰霾連天,應該是看不到了。梁歌想,當時也肯定是看不到的。父親說能看到,反映了父親年輕時的某種情感和思念。

      他的耳邊突然飄過那個十八歲的小姑娘的一句話:革命者還玩吉他?

      他停下腳步,循聲尋找。他知道找不到什么,可是他的耳邊依然想起了那段從鼻腔哼出的畫外音的音樂,頓時,他的眼光迷離起來。

      那個鼻梁上架著一副不怎么清潔的近視鏡的中年人,是守墓班的班長。與所有的成員一樣,都是臨時工。班長告訴梁歌,陰雨中,冤氣重的墓地以不去為好。

      梁歌問哪幾塊墓地冤氣重?。?/p>

      就是在夜間或者陰雨天常常使我們感到頭皮發(fā)麻的地方。

      幾天來,梁歌把夢陽山西坡四千畝公墓轉得差不多了,細雨中,他要到那塊特一級墓地轉轉。一個月前,有位礦難家屬在這里問他,你們?yōu)檫@三個人買的墓地,差不多就是你們礦上的棚戶區(qū)吧?還真讓那位家屬說著了。這里,真好比夢陽市郊礦工跟家屬居住的一片片棚戶區(qū)。前天夜里,雨下的大些,花圃里落下不少鮮花。梁歌都撿了起來,送到工友的墳下,剛擺放好,聽見遠處傳來熟悉的聲音,原來他們是燒六七來了。梁歌躲在遠處默默的看著他們。誰知,自己添上去的幾圈鮮花,卻引起一片格外昂奮的慟哭。

      有人哭著念叨,莫非,是閻王爺顯靈了嗎!

      松柏下,梁歌苦笑道,還閻王爺呢,我就是一個小鬼啊!

      梁歌終于找到了特一級公墓區(qū)。

      此刻,他不僅想到了城外的煤礦工人的棚戶區(qū),也想到了城里高聳云天的商品房。眼下這些既豪華又別致的墓群就像是達官貴人們的別墅。特一級公墓與眾不同的是,它因人的需求而設計,花樣繁多,造型各異,等級森嚴。就跟城里別墅區(qū)內一樣,有花園式,有疊加式,有歐陸傳統(tǒng)貴族式,還有北美風情式。

      梁歌的嘴角撇了一下,他對幾乎所有的等級都不以為然。

      忽然,在特一級墓地里,梁歌看見了一座奇異的墓。

      通常,一座墓只設兩個相連的夫妻墓穴,而這座墓卻有三個墓穴,除了丈夫與妻子,還有誰將來與他們葬在一起?老夫妻均已下葬,第三個墓穴仍在等待著主人。墓碑的背面,無字。碑的正面雋刻著:親愛的爸爸媽媽,再見!您的女兒,徐麗。

      梁歌大吃一驚:再見?怎么用這個詞?

      回到值班室,等來了眼鏡班長,梁歌說了見聞,提出了異議。

      眼鏡班長說,那座墓是在四年前修建使用的。三個聯(lián)通墓穴,是根據(jù)主人的要求專門建的。那個叫徐麗的,便是墓主,也是兩位逝者的女兒。這女兒孝得很,孝的少見,孝的出奇。在每月的第一天,徐麗都來上墳,風雨無阻,哪怕遇上大雪或寒流的天氣。她格外的年輕,格外的漂亮,舉止文雅,談吐得體。每次來上墳,她馬尾發(fā)的發(fā)根總是系著潔白的綢緞質地的蝴蝶結。從這墓穴的設計和碑文上可以看出,這女子大約準備終生不嫁了。她每來上墳,若是遇到我們,必從包里摸出幾包好煙送出,必定對我們一再鞠躬致意。若是遇不到我們,她一定要靜靜地等一會兒。對了,她長得就跟電視娛樂節(jié)目里的柳巖差不多。四月一日,徐麗來上墳了。清明節(jié)那天,她又來了。當時我們守墓的正與一家燒紙的因他們差點兒引起山火而大聲爭執(zhí),看到她手捧鮮花遠遠地走來了,爭吵的雙方頓時臉紅了,相讓了。文明,其實很有魔力。

      每次上墳,就她自己?

      孑身一人。開一輛香檳色奔馳。

      聽了眼鏡班長的描述,梁歌忽而吃驚忽而疑惑。開一輛香檳色奔馳?長得像柳巖?莫非是余力嗎?

      他看了看值班室里的掛歷,今天是五月二十五日,再過一周,六月一日,她就要來上墳了。眼鏡班長有事,讓梁歌替幾個夜班。

      夜間,你怕嗎?比如鬼。

      不怕。這個世界之所以這么無聊,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沒有鬼??!

      在四一一事故工亡的三人當中,有一人梁歌認識。那位僅有二十五歲的小伙子參加過梁歌在礦上組織的籃球賽,他們被安葬在這里,就在這里住下了,梁歌認識的這位是采煤四區(qū)的一個挺好的小伙子。他的兒子還在咿呀學語。他的家住在夢陽正西方向七十余里一個村莊,他每天夜里下班后都要趕回家去,看看媳婦和兒子,然后幫媳婦洗洗衣服,再洗尿布,展開來,晾在家院里。他要安安穩(wěn)穩(wěn)地干下去,多掙一些錢,將來好供兒子上學,再幫他買房子。

      他們匆匆去了。

      梁歌不知道也不會想到,就在這時,老油條韓思樂已從市里的家里騎自行車來到了辦公室。他睡不著啊!

