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葉女士

葉子瑜

接點說，葉女士是我媽。

我們之間沒有多年來她一直說愛吃魚骨頭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喜歡魚腹只是為了我才那樣說的戲碼，也沒有下雨天她和我撐同一把雨傘然后我發(fā)現(xiàn)傘向我傾斜打濕了她的肩這樣的劇情。首先，一般都是我辛苦地舉著傘，其次，她還經(jīng)常抱怨我把傘撐太低。

只是這樣而已。

1

有一部電視劇重播，我無聊過頭于是跟著她看。大概第四集的時候，女主角的媽媽進(jìn)醫(yī)院了。

其實本來也沒什么事兒，只不過，一集四十多分鐘里她的哭聲就沒有停過，瞬間覺得悲情苦情變矯情。所以在女主角媽媽進(jìn)手術(shù)室，女主角拼命拍手術(shù)室門時，我一邊心里暗暗想：這醫(yī)院保安也不拖走她門都快給拆下來了！一邊恨這鏡頭太吵太鬧，如果學(xué)學(xué)張國榮先生在煙明煙滅里弄個黑白無聲鏡頭，該多好。

女主角還在猛拍門大聲哭喊快點開門我要見媽媽，我終于忍不住了，努力學(xué)習(xí)雪姨發(fā)出尖利的聲音：“你有本事！有本事開門吶！”結(jié)果洗碗的葉女士在鍋碗瓢盆碰撞聲里大喊：“里期！你沒有同情心是不是！”

“我……這太假了，同情不起來?！?/p>

她好像有點氣憤，重重放下碗，“那你說說，哪個劇不假？”

我認(rèn)真思考了一下，“你真弱智！那么多好片擺在那兒呢，呃，《神探夏洛克》《破產(chǎn)姐妹》，還有……”

結(jié)果葉女士直接走過來狠狠地用抱枕砸我的頭，帶著她濕漉漉的手套揚長而去。

以武力勝出，這女人太沒勁兒了。

葉女士洗完碗端坐電腦前看了一會兒，似乎也對這劇的狗血程度不忍直視，就又跑廚房里開始鼓搗。其實我最害怕她做蛋糕，蛋糕機(jī)的聲音震耳欲聾不說，每次皺著眉咽完我肯定得肚子疼，百試百靈。

過了若干分鐘，當(dāng)我看得快睡著的時候，她就過來了，我問：“你干什么啊？”她沒好氣地說：“能干什么，給你煮藥喝?！蔽疑眢w勉強(qiáng)算強(qiáng)壯健康，但是在中醫(yī)學(xué)的角度上看好像屬于氣血虛（如有誤請諒解，我本不是專業(yè)人士），時不時她就要給我熬些中藥補(bǔ)補(bǔ)。她連蛋糕都能做成那樣，熬出那些黑水簡直讓我苦不堪言。

在她的威逼利誘下我捏著鼻子喝了幾杯，其實沒必要捏鼻子，這次的居然是甜的，據(jù)說成分是紅豆黑豆紅棗什么的。

注意：請勿輕易嘗試。

喝完了我又繼續(xù)撐著腮看女主角很假地跟男主角斗智斗勇，葉女士看我一臉隱約的鄙夷，揚起下巴指了指電腦桌那邊，“給我裝碗紅豆水?！?/p>

我抄起一只碗就走，走到一半看了看碗，哎喲，還有些羊肉湯底在里邊。我就十分機(jī)智地洗了洗碗再去倒，回來葉女士一看，登時傻了，橫眉豎眼，“我叫你用杯子倒！你怎么這么蠢，用個湯碗？”

我哼一聲，“我可是洗過的?！?/p>

她像看什么似的俯視了一下那碗水，“你看這上邊還漂著油花呢！是不是我給個鍋你也照倒??？”

