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錦菁
(福建農(nóng)林大學 金山學院,福州 350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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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窺黑人移民生存困境和融合走向——釋讀《小島》的空間敘事藝術
鄭錦菁
(福建農(nóng)林大學 金山學院,福州 350002)
摘要:當代英國女作家安德里婭·利維的《小島》,在2004年獲“惠特布萊德年度最佳小說獎”和“奧蘭治文學獎”兩項殊榮,但并未引起國內(nèi)學者的重視?!缎u》是利維的一部力作,其空間敘事藝術獨出機杼;利維以獨具創(chuàng)新的四維延伸空間視角、彼此沉潛的空間意象,在一場膚色、意識形態(tài)的角逐中,通過觀視黑人移民的軌轍、窺探黑人移民的生存困境,潛隱著對融合走向的空間召喚。
關鍵詞:空間敘事;黑人移民困境;視域融合
在當代英國文學中,黑人移民文學正以遒勁之勢豐富和發(fā)展了英國小說多元化的特點。正如蒂姆·伍茲所言,20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出現(xiàn)的黑人移民文學對英國文學傳統(tǒng)和小說形式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1]。安德里婭·利維正是發(fā)展黑人移民文學中的閃亮一員。作為20世紀牙買加裔的英國女作家,利維善于運用詼諧的語言、精當?shù)墓P鋒、敏銳的觀察,管窺黑人移民問題?!缎u》是利維的第四部力作,以其濃厚的解構(gòu)主義文化思潮的色彩,打破了亞里士多德式的以牛頓時間為基準的線性敘事,以其父母的真實移民軌轍為藍本,講述了二戰(zhàn)結(jié)束后,一對牙買加夫婦——霍縢絲和吉爾伯特移民英國后,被白人主流文化擠壓和裹挾而成為邊緣人的追求與失落、壓力與困惑。雖然2004年獲得“惠特布萊德年度最佳小說獎”和“奧蘭治文學獎”兩項殊榮,但并未引起國內(nèi)學者的關注,僅有趙光慧的《〈小島〉:安德里婭·利維的牙買加情結(jié)》一篇論文。因此,本文力圖對《小島》這部作品進行空間敘事的探討,從而尋繹其所影射的黑人移民生存困境。
空間敘事理論肇始于約瑟夫·弗蘭克(Joseph Frank)的專著《現(xiàn)代小說中的空間形式》。理論上,馬克思在交往實踐唯物主義的哲學語境和《資本論》的經(jīng)濟學語境下,探討了資本主義條件下的空間生產(chǎn)[2];列斐伏爾以時間—空間—社會的“三元辯證法”,探討了社會形塑和空間的辯證關系[3]489—492;福柯以空間—知識—權(quán)力的三位一體形式,從微觀政治學視角指認了空間展現(xiàn)的規(guī)訓權(quán)力[4],大膽質(zhì)問,“何以時間傾向于處理為‘豐富性、多產(chǎn)性、生命、辯證’,而空間則是相反,被普遍視為‘死氣沉沉、刻板僵化、非辯證、非運動’的東西?”[5];索雅則解構(gòu)并重構(gòu)了空間的物質(zhì)維度和精神維度[3]492—495。實踐上,喬伊斯和弗吉尼亞·伍爾夫的意識流小說,將事件的時序進行了革命性的顛覆;在法國“新小說”中,時間的三維已凝固為持定的“現(xiàn)在”。受“空間轉(zhuǎn)向”的影響,利維在《小島》中展現(xiàn)了強烈的空間意識,以其獨具創(chuàng)新的四維延伸空間視角和彼此沉潛的空間意象,召喚多元并存的空間。
一、四維延伸的空間視角
《小島》由四個不同敘述者,即一對牙買加黑人夫婦——霍縢絲和吉爾伯特和一對英國白人夫婦——奎妮和伯納德,分別以第一人稱視角展開故事情節(jié)。在離散倒錯的敘事時間里,時間的流動性不斷凝縮,甚至缺失,導致空間感的無處不在。