      昨天上午,礦上宣布,無論干部還是工人,只要男滿五十歲,女滿四十歲,一律提前退休。理由是煤價下滑,礦上深化改革、減員提效。提前退休的待遇是:工資正負零,兩不找。比方說,你上繳的三金如果是三百元,工資賬里就為你做三百元,你上繳的三金如果是二百元,工資賬里就為你做二百元,正好夠上繳三金,開你的工資當然為零。

      年滿五十歲的駕駛員老葉提前退休了,年齡已足五十一歲的老油條韓思樂不僅沒有提前退休,反而被突擊提拔為工資科的科長了。這不僅叫全礦干部職工感到奇怪,連他自己都大吃一驚。

      老葉恍然大悟,臥底!見到韓思樂就挖苦道,整天裝的跟好人一樣,潛伏在我們革命群眾的隊伍里,誰知你老油條還是個地下工作者呀!

      老油條的長臉刷地紅了。

      老葉不依不饒,暴露了好啊!我們群眾隊伍更純潔了。

      晚上回到家里,他也不跟老婆報喜,默默地做了幾個菜,開了一瓶酒,喝起來。喝著,樂著,心里念著,劉金宇你個狗小子你不行??!你的道業(yè)還淺啊!你還是有所畏懼啊!怪不得人家說跟領導一起做一百件好事不如做一件壞事,真理啊!你若是利用這次所謂改革的機會把我老人家弄下去,我倒只能松了這只薅著你的卵子的手了呀!你想啊,我退了以后再去找你的茬,誰能相信?。磕銊⒔鹩钸€是不行?。∧闾岚挝?,我就一定會順你的桿子爬嗎?兩股道上跑的車,擠一塊兒,豈不撞架追尾?

      七年前,還是劉金宇在掘進項目部當經理的時候,生產上需要一臺反井鉆機,因為礦上知道老油條認識一家專門生產這種鉆機的工廠的領導,就讓他跟老油條一道去南方某地去購買。對方要價二十七萬,老油條好講歹講,把價格壓到了二十萬,在付款開票的時候,劉金宇付了二十萬,但開票時還是開了二十七萬。劉金宇要分給老油條一半,老油條說什么都不要。我不是不愛錢,實話告訴你,我每月開千把塊錢工資,總是使勁攥著,舍不得花。誰不想拿得多一些?可是,我老婆孩子都鮮鮮亮亮的,我可不敢作那個孽?。∥覄衲阋矂e拿,把這七萬元老老實實地交到礦上,咱活得踏實。

      劉金宇不聽勸,嬉皮笑臉地說,老韓你坐在工資科里都坐郁魔了!把這七萬交給礦上?礦上還懷疑咱們沒交夠呢!你只要不操我就行!

      于是,老油條只拿了廠家贈與的茶葉,跟著吃了幾頓大餐。

      老油條想:買一臺反井鉆機你都能明睜大眼的貪去那么多。職務上去了,年薪拿到了,如今又黨政一把抓了,你還不見錢就抓嗎?得得,只要你小子給礦上給工人辦點兒好事也好啊,我韓思樂都可以既往不咎??墒?,巴望你們干點兒好事咋那么難呢?你把購買機械設備、大宗材料拱手讓給市領導的親戚去做。你老婆當上自建辦主任之后,幾年來在礦上建了拆拆了建,這當中圖了多少利?現(xiàn)在煤價下滑,上級要求你們自覺減少一點兒年薪,你卻對工人來一個減員提效,千難萬苦由工人們扛著。你既然打上了改革的旗號,盡管民憤大,我還是干看著。再說那么多人的事情,我?guī)ь^鬧起來,出了問題誰都兜不了。但好就好在你一鼓作氣砸了二百多口子的飯碗,連同他們的家屬現(xiàn)在至少有六七百人都在咬牙切齒的罵你。聽說,被提前內退的人員已經分好了工,定下了日期,要在一個月之內向各級領導各個部門投寄五十封人民來信,非把劉金宇拿下不可,非回礦來上班不可!劉金宇呀,大家一起操你,你就亂套了,已顧不上你的民意評選第六名了,我工資科長韓思樂又是管理人事工資的,現(xiàn)在我只好趁火打劫了!

      姓劉的我問你,人家梁歌,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孩子,那么能干,那么規(guī)矩,你說除名就把人家除名了。你喪不喪良心?不行!你必須讓梁歌復工!

      老油條韓思樂夜不能寐,天不亮就爬了起來,天一明就來到了自己的辦公室。他滿懷激情,寫了個談話提綱,精心修改,像領導人那樣把稿子倒背如流。稿子能背了,他要鄭重其事地與劉金宇談一次話。這輩子他還沒有跟誰鄭重其事的談過話。第一次談話,他準備大獲全勝,切實起到引導人幫助人教育人的作用。上班的時間到了,他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前向礦門張望,看到接送劉金宇的大奔在辦公大樓下面停住了,礦長兼黨委書記劉金宇威風凜凜地走進了大樓。老油條趕緊走回自己的辦公室,用座機給劉金宇打了電話。劉金宇接了。當老油條提出想見一見、談一談的要求時,得到的回答卻是,沒時間!就撂下了。

      嗨嗨,我老人家不揪一下你的蛋弦還真跟你說不上話了!