我理直氣壯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一段時間，她一邊笑罵我蠢一邊看劇。而我在旁邊氣短地郁悶，說我是豬，你怎么不按照遺傳學(xué)生理學(xué)角度思考一下你自己是什么？想到這兒我又得意起來，沒文化真可怕，罵人也要有技巧的好嗎？

像我，從來就是巧妙地反駁她：“你才蠢！你全家都蠢！”

奶奶這段時間老是抱怨爸爸晚歸，今天他一進(jìn)門，奶奶就在樓梯間大聲地說：“你看都快11點了你是怎么搞的這么遲！”

我一看墻上鐘顯示的時間，10：26，嘆了一口氣就和葉女士對上眼，意味深長地默契一笑，然后我說：“唉奶奶什么時候能改掉這夸張的毛病呢？像我昨兒在下邊房間睡覺，她非得逢人念叨說我每次睡覺要開幾千幾百盞燈，搞得我一點顏面都沒有！”

我睡覺確實得燈火通明的，連衛(wèi)生間的燈也會開，只是加起來一共兩盞。葉女士陰陰一笑，“你每晚開燈？”她以省電的理由一直要求我睡覺關(guān)燈，于是每次她腳步聲在樓梯間響起或者大門打開我聽到她高跟鞋的聲音時就爬起來關(guān)燈，她上去了我就接著打開，有點累，但是樂此不疲。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就應(yīng)該禮貌地保持沉默。

2

我和葉女士的沖突從未斷過。近來我們之間最大的爭吵來自于，我喜歡的人。我處于的年齡階段是頑劣無教做什么都可以算入錯的行列，所以當(dāng)她知道我喜歡那樣的人幾乎快瘋了。

在日本念書，比我大近十歲，在便利店做兼職，和我從未謀面，這是她看到的。

清爽，溫柔，能干，孩子氣，懂事，苦都藏心底，清澈的少年音，這是我看到的。

我很喜歡他，甚至趨近于癡迷。用我很喜歡的一首歌的歌詞來說：“你的溫柔是我唯一沉溺。”

我也不能說她看得相對實際，畢竟出發(fā)點是俗套的，為我好。但其實，大逆不道地說，我不需要這些。因為她不知道那個人對我多重要，他讓我更懂事，從懶散變?yōu)榕?，簡單地說，他是我的動力。

一次爭吵后我在本子上寫過給她的信，如果有一千字，其中400字用來描寫他的好，400字描寫他給我?guī)淼?，一切，溫柔又明亮的東西。

結(jié)果寫完我就撕了，揉成一團(tuán)丟垃圾桶。

最嚴(yán)重的那段時間，她會上我的QQ，會進(jìn)我房間翻看我給他寫的信，而我很難睡著，難得一次睡著卻夢到我把刀片擱手上，她在房間門外，我哭著說你別進(jìn)來你進(jìn)來我就割下去，她徑直把門推開向我走來，那一刻我感覺世界末日到了。

幸虧我為他也沒做什么失去理智的事，只是一如既往，或者隨著時間愈來愈濃烈地喜歡。只要我不提起他，大家相安無事。

我不是愛吵架的人，生活中要是和誰發(fā)生沖突我就杵在那兒沉默，聽完就走。但他對我是類似于底線這樣的存在，每次我們吵到他的時候我都沒法不反駁。最近雖然她沒有松口，我能感受到她慢慢接受。我大可不和她爭死爭活，落得個相看兩厭的下場。我知道我反駁的話只會使矛盾激化。

即使如此，我都想盡力護(hù)著他，其實也沒什么原因。

若真要說出一個原因，那也是最簡單的。

我非常喜歡他。

最近和葉女士還有一次爭吵，不過算是小的。

窩在沙發(fā)看節(jié)目。開了暖氣還覺得冷，于是把頭發(fā)放下來蓋上睡衣的帽子。葉女士詫異地看了看我，忽然就撲哧笑起來，“這樣看你又有點像是留短頭發(fā)的哎……還挺丑的哈哈哈?！?/p>