從黑人移民自身的視角出發(fā),霍縢絲和吉爾伯特分別展現(xiàn)了不同的意識傾向?;艨g絲原就讀于牙買加的金斯頓師范學院。校長、教師作為英國的白人,不斷或明或暗地向牙買加學生灌輸著西方宗主國的價值觀念和文化體系。在潛移默化中,霍縢絲不加鑒別地模仿。在言談舉止上,她講話用詞老舊,走路腰桿直挺、步態(tài)沉穩(wěn),待人接物皆進退有度,舉手投足都刻意保持在所謂高雅的范疇之內(nèi)。即使在英國申請教職遭到無禮拒絕后,她也并未行為失當,而是故作平靜地“把頭上的帽子戴正,手套拉平,開門出去”[6]392;在著裝上,她總是認真打理“密密的小黑發(fā)卷兒”,頭戴“小帽子”、手著“白手套”,身穿“干干凈凈”的大衣,不留一絲褶皺,腳穿“精致小巧的鞋子”;她始終恪守著待字閨中的妙齡淑女不能遠行,因為那“看上去不成體統(tǒng)。但結(jié)了婚,女人想去哪兒就去哪兒”[6]82—83?;艨g絲一味認同、模仿造成了無根的后果。她樂于接受宗主國的文化價值,一味追求模仿,殊不知宗主國的文化價值在她主觀上和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著巨大的時間差(time lag)。她模仿的是典型的十八、十九世紀維多利亞時代的文化價值標準,而此時英國在遭受二戰(zhàn)的炮火洗禮下,文化價值體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裂變。在移民英國后,強烈的文化沖擊理應使她幡然醒悟,但是她仍恪守自己心目中的文化價值體系,在偏見有余、傲慢有余、虛榮有余、理性不足的阻礙下,喪失了與周圍人交流的空間。因此,她始終與英國社會格格不入,在英國社會處于典型的他者地位。更嚴重的是,她摒棄了牙買加的文化,因此也無法重返故國的社會。她儼然成為邊緣人的代表,像加繆的“局外人”和貝婁筆下的“懸掛者”,反映了她生存空間的荒誕性。而她的丈夫吉爾伯特卻對自己的移民生存處境有著更為真切的認識,并渴求平等交流空間的實現(xiàn)。二戰(zhàn)期間,吉爾伯特曾抱著對母國的深深愛戀,自愿參加了英國皇家空軍。在白人麇集的英國,他洞曉了白人形式上采取的種族隔離、態(tài)度上抱以優(yōu)等民族的傲慢姿態(tài)。移居英國后,吉爾伯特作為奎妮的房客,為妻子霍縢絲找到了庇護的空間,并在有限的職業(yè)選擇中,覓得郵局司機一職,勤懇扎實地工作著,并在白人外在“壓力源”的脅迫下,發(fā)出了這樣的呼喚,“我們一起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之后,你依然想告訴我,我一錢不值,而你不一樣。難道我永遠是仆人,你永遠是主人嗎?不,不行,老兄?,F(xiàn)在就得結(jié)束這一切。我們可以一起努力?!盵6]455因此,從移民者霍滕絲對生存空間的無知到吉爾伯特對此了然的張力中,一股來自“客人”的強大融合動力正在形成。
從英國當?shù)厝说囊暯浅霭l(fā),奎妮和伯納德展現(xiàn)了另一面的意識傾向。對霍縢絲和吉爾伯特所代表的他者形象,伯納德在強烈的白人集體無意識的驅(qū)使下,以慣熟的鄙夷凝視異者的存在,并謔稱他們?yōu)椤昂诠怼薄昂谀樄硗尥蕖?。在他眼里,他們是威脅的符號。參軍五年歸國后,他立即強行讓黑人房客搬走,“讓他們?nèi)フ腋m合他們這種人的地方。”[6]374而他的妻子奎妮,正如她的名字所隱射的性格特征一樣,以女王般包容的胸襟對待黑人移民者。房子在此是在世的庇護空間,其存在是不可或缺的。因此,一到英國,吉爾伯特便馬不停蹄地到處找房??墒?,他卻四處碰壁,無奈地自述道,“我推開過多少家院門?我敲過多少家房門?我來算算,有多少房門慢慢打開,又迅速關上,連我的呼吸都沒來得及飄進去。天哪,這些英國男女房東能找出多少理由來啊!”[6]181正是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吉爾伯特敲響了奎妮的房門,她欣然地接受他為房客,并讓更多的黑人安居其房。不僅如此,奎妮還以熱情友善的主人姿態(tài),邀約客人霍縢絲游覽英國街頭,向她展現(xiàn)英國的日常購物方式,幫助她盡快融入英國環(huán)境,并大膽坦率地告知霍縢絲,“我不擔心愛管閑事的人怎么說。我不在意別人看見我和你一起上街?!盵6]280因此,從伯納德對外來移民者的嗤之以鼻到奎妮對此的博大包容的張力中,一股來自“主人”的強大包容力量逐漸形成。