      清晨,在墳墓間轉來轉去的梁歌突然有了寫詩的沖動。先打個腹稿吧!……你在我的生命里很特別,就像一陣風輕輕吹過;又像一縷陽光,細細灑下。追逐那陣清風,尋找那縷陽光,眼前卻是青煙縷縷,墓碑座座……這,也叫詩嗎?

      接班的守墓人來到了,梁歌回到住處,脫下黃馬甲,洗了把臉,慢悠悠地走下公墓。山下有個丁字路口,路口有兩個小飯店。上次陪工亡家屬吃飯就在這大一些的小飯店里。這段日子梁歌認識了飯店老板。

      就在他吃飯的時候,老板很便宜的賣給了他一部來路不明的手機。坐在飯店里,梁歌想把他本來很熟悉的幾個電話號碼輸進去。想了半天,只能準確地輸進自己家里的和余力的以及韓師傅的號碼。怪了,怎么只能記住這三個呢?余力,我又沒給她打過電話,只是看了她的名片上印的就記得這么清楚!

      五天過去了,又一個清晨。梁歌吃過早飯,來到了公墓的特一區(qū)。

      昨晚沒有睡好,梁歌老是想著那個名叫徐麗的如果就是余力,自己該怎么辦。最后想定了,如果徐麗就是余力,也沒法辦,只有遠遠的干看著。人家是首席記者,我只是一個守墓的。人家去了兩次嵐山煤礦,一次是為了打狼,另一次是為了一個看似蹊蹺的新聞。與我有什么事兒呀?

      九點多一點兒,一輛香檳色奔馳上來了。

      車主和三穴墓的主人正是余力。

      她默默地上墳。五針松下,梁歌默默地看著。梁歌昨天又一次演練一遍視角視線,如果一個人坐在五針松下,三穴墓前的人是無法看清的。即使看到了,也想不到他是誰。梁歌看著她默默地回到小停車場,回到了她的車里,開走了??偣膊坏揭粋€小時。

      奇怪的是,離那么遠,梁歌怎么又聞到了她身上特有的那種甜絲絲的氣味。

      后一個多月里,韓思樂在電話里又與劉金宇約了幾次,劉金宇仍舊沒空。

      其實劉金宇不搭理老油條也在情理之中。你韓思樂五十多歲了,這次本該提前退休的,人家劉金宇沒讓你退,還提拔你為科長,已經滿了面子了,已經還清了人情了,一礦之長,還有閑心搭理你?

      可是老油條火燎眉毛了。他拿定了主意,準備給他發(fā)一條短信。老油條在心里笑道,我的短信一發(fā)過去,你小子準就有空了!

      老油條躲在辦公室里,吭哧半天,一條短信,一按鍵,刷——刷——刷——

      他寫道:

      親愛的金宇礦長,不知用這詞寒磣不?我因不慎在一個月之前把你買反井鉆機時拿回扣的事說給梁歌了。他被你除名那天晚上,我有些氣憤,喝高了,就單獨對他說了。這幾天急于找你,可你日理萬機不給我告密的機會。梁歌的親叔是紀檢干部。他對梁歌說,這熊事兒怪了,那些人啊,不管他原先是什么樣的角色,只要一到紀委,全是蠟蠟的黃臉。金宇礦長,為了你的烏紗帽及至少七八百萬的家財,你只有趕快把梁歌請回來。在發(fā)短信的時候,我意識到了自己串供的錯誤,決定不再與你聯(lián)系了。五十多歲了,熬個科級干部不容易,我還想多干幾天。

      短信發(fā)過,手機一關,老油條關上辦公室的門,隨即上了鎖。

      很快地就有人敲門了。敲了幾下,又喊了幾聲,聲音怯怯的,當然是劉金宇。

      看到劉金宇突然這樣禮賢下士而又有些慌神的樣子,大家都很詫異,不敢多說。人們都知道的,自從劉金宇當了礦長之后從不到別人的辦公室去,他要有事情找你就摸起電話叫道,竇邦銀你過來!竇邦銀就撇拉著兩條叭狗腿跑來了。

      難道,今天的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

      劉金宇無奈地再看看工資科長辦公室的門,只得走了。

      老油條開了房門,立刻有人出來搭話。老油條微笑著應付著,轉身進去了。

      過了一會兒,劉金宇又來了。又敲門,又把人引出來搭話,礦長啊,剛才你走后我們見他跟他說了,他應該找你去了。

      劉金宇又走了。

      老油條開門出來,看著走廊的盡頭,淡淡地說,媽的,跟我玩兒!

      很快,嵐山煤礦都知道老油條的厲害了。

      臉被人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竇邦銀也趕過來獻好了。韓科長啊,過去你小弟我愚鈍不知情啊,誰知道你與咱們金宇礦長原來是早年拜過的?老資格啦!聽說你是老大,咱們金宇礦長只能屈居老二呀!