我不予置評，但已經(jīng)皺起了眉頭。眾所周知我不喜歡別人開我的玩笑，誰開都不行（或許男神例外）。她還伸手過來撥弄我軟趴趴的帽子和頭發(fā)，我立刻煩躁起來，避開她的手，狠狠地把手里的牛奶瓶放桌子上，或許是用力過猛，瓶子倒下來，木桌上頓時一攤牛奶漬。

一個紙巾盒扔過來，葉女士立刻提高音調(diào)， “趕緊給我擦干凈！小小年紀(jì)，脾氣怎么這么大！”我抽了幾張紙巾沉默地把桌子擦拭得干干凈凈，簡直能像鏡子似的反光照出人影。然后走開，沒看她一眼。

大概是第二天就和她恢復(fù)了友好邦交。其實我倆一直這樣，差不多一覺醒來就往事不再提。我依然吐槽她把自己裹得跟個熊似的真蠢，而她蠻橫地以己度人要求我穿多點再多點。

為此，喜愛冬天的我苦不堪言。

晚飯吃魚。

說起這我需要深情地提起我爸——鑒于今日我一直強(qiáng)硬地要求吃魚，平時我放學(xué)回到家還沒起床現(xiàn)在卻起了個大早在瑟瑟寒風(fēng)中去買新鮮魚的好男人——咳，感謝的話什么的，如果您能看到這個，請心照不宣吧。

這次的魚刺兒很多，我得一邊吃肉一邊不停地吐魚骨頭。

鑒于我嘴笨，還有我嘴笨——前者指的是類似于口拙這樣的性格，后者則是，比如，別人漱口總能快速地含一口水然后咕嚕咕嚕咕嚕，而我再努力也只能慢吞吞地嘟一下，就是這樣的——所以吐魚骨頭時總是噗的一下就飛到葉女士四周，有時候還能極其精準(zhǔn)地神奇命中她，我為我的技術(shù)感到驕傲而自豪，而葉女士對我這個王牌技能十分不滿，白眼像飛向她的魚骨頭一樣向我砸來。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在她的淫威之下我只能改吃其他菜。啃胡蘿卜啃得起勁兒的時候，她用筷子敲敲裝魚的瓷碟，“我把這魚頭吃了。其他的你吃?！?/p>

別誤會，葉女士是真的喜歡吃魚頭，還常常買魚頭回來紅燒清蒸醬爆，各種款式各種花式任君選擇。所以，她從來不夾我看中的魚尾魚腹什么的，魚頭吃得津津有味，根本停不下來。

再重申一次，她真的對魚頭十分鐘情，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覺得我是此地?zé)o銀三百兩也無所謂，這是事實。我想葉女士也不愿意自己被描摹成一個用俗套的方式表達(dá)愛意的母親，她的風(fēng)格是神經(jīng)質(zhì)，外加自詡的高貴冷艷有氣質(zhì)。

雖然她好像，的的確確是一個滿懷愛意，善良不能被其他缺點所掩蓋的女士。

3

我的興趣愛好挺廣泛，跑去玩兒似的學(xué)過的也不少。堅持時間最長的是畫畫，八年;最短的是二胡，三天。

葉女士一直很想讓我學(xué)二胡，理由如下：二胡輕便又省錢。以后出國留學(xué)輕輕松松帶把二胡去，外國人很少會這種樂器，一下子就會被我的高超技藝震懾得掌聲如潮嘩嘩嘩（當(dāng)時我還沒開始學(xué)）。而且二胡多好聽啊，拉出來的曲子婉轉(zhuǎn)動人……

我對此的回應(yīng)是：“你給我找到一副至少得是民國年間歷史悠久同樣這么有文化的小圓墨鏡我就去學(xué)。”