      老油條說,聽說,你親自遣送金宇礦長的十二個親戚回劉集,有幾個小子不聽話,被你打了一頓?

      哪有啊,這一回你弟弟吃虧了。我被梁歌給操了。梁歌那小子那天在球場上卸他們的大腿,根本就沒有全部卸下來。有幾個精猴裝作被卸下來了,也跟著滿地哼哼滿地爬。送他們回鄉(xiāng)的時候,那幾個小子一上車就歡蹦亂跳的。我就感覺到出了問題。誰知到劉集鎮(zhèn)后剛一下車,他們就噼里啪啦的把我辦了。

      你的王八拳呢?沒用上呀?

      咱覺得跟金宇礦長不外,都自己人,用絕招合適嗎?韓科長不要取笑,小弟練的那套不叫王八拳,叫長拳。幾耳光子一扇,還被扇忘了,沒用上。

      劉金宇敲老油條的門一天都沒敲開,老油條辦公室的座機也干響了一天。

      當天晚上,劉金宇提著煙、酒、茶一大包,打個的來到了老油條的家。兩個人應該談得很投機,天快亮了才離開。

      老油條對自己在談話中對劉金宇的破口大罵很得意。

      老油條罵道,劉金宇,我訓你是幫你進步,我不能罵你媽,我只能訓你。我問你,你媽生你的時候,是不是把你扔了,把胎盤養(yǎng)大了?

      妻子埋怨韓思樂,都這么大年紀了,你玩兒人家干啥?

      老油條苦笑道,階級斗爭,一抓就靈。太俗了,沒辦法。我挖苦他訓他,是想把他訓暈罵改。暈了,他的陣腳就亂了,就想不起來加害于梁歌了。

      現(xiàn)在他劉金宇是被你嚇暈了,等到他犯過想來,不認了呢?你豈不落個誣陷?

      老油條笑了。他笑著往沙發(fā)底下伸手摸出錄音機,一按,劉金宇說的話全在里面呢。

      十一

      公墓的電子大門慢慢敞開了,上墳的人們就要進來。除非清明前后和農歷十一那天,平時來吊唁、上墳的人都稀稀拉拉的。

      他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顯示,九點多了,余力該進山了吧?

      這是梁歌守墓的第二個月。

      七月一日。梁歌不知道黨費該繳往何處,心有不安。便跟眼鏡班長打聽。

      班長抱怨說我自己還沒有找到組織呢。

      余力駕著她的香檳色奔馳上來了,她這次帶來的鮮花更多更艷麗。她手捧著鮮花在父母的墓前跪下。墓碑上雖然沒有鑲嵌父母的照片,可是她每次都能看到他們,也只有在這兒能看得到。

      一輛破舊的奧迪在公墓門外的停車場停下了,從破車里走出兩個人來。

      梁歌說班長你看,他們就是向我們這個方向來的!步履匆匆,慌里慌張,直奔這特一區(qū)過來了!

      眼鏡班長示意梁歌不要說話,忽然聽到了咯啪咯啪的聲音,他循聲看去,這聲音來自梁歌的拳頭。眼鏡班長本來一直塌拉下去胸脯立刻挺了起來。

      當兩個歹人把徐麗扯倒,當眼鏡班長大喝一聲時,梁歌就像一只沖出了獸籠的豹子,幾步就奔跳過去了。只幾下,那場景就慘不忍睹了。

      不僅縮在地上的兩個歹人渾身都在篩糠,連旁邊的眼鏡班長也在顫抖。

      眼鏡班長后來繪聲繪色的告訴他的同伴,見過打人的,沒見過打成這樣的呀!李連杰?那花架子,跟在后邊拾鞋吧!

      一陣驚恐之后,余力慢慢地平靜下來。兩手抓住梁歌,你?不是梁歌嗎?你?你就是梁歌呀!你?怎么搞的???原來你就在這兒呀!

      梁歌想解釋一下,但訥訥的不知從何說起,黃馬甲也沒來得及脫,就被余力扯進了她的奔馳里開走了。臨走,余力跟眼鏡班長打了招呼,梁歌連招呼也忘了打。

      十二

      早上七點多一點兒,劉金宇就把他的專用大奔派過來了。

      老油條向妻子借了一千元塞進衣袋,又從儲藏室拿出劉金宇昨晚帶來的大包小包放進大奔。

      一個多小時,老油條就來到了梁歌的家。

      當然,他沒見到梁歌,就跟梁勞模夫妻倆拉了一會兒呱。好在梁勞模還記得這位在工資科工作的韓思樂,老大哥親得眼淚嘩嘩的。

      老油條沒有向他透露梁歌已被除名的消息,只說“七一”到了,嵐山煤礦不忘梁勞模當年的輝煌業(yè)績,自己受礦黨委的委托,專門看望梁勞模來了。他了解到梁勞模夫妻倆的身體還不錯,了解到他們的兒子梁歌前幾天還寄來五百塊錢。老兩口再三委托韓科長幫他們帶好梁歌,還請韓科長多多費心,幫已滿二十八歲的梁歌在礦上討個老婆。老油條自然是一一答應了。臨走,掏出一千元交給梁勞模,說這是礦上為梁勞模發(fā)的慰問金。

      回來時,車依然開得很快。老油條讓慢一些,再慢一些。

      他要想一想下一步該怎么辦。

      沒見到梁歌,又不能跟梁勞模打聽。一打聽,梁勞模知道了,反而嚇著了。好在梁歌依舊給家里寄錢,又是從那小郵電所寄出去的,那就可以斷定,梁歌沒有走遠,他是在夢陽的某個地方落腳謀生了。對了,梁歌那天晚上端著酒杯說,我還不能回家,我要到一個自覺著好的地方去。好的地方?又是個什么地方?

      找不到梁歌,老油條擔心的并不是如何跟劉金宇交代。他劉金宇算什么東西呀!怎么都能應付,而且想什么時候讓他篩糠就能什么時候讓他篩糠。隨便跟他說一句,已經打聽到了,梁歌正忙于和律師一起準備起訴他的材料呢!

      車過公墓的丁字路口,轉臉看著上山的路,老油條在心里念叨,四一一之后,你常常在那里轉悠,你說的好地方總不會與公墓有關吧?

      這個時候,在老油條坐的大奔前頭十里的地方,在公墓特一區(qū)剛剛經歷了一場驚恐一場戰(zhàn)斗的梁歌和余力,正路過一個拐向嵐山煤礦的丁字路口。

      當然,余力的大奔不會往里拐的,她只是放慢了速度,慢得就像一部治喪的靈車,緩緩地從礦門前駛過。她料到身邊這位有情有義的漢子一定在用他那雙憂郁的目光透過車窗向礦內深情地張望。

      那天清晨,余力接到了報社總編的電話,說有人舉報嵐山煤礦組織了外來保安準備在今天早上要把什么人打出去,請你到現(xiàn)場看一看。當余力開車趕到,被除名的梁歌已經揚長而去。直到幾天前她托人打聽到了近來與梁歌走得較近的韓思樂,得到的卻是,那人反被韓思樂追究,你是不是知道了梁歌的下落?

      進了夢陽市南區(qū)的三環(huán)路,余力一直沿著夢陽湖的南岸往西開,大約過了二十分鐘,香檳色奔馳繞著湖西岸駛進了一個別墅區(qū)。

      梁歌突然冒出一句,又是特一級?。∮嗔πα?。

      進了余力的小院,來到居室的門前,余力把他推了進去。梁歌滿臉通紅,站在那兒四處打量,目光呆滯。余力把她摁坐在沙發(fā)上,不由分說的幫他脫掉了運動鞋,脫掉了黃馬甲。

      姐,來你家,我干嘛?

      啥也不干,快中午了,說話,吃飯。再說話,再吃飯。別跟我說上班,你是下了夜班專門在那兒等我的。你要困了,不想說話了,你就睡。你這些日子都把我急死了。搞了民意評選,立馬砸了飯碗,劉金宇為了顯示他的威風,還組織一伙人把你打出去,我看他是不想好了!我必須管。

      我與你,算這次,才見了三次。

      話不能這么說,跟我一起工作了幾年的不一定是熟人,跟我只開了一個會或者只吃了一頓飯的可能處的就不錯。

      送外賣的來了。剛才在車上余力給送餐公司打了電話。她要的食物全都香噴噴的上來了。

      梁歌覺得餓死了,但吃的時候卻斯斯文文,細嚼慢咽。

      在公墓,你把我嚇死了。梁歌,你那身手,嗨,武打片里也難得一見啊!我看你還是不要糾結于回煤礦了,除了煤礦,以你的條件,干個公安、法院、檢察院什么的哪點兒不好?想干的話,我有可以幫忙的朋友。好好想想,不干煤礦,好嗎?

      不……就干煤礦,就回嵐山煤礦。

      吃過中飯,坐了一會兒,梁歌執(zhí)意回去。余力只好送他。

      路上,余力說近期我會經常去公墓找你的,接你來家里坐坐。你不要自己來,有事兒先打電話,我再去接你。實際上住這里不方便的,不像商品房那么好找。我老家的一個弟弟來找我,進了別墅區(qū)找不到家了,他還是來過兩次的,我也是在這兒住了十幾天之后才摸清的。

      你老家?你不是夢陽人?

      我老家在夢陽北二百里,你老家在夢陽南二百里。

      我知道你是哪兒的人啦……說完,梁歌的臉有些熱。

      你知道什么了?你是不是想到了我那位?是的,他是在我老家當縣委書記的時候我們認識的。當時我是電視臺的主播。我不好意思跟你多說什么,等混熟了再坦白吧!

      余力第二次來公墓接梁歌的時候,她換了一部車,大奔變奧迪了。眼鏡班長想到了換車的緣由,是不是嫌那大奔被一些人看著太熟?。垦坨R班長告訴他,從你的經歷上看,你在這兒干不長的,你很快就能回礦上上班。梁歌對他說,如果真能回礦,班長我真的對不起你了。眼鏡班長笑了笑,其實咱們這兒過去不缺人的,自從那一批守墓人被抓了,一直沒有配齊。那一伙人做得太過分了,守墓兩年多,監(jiān)守自盜,把特區(qū)的骨灰盒盜去三百多個賣了。你曾說這兒是一個清凈而圣潔的地方,不跟你說,是我不忍心為你這美好的寄托潑冷水。

      十三

      老油條回到了礦上,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想點子。也不與心急火燎的劉金宇復命。

      劉金宇打來電話,老韓回來了?我看著我的大奔回來了呢!一會兒咱弟兄倆到食堂小餐廳坐坐,我為你接風。辛苦啦辛苦啦!事兒辦得怎么樣???