十幾年活下來，我會畫畫，能彈鋼琴。書法不錯，寫文章也勉勉強(qiáng)強(qiáng)。幼兒園和小學(xué)一二年級時還學(xué)過芭蕾舞。二胡停留在會拉一曲凄婉動人的《小星星》的水平，跆拳道則止步于知道用膝蓋攻擊對方襠部然后拔腿就跑。

說起來，我覺得我還蠻有音樂天賦。去學(xué)琴的老爺爺家練琴時，我百無聊賴掀開看似古物的樂器上蓋著的紅布，用擱在旁邊的筷子似的木棍兒叮叮咚咚敲起來，還敲得像模像樣?；丶液笪腋~女士炫耀了一番我的悟性和無師自通。

葉女士卻不這樣認(rèn)為。她先痛心疾首地指責(zé)我“三分鐘熱度，全身都是刀沒有一把鋒利”，后來就淡定地哀嘆“當(dāng)把錢撒江里了”。我的回答是，她的比喻運用得挺精辟，不愧是跟奶奶到老年大學(xué)觀摩然后興起就報了書法班學(xué)了兩天就退課的讀書人。

回憶至此我還想起一件事。去年暑假時由于太過無聊我又跑到街口爺爺家重修鋼琴兼二胡，去了大概兩天來了個男生。應(yīng)該是念高中的，黑框眼鏡，眉目清秀，每次看我朝他笑就臉紅。他不知道其實我看的是，他身后黑板上被我畫成三只小豬的高音譜號。

第一次看見他笑是他學(xué)吉他，彈的時候要接上線，一次我在黑板上動完手腳剛想蹦跶到鋼琴旁，一個沒留意啪嗒一下差點給線絆一跤，他在我身后撲哧笑出聲，而我在一個狼狽的踉蹌后灰溜溜地走遠(yuǎn)。后來他的笑容漸漸多起來，主要表現(xiàn)在我像鋸木頭一樣笨手笨腳地拉二胡時，笑得尤其燦爛。

我和他也沒什么交集，最多每次下課后我沖他的背影喊再見，剛開始他只是回頭看看我，點點頭就走遠(yuǎn)，到了后來他也會小聲回我再見，如彈吉他時他唱歌的聲音一樣溫柔。夏夜的街道暗，我看不大清楚他的表情。

一如既往學(xué)了幾天我就遁逃。一天晚上我站在家門口用鑰匙開信箱，那時剛好是下課時間，我回頭剛好看見他走過來，懷里抱著一本書，估計是他每天埋頭看的吉他譜?；璋档穆窡粝滤麄?cè)過頭看我很久，我比了一個再見的手勢，嘴唇動了一下，發(fā)覺好像沒什么要說的，就轉(zhuǎn)身關(guān)門。

這是最后一次見他，關(guān)于吉他和二胡的插曲的插曲就此落幕。

還有，葉女士，如果你看到這兒請不要多想，我只喜歡那個身處日本追逐夢想的中國男生。我沒法想象你看到這里臉上會是什么表情，或許有驚訝和惱怒。

但我剛才想起來，被扔在垃圾桶里的那封信里有這樣一些話。

“您知道我是三分鐘熱度的，再喜歡的因為懶也堅持不下來。但這次即使看不到希望，只能止步于想象，我還是喜歡了他那么久。而我一直是個，不能受挫吃不了苦也沒有一點耐心的人。由此可見他對我有多重要，我希望您知道。”

這是我第一次，在自認(rèn)“長大”后，誠誠懇懇恭恭敬敬地以對長輩的方式稱呼葉女士為“您”。

4

關(guān)于我有空沒空時不時就動筆寫文章的事兒，因為現(xiàn)在正處于重要的階段，葉女士一再叫我停止和收心。

連跟我玩得很好的一個朋友也說：“都這個時候了，不是應(yīng)該想做的事都不能做，一直以來不想做的為了考上理想的學(xué)校也要去做嗎？你還是……”