      不怎么樣,要黃,聽天由命吧!

      老油條沒說完劉金宇就掛了電話,不一會兒就跑來了。

      看著怪可憐的,老油條把情況好生說了。劉金宇慌亂中從衣袋里摸出一把票子,數(shù)出一千交給了老油條,試探道:讓梁歌回來干秘書行不?大干事變成大秘書,他有那個才!哎呦,這家伙當秘書,還能保衛(wèi)我們礦領導呢!老韓,你說話呀!

      我說什么?人是你打出去的。我又不是探子,我即使是個探子,你也得給我時間讓我探探吧!不要急。梁歌沒走多遠。他給家里寄信、寄錢,還是從咱礦南邊的小郵局寄的,我什么事兒都不干,拿個馬扎坐那兒看上一個月也給你看來了!劉金宇滿頭滿臉的虛汗。他向韓思樂進一步請教,韓科長,我現(xiàn)在怎么辦?。克且呀浥e報了呢?

      一顆紅心,兩手準備。抓好安全,保證不出事故;時刻準備著,跑路!

      每次跟余力回家,每次都滿懷希望??捎嗔膩聿徽f他回礦的事情。梁歌相信她肯定給辦了,肯定會辦成的,但不知現(xiàn)在辦到什么地步了。

      坐在余力家的單人沙發(fā)上看電視、想心事,是一種享受。她的花樣翻新的高級水果永遠吃不完。送餐公司送來的食物更是品種疊出。這個美麗的散發(fā)著甜絲絲的味道的女人總是細心地削好或者剝好水果不斷地遞給他,常常惹得他苦笑。

      梁歌算計過,她大致比自己大兩三歲吧?但看她那風韻,那舉止,那俊俏模樣,應該比自己小四五歲。她在縣電視臺干主播的時候,也就是大學畢業(yè)不久。她遇到了她那位。在六年之前,她的那位就來到夢陽當市委副書記了,而后當了市委書記。就在她離開家鄉(xiāng)到夢陽工作不久,年紀不老卻命運多舛的父母先后得了腦溢血和冠心病,匆匆離她而去。她知道,父母的早逝,無論如何都與自己的選擇有關,因此而將抱憾終生。

      她的那位在前年,也就是梁歌到嵐山煤礦的第二年,就被提拔到了省委工作。梁歌在電視新聞里偶爾能看到他。他有四十七八歲,高大偉岸的身材,說著很好聽的省城普通話。他到省城工作不久,省電視臺派人來夢陽邀請余力赴省城工作,被余力婉言謝絕了。他那位來電話表揚了余力。從這次表揚中,余力隱約聽出他們之間的關系應該怎么處理才好的畫外音。她對他說,以后你不要牽掛我,牽掛也是連累。

      余力又像一個不出閨門的小姑娘了,撞見梁歌,終于找到了一個能說心里話的。這個當過主播又在當記者的小姑娘說起話來纏纏綿綿滔滔不絕。她忽然問梁歌,你以為小三兒都一定是一塌糊涂的嗎?

      啊?顯然,梁歌從沒想過這個問題,真不知從何說起。

      十四

      礦財務科長嚴良玉被礦區(qū)檢察院帶走了。

      嚴良玉是劉金宇礦長的女婿,劉小亞的男人。就在他當科長第二個月,夢陽市煤炭局嘉獎嵐山礦八十萬,讓全礦職工過一個祥和愉快的中秋節(jié)。嚴良玉到外地只用三十萬元買了中秋食品運回來發(fā)給大家,另五十萬裝進了自己的腰包。這只是嚴良玉的一宗罪,據(jù)說還有三萬五萬的小罪十來宗。嚴良玉進去了,劉金宇自顧不暇不敢去撈,急得劉小亞在劉金宇的辦公室里齜著齙牙指著爸爸的鼻子瞎罵胡嚼。

      那些天,礦上的人都笑死了,會吸煙的亂扔煙,會喝酒的亂敬酒。此刻,大家都想起了嚴良玉的一句名言,他對下屬各單位的會計說過,別忘了,你們在做工資賬、獎金賬的時候,吃螞蚱都不能少了我一根大腿!

      一天早上剛上班,劉金宇又來到了老油條的辦公室。他懷疑姑爺?shù)穆漶R似乎與梁歌有關。因為老油條說過梁歌的親叔是紀檢干部。老油條想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為了嚇唬劉金宇順口編了這么一句。自己都忘了,劉金宇卻牢記在心。老油條說我分析過了,這事兒不是梁歌和他叔叔干的?;疖嚺芫€,各管一段,他叔叔是他們家鄉(xiāng)的紀檢干部,管不了咱夢陽的事情。梁歌只知道你拿了七萬回扣,你姑爺這亂七八糟的那么多,連你都不可能完全清楚的。

      室內空調開得呼呼的,劉金宇卻一頭大汗。

      他哭喪著臉哀求道,老韓你不要老罵呀,我是非常非常地納悶,過去礦上的人向上反映了那么多問題,上邊都一如既往地反饋給我們。這一回礦區(qū)檢察院翻臉不認伙計,招呼都不打,直接辦人。小亞才二十三歲,孩子四歲了。嚴良玉這小子要是被判一二十年,小亞怎么過?嚴良玉既然不是梁歌舉報的,我再想別的辦法??!

      我看你還是老實點兒,別把自己搭進去。小亞怎么過?你們老夫妻倆幫著過。日子都是自己挑的。不行就離婚,再嫁。我早就看出那狼羔子不是什么好鳥!我還有個建議,你老婆那個礦自建辦公室主任趕快撒手吧!那也不是什么安穩(wěn)的差事。你們心里應該最有數(shù)了。咱弟兄倆不錯,我建議礦上趕緊下個文件,讓被你五月份裁掉的那二百多人復工。假如那二百多人再帶著他們的老婆孩子到市政府門前撲通一坐,你這當?shù)V長的立馬就被坐回到你姥姥家去了。在我們這個采掘機械化程度低的衰老礦井,很多工作依靠的還是人力。減員怎么可能提效?你們的做法從根本上就不符合上級的要求。請回來上班,不可耽擱,越快越好。這是你劉金宇抓緊自保的最有效的辦法,不要再想那些沒用的了。

      劉金宇拿過韓思樂遞過來的毛巾,擦掉了滿頭大汗,又冒出來滿頭大汗。哭喪著臉盯著韓思樂說,這么著老韓,嚴良玉的事情確實管不了,我也別找那個麻煩了?,F(xiàn)在,你工資科全力以赴,到上次被裁掉的職工家里去,請他們回來上班。前兩月的工資照開給他們。不過,礦上不能下文件,下文件傳出去容易產生負面影響。

      盡管老油條對劉金宇不能下文件的說辭不以為然,老油條還是鄭重地離開座椅站了起來,認真地說,金宇礦長你放心,我這就把全科人員召集過來開個小會,馬上分頭到棚戶區(qū)和各小區(qū)尋找我們的職工,爭取讓他們明天一早就返礦上班!

      十五

      工資科的老油條們還真有些戰(zhàn)斗力,三伏天里撒網(wǎng)式的連跑帶找加上打電話,無故被裁的二百多人全部通知到了。其實工人好找,他們幾乎全都住在棚戶區(qū)里。少數(shù)幾個當干部的也不是什么值錢的干部,家住幾個破舊的小區(qū)。大部分表示明天回礦上班。另有二十幾個人經受不了陣痛的考驗得了急病在醫(yī)院里躺下了。還有幾個笨蛋到夢陽湖里偷魚賣,被拘留了,還得三五天才能出來。有幾對礦工夫妻本來關系就不怎么和睦,下崗后沒法過了,正抓緊時間鬧離婚。當韓思樂他們到家里通知回礦上班時,兩口子你瞅瞅我我看看你,決計先湊乎著過。

      第二天一早,將近二百人回礦上班了。

      當晚,老油條想打個電話匯報一下通知職工返礦的情況。可是劉金宇的手機卻關了。

      嚴良玉被帶走只兩天,礦長兼黨委書記劉金宇的妻子、礦自建辦主任就被礦區(qū)檢察院的人帶走了。不同的是嚴良玉被帶走時沒用刑具,劉金宇的妻子被帶走時卻戴上了手銬。

      當天下午,老油條自以為想到了一個絕佳的主意,如果劉金宇按照這個主意辦,就可能救他于水火之中,繼續(xù)當?shù)V長。他若繼續(xù)當,總比新來的餓皮虱子好些。他想到,在嵐山煤礦這種重體力高危行業(yè),工人的收入一年只有三萬元上下,而科級干部們,年薪是二三十萬,礦長們明擺著百萬年薪,實際上不知有多少。這巨大的差距,工人們早已憋屈得狼咬著蛋,誰還有閑心與你同舟共濟、共度時艱?

      他破天荒地主動來到了礦長辦公室。

      劉金宇的辦公室在二樓正中間,坐在座位上,也能清楚地看到礦門口。他剛坐下,還沒來得及說話,劉金宇卻呼地站起了。他跟著劉金宇的目光向礦門口望去,進來了一輛警車。他看了看劉金宇,可憐的劉金宇正兩手伏案,身子塌了下來,兩眼放出弱弱的光。

      老油條站了起來,走到窗口,向下看去。

      礦門口附近及辦公大樓前面已有好多人駐足,交頭接耳??隙ǖ?,這時大家想到了同一個人。該是他了??刹皇菃幔扛蚺埔粯?,該掀老底了。

      那輛破舊的警車開到辦公樓下停了下來,車上只下來一個人,就開走了。這又叫大家狠狠的失望了,無精打采地散去了。

      老油條認清了來人是職工教育辦公室的工作人員,也不忙著告訴劉金宇,就先給自己的部下打了電話。他在電話里說,職教辦來了個人,來了解四一一事故之后礦上的職工安全教育情況的。下屬說你得親自接待啊,老油條說你就說我到外邊辦事去了,職教辦都什么熊孩子啊,自己沒有車,也不該搭一輛破警車??!