我的態(tài)度挺堅決，至少我得先寫完這個才能放手去搏。

記得第一次發(fā)表文章，初稿和二審過了之后每一次我都跑去跟葉女士翹尾巴炫耀，最后拿到樣刊時反而相當(dāng)冷靜地遞給她，一句話也不說讓她自己意會。

她翻開第一頁我就開始緊張，“你別在我面前看！呃，要不然，你別看行嗎？”盡管第一頁還離我的文章相當(dāng)遙遠(yuǎn)。葉女士喜悅地白了我一眼，不顧我死活地一頁頁慢慢翻下去，像進(jìn)行某種儀式。

我想吐槽“你是不會看目錄的嗎”，想了想還是跟兔子一樣蹦跶開，耳朵微微發(fā)燙。當(dāng)時我顧不上看鏡子，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耳朵已經(jīng)充血得通紅了吧。

我一直背對著她，有點拘謹(jǐn)和羞澀，我沒敢看葉女士的表情，但我想她一定是開心的神情。

我在假裝到她面前的桌子上拿零食的時候偷偷地瞥了一眼她的臉。

果然如此。

葉女士挺多愁善感的，估計年輕的時候是個文藝女青年。

家里的書柜上擺著《苔絲》《雙城記》《三毛合集》，巴金的“雷雨電三部曲”，張小嫻張愛玲什么的（偶爾夾雜幾本《知音》）。

記得有一天我翻箱倒柜找東西，無意間找到一個陳舊的筆記本，摘抄的大概是一些小說的經(jīng)典段落，看了許久才看出來是葉女士年輕時的字跡。她現(xiàn)在總是被我嘲笑為“上了年紀(jì)”“更年期”“中年女人”，連字跡也和以往的有些許變化。

還有一次從外地回來，表姐也在車?yán)铩＼嚿想娕_剛好放到一首F4的歌，《流星花園》的主題曲。表姐說：“我記得這個，以前嬸嬸（也就是葉女士）帶我看的?！蔽乙蚕肫饋?，年幼時電視機(jī)下的柜子里放了一只大盒子，封面就是當(dāng)年紅紅火火的F4，那是《流星花園》的全套碟。即使那時候我小，也能將劇情記個大概，過了好多年還能跟著別人唱出那首我忘了名字的主題曲。以至于每次有誰唱或者放到那首歌的時候我都覺得像回到了過去一樣。

好男人老爸正開著車，也笑著應(yīng)和：“是啊，以前她也跟我說過，是她帶著你追完整部劇的?！?/p>

葉女士坐在副駕駛座，我不大能看得見她的表情，但我想她也會短暫地回憶起以前自己也那么年輕地少女情懷過。

有過那樣的時光總是好的。

回到“多愁善感”這個點，我是十分討厭看見她流眼淚的，雖然只是因為那些苦情劇或者節(jié)目上選手自述的悲慘經(jīng)歷。我一看到她抽紙巾就忍不住走遠(yuǎn)，皺著眉頭，我想我應(yīng)該是一臉近乎嫌棄的表情。

很奇怪，我不喜歡有些，哪怕是很親近的人在我面前流淚或示弱，同樣地我也不喜歡在別人面前這樣做，在葉女士面前亦然。所以她總說我冷血，不懂得知恩圖報，心里沒有家人和親情。我也無意辯解。

比如前年，外婆他們要動身去成都，我一如既往地低頭吃飯，在他們聊著出發(fā)時間的時候，啃著嘴里的排骨淚眼蒙眬，一陣酸澀。但我是真的很不想流露出，哪怕一點點不舍。

在葉女士和家人視頻的時候我通常是有多快就跑多快，被抓過去了也只干巴巴地說幾句然后掛線。真的無言以對，其實是很希望她不要再強(qiáng)迫我，盡管我也很想念他們。