      劉金宇明白過來是怎么一回事兒了,眼睛里重又有些光亮。一轉身,進了衛(wèi)生間,過了一會兒提著褲子出來了。臉上還有些蒼白,汗水依然稀里嘩啦。他擦凈了汗,坐回到他的皮座椅上,盯著老油條問:來的真不是公安?

      真不是。上午職教辦打了電話的。

      老韓,你說,人,能嚇破膽不?

      你的肚子汆綠了?不知道能不能嚇破膽,一般不會的,你的膽破了?不會的,可能你空調開的溫度太低,受涼了。不過金宇礦長,我今天有些佩服你了。擱著我,不由分說,早就跑了。

      說實話老韓,要跑早跑,現(xiàn)在跑也晚了。

      老油條跟他談了關于自動減薪爭取解困自己的想法。

      十六

      余力駕著她的奧迪把梁歌從公墓接進了自己的家。路上,梁歌看到了一個騎著電動車的熟悉的身影。梁歌說他不是我們礦提前退休的楊書記嗎?余力說可能是他,聽說這個人每天早上都來夢陽湖邊釣魚,挺悠閑的。

      余力的家院在這別墅區(qū)里應該是最小的,連居室?guī)г郝淇偣捕俣嗥椒?。它深入到夢陽湖西岸的一角?/p>

      余力把梁歌推進自己的浴室。當梁歌在里面洗澡的時候,她把他在公墓穿的不成體統(tǒng)的衣服掖起來,又從衣柜里取出一身男士夏季穿的衣服。一條米色的名牌褲子,一件異常華麗的名牌T恤。一雙更為著名的意大利皮鞋。

      要上班去了,得收拾得像樣一些。

      梁歌紅著臉穿上了。

      就在梁歌彎下身子穿鞋的時候,余力說話的聲音越加微弱:鞋,是新買的,褲子和T恤,他只穿過一次。也干洗過了的。都合適嗎?

      余力又拿出一部新款手機,幫他輸上了僅能記下的三個號碼。

      梁歌就用新手機給韓思樂打了電話。

      突然接到梁歌的電話,老油條十分驚奇而又興奮。

      老油條告訴他,我正在金宇礦長的辦公室里,月初的時候,金宇礦長就主動讓我把你找回來重新安排工作。今天,就是現(xiàn)在,金宇礦長又做出一個重大決定,這個決定啊,是一個爆炸性新聞,都能把全市震得嗡嗡直響,他跟我談了好一會兒了,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的百萬年薪是上級批準的,可是,在煤價不斷下跌企業(yè)面臨困境的情況下,金宇礦長毅然決定,為了保證職工的正常收入,把自己的百萬年薪減為三十萬,了不起呀!我正在起草這個新聞稿。可是我沒寫過啊,不會寫啊,弄得驢唇不對馬嘴!金宇礦長正在念叨著呢,要是大干事在就好了,要是梁歌在就好了。梁歌,你小子在哪兒待著了?

      梁歌感到了意外,又有點兒慌張?;卮鹫f,我在我想待著的地方待著了。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就在這時,梁歌發(fā)現(xiàn)看上去比自己小三四歲的余力忽然漲紅了臉。

      一會兒,梁歌接到了韓思樂發(fā)來的短信:這幾天,劉金宇的姑爺和妻子先后被捕!我料定,這些日子你和余力在一起?,F(xiàn)在,為了全礦職工的利益,劉金宇也需要援助!

      韓思樂正在劉金宇的辦公室內,這種內容打電話顯然不太合適,他只能發(fā)短信。

      梁歌他把電話和短信內容跟余力復述一遍,已經沉靜下來的余力有些意外,她想到了韓思樂一定在中間做了不少工作。便沉吟道,還記得那天你在公墓把那兩個家伙打得有多慘嗎?現(xiàn)在劉金宇及其兩匹狼就被有關方面打得有多慘。今天把你接來就是想直接送你上班去的。劉金宇自動減薪,實際上是他斷尾求生的重大舉措。在全國煤礦行業(yè)都不景氣的情況下,如果礦領導都能像劉金宇那樣自動減薪,別說由一百萬減到三十萬,哪怕減到五十萬也是好的??!這無疑可以提振工人的士氣。只要劉金宇不繼續(xù)作惡,我看我們就可以罷手了。

      不再打了……可以嗎?記得楊書記跟我說過,舍棄,也是一種高度。

      說到了楊書記,我也正想跟你說他呢,你們楊書記這段時間活躍得很呢!他表面上優(yōu)哉游哉騎著電動車每天到夢陽湖畔垂釣,收了竿子之后,不是到市紀委就是跑檢察院,上周還陪著市委書記到省里去了一趟。

      梁歌靜默了一會兒,盯著余力的眼睛:既然這樣了,我還是去上班吧!余力,我不想讓你送去了,自己打個的去。

      打的?嗯,我想是對的。不然我把你送到礦附近再打的?對了,送到附近,快一些。

      就在這一刻,梁歌站起來,注視著仍然坐在沙發(fā)上的余力,不由分說,就把她抱了起來。

      余力的就勢身子向上一縮,縮蜷在了他那寬大的懷里,閉上了眼睛。

      李其珠: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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