事實上我的笑點無法拯救地低，幾乎到了拉低整條街笑點的程度，也很容易哭，看小說看電影，有段時間每天晚上聽著他唱的歌蒙著頭在被窩里哭，關(guān)于這個連最親近的朋友也一無所知。

我不想讓她看到那樣的我，很丑不說，我寧愿她繼續(xù)指責(zé)我冷血，也別看見我眼淚鼻涕糊一臉。

哪怕上一次一起看節(jié)目，我注意到了，那個男孩的褲腳有破洞，不大，也不顯眼。他堅定地說：“我就是想成為一個明星，這樣別人就再也不會看不起我們?！彼慕憬阏驹谒磉吙拗f：“我叫他別這么說，他就是不聽……”淳樸的鄉(xiāng)音帶著濃厚的哭腔，無比真實動人。

葉女士做著我所十分厭惡的抽紙巾的動作，而我沉默地站在她身后哭得說不出話，幾次走到隔壁房間用毛巾擦臉，然后在洗手間里打開花灑，小聲哽咽。

整理好情緒我回到電視前，葉女士已經(jīng)平靜下來，我沒看她的臉，她對著屏幕跟我說：“你怎么就不會被感動呢？”我愣了一下，點點頭，繼續(xù)站在她后邊看節(jié)目，偶爾吐槽幾句。

這些我都不想讓她知道，即使她可能早就忘記這些曾感動過她的鏡頭，我還記得。

5

葉女士能挑出一堆，她看到的我的缺點和毛病。一直以來我都認(rèn)為葉女士不怎么了解我。

她極少夸獎我，還經(jīng)常說些話氣我。比如一次在外邊吃飯，她當(dāng)著很多人的面，語氣有點兒像嘲諷地說：“里期就只是想讀×中吧?！薄林惺俏覀冞@里最爛的學(xué)校，而我成績向來也算優(yōu)秀，我哽了一下，賭氣一樣地說：“對啊?！?/p>

后半段時間我就靜靜地埋頭吃飯，別人問我問題我也只是點頭搖頭或者干脆當(dāng)沒聽到，京都骨和海鮮卷是我最喜歡吃的，但是和她說了話之后我就再也沒夾過，只顧著看碗里的白米飯。

但她偶爾也會向我傳達(dá)別人對我的評價，這位女士把我的照片發(fā)到朋友圈里，拿著手機(jī)跟我說叔叔阿姨們都說你怎樣怎樣;她的朋友來家里做客，她把我的文章拿去給客人看，回頭跟我說阿姨說你寫得不錯哦;在一個爸爸認(rèn)識的男人過來修電腦后，她又指著墻上幾年前我畫的幾何體素描和心血來潮畫的亂七八糟的涂鴉，跟我說叔叔說你畫畫有天分喔。要一位IT界的專業(yè)人士評價我的畫畫水平，我真是百感交集。

晚上我整理書本時看見生日的時候葉女士送給我的書，網(wǎng)購的。拿起來仔細(xì)看，《媽媽和女兒的悄悄話》《青春期女生需要知道的事》《哈佛凌晨四點半》。

她把《哈佛凌晨四點半》遞給我時，嚴(yán)肅地叮囑：“你給我好好看完。”然后又感慨道：“哈佛的圖書館凌晨還是燈火通明，可見那些名校的學(xué)生多努力多好學(xué)，你就應(yīng)該……”

我打斷她的話：“美國那邊和中國時差大，沒準(zhǔn)那個編者就是說的中國時間，然后套進(jìn)去。”葉女士一愣，我接著說：“中國凌晨四點半，呃，時差大概七八個小時，算少一點，七個小時吧，那就是上午十一點半。”葉女士漸漸變得有些惱怒，“上午十一點半還燈火通明，這哈佛的圖書館該有多暗無天日啊。假死了，整個跟打廣告沒區(qū)別……”

葉女士毫無攻擊力地吼：“叫你看你就看！還這么多廢話！書名上寫的哈佛那就是美國時間，你還中國時間哈佛十一點半！”

我哼了一聲，輕蔑地走開。

晚自習(xí)回到家，我就一直堵在取暖器前自我燒烤。葉女士剛洗完碗，到隔壁房間拿毛巾，我就對著葉女士后背嚷：“順便幫我把睡衣拿過來！”葉女士應(yīng)了一聲，手里搭著東西剛要進(jìn)門，我又說：“順便把拖鞋踢進(jìn)來！”她白了我一眼，“踢不了，自己用手拿！”

我戀戀不舍地離開我的光明之地，拖拖沓沓地把鞋踢進(jìn)來時，葉女士正在房間一角泡茶，我說：“順便幫我把發(fā)夾拿過來！我要洗澡！”葉女士繼續(xù)投我以白眼，走過來把夾子遞給我，一臉不滿，“這么多順便，順便我也替你去洗手間？”

我正在取暖器前烘熱睡衣，聽到她的話就回：“哦喲，剛好我要去哦，要一起來嗎？”她連白眼都懶得給我了，直接坐電腦前看劇。

我轉(zhuǎn)過頭盯了男主角幾分鐘，忍不住吐槽：“這人難看得有點別出心裁啊?！?/p>

她反對：“我覺得他好看?！?/p>

我開始仔細(xì)分析，“朝天鼻像牛鼻子一樣，小眼睛，大餅?zāi)槨尠职秩パ菀矝]這么差啊?！?/p>

葉女士頭也不回，飛快又粗魯，一點也沒有涵養(yǎng)地回答：“屁！”

接收到她的狂躁電波，我閉嘴繼續(xù)烘衣服。葉女士看了看我手邊放在餅干盒上的一本舊雜志，問：“你怎么好久沒看這個了？”

于是我抱怨：“我去書店看過好幾次，一次都沒看見有新的?！?/p>

見她點頭，我就接著說：“我覺得應(yīng)該是那公司倒閉了，老總卷款潛逃，主編們本是同林鳥，相煎何太……大難臨頭各自飛。唉?！?/p>

葉女士瞥了我一眼，“狗嘴吐不出象牙?！?/p>

我是真的很想化身生物學(xué)教授目光凜冽地給她普及，如果我是汪星人，那么她就是汪星中年婦女，好嗎？

洗澡出來葉女士給我遞毛巾，皺著眉頭問：“你干嗎又洗這么燙的水？整個一烤乳豬似的。”

這幾天特別冷，所以洗澡時就開熱一點的水。我向她投遞了一個“你是弱智嗎”的眼神，她別過臉用行動表示拒絕，投送失敗，需重新發(fā)送。

穿好睡衣我去拿牛奶時經(jīng)過梳妝鏡，看了鏡子幾秒，對葉女士說：“為什么你的雙眼皮沒有遺傳給我，反而給了我這樣讓人嗤之以鼻的身高呢？”然后自顧自地唱起來：“把我的稿費留給自己，你的矮小讓你帶走……”

在葉女士開啟怒火中燒模式前，我迅速逃進(jìn)自己的房間。

6

這些事都是想到或發(fā)生了之后就馬上寫下來，怕一會兒就忘了。從一個濕答答的雨夜開始有寫這篇文章的念想，難得我思想和行為一致了一次。

然后這就是結(jié)尾了。

深情的話我一向不能輕易說出口，這次連對他也不例外。

呃，上個母親節(jié)因為我的性格沒什么表示。

所以就祝賀葉女士上個母親節(jié)以及這個母親節(jié)都，開心健康！

最俗套的了。

等到下一個母親節(jié)，I am still here。

不知道這句英文葉女士能不能看得懂，鑒于她會唱《My heart will go on》和《Someone like you》（中間一小段重復(fù)的歌詞……），姑且相信她能明白吧。

但我還是對葉女士的理解水平和能力表示懷疑。

如果你不會，我來教你好了。

插圖/peipeil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