利維通過構(gòu)建四重維度的空間視角,在白人男性的霸道唱詞中,在白人女性的平和言談中,賦予了弱勢黑人移民群體平等的言說權(quán)力。并在他們各自敘述的空間世界中,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對話上的沖突,在男性聲音與女性聲音的交替中,在主流聲音與邊緣聲音的反應參照中,潛隱著利維對交流空間的展望。然而,利維并沒有駐足于此。
二、彼此沉潛的空間意象
小說以《小島》命名,并在文本中反復出現(xiàn),無疑它構(gòu)成了一個典型的意象,是被作者賦予深刻寓意的妙筆。小島作為空間性存在物,在小說中同時指稱牙買加和英國這兩個物理性空間。牙買加和英國從地理空間上看的的確確是島,但“小”卻蘊涵著此空間意象的思想依托。
島因其被大海環(huán)繞而與外界事物隔絕,因此它常常與孤獨、隔絕的感受聯(lián)系在一起,顯現(xiàn)著空間的有限,因“小”而更添擁堵、狹窄之感。所謂“小島”本來是牙買加人對加勒比海上除自己之外的其他島嶼的指稱,因為它們的“世界只有方圓幾英里大,再走就掉海里去了”,而牙買加島在加勒比“是最大的島嶼之一”[6]107。但是移居英國后,他們已經(jīng)稱其為“小島”。正如吉爾伯特震驚地意識到:“牙買加島不是宇宙:只要走上幾英里,就會掉到海里去……牙買加人也是小島民?!盵6]165牙買加島在主體意識中的“小”,即空間的有限性,一方面是移民后在與英倫三島的地理對比中彰顯出來的,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牙買加黑人移民者在移居英倫三島后的“小島”空間。二戰(zhàn)后的英國彌漫著嚴重的種族歧視氛圍,吉姆·克勞(Jim Crow)是黑人移民者對它的稱呼。黑人移民者的生存空間是極其有限的。吉爾伯特在暫時寄住在奎妮家之前,與六個黑人同擠在一間“發(fā)出惡臭的窄小房間里,要跨過三張床,才能坐到你自己的床上去,看著一個小伙子從床上跳起來去上班,另一個人下班回來,跳到床上替代他”[6]181。他們有限的生存空間還體現(xiàn)在他們擇業(yè)的狹隘域上;作為前皇家空軍士兵,吉爾伯特手拿著軍隊的職業(yè)介紹信只謀得郵局司機一職;他的朋友肯尼迪做倉庫保管員,裝工資的小牛皮紙口袋“手要是不捏住,就會飄走”[6]379;他的妻子霍縢絲拿著牙買加師范學校校長的推薦信,卻覓不到一份普通的教職,吉爾伯特的建議是做裁縫。
而英倫三島的“小”并不是像黑人移民那樣生存的“小島”空間,而是暗指英國人思想的狹隘,是禁錮在“小島”之中。絕大多數(shù)的英國人不能容忍黑人移民的存在??莸泥従油械孪壬褪且粋€典型的代表。他曾對奎妮說,“那個全國衛(wèi)生局把他們(有色人種)弄進來的……犧牲我們的利益送人情,他們會源源不斷跑來的”[6]90。更有甚者以消極的方式抵制黑人移民的存在,那就是,不與他們同居一屋,甚至不同住一區(qū)。英國人“小島”意識在小說臨近末端時,因奎妮誕下一名黑嬰而戲劇化地被推至峰尖浪口。在丈夫伯納德失蹤的五年內(nèi),奎妮結(jié)識了邁克爾,一位同樣是英國皇家空軍的牙買加志愿兵。在邁克爾離開后,奎妮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并在伯納德歸來之際誕下這名健康活潑卻渾身漆黑的男嬰。她愛這個嬰孩,稱它是個可愛、完美的男孩??墒亲詈笏诨艨g絲和吉爾伯特夫婦搬走之際,跪求他們領養(yǎng)她的兒子,因為她不想讓白人窺探的眼睛傷害了他。在奎妮眼里,兩個白人不能撫養(yǎng)一個黑孩子,即使那個黑孩子是她的親生兒子。白人窺探的眼睛的根結(jié)正是在于英國人根深蒂固的“小島”意識。
此外,小島已由單純的物質(zhì)空間升華為雙方各自的集體記憶、民族認同的空間。對黑人移民而言,小島既指涉原鄉(xiāng)——牙買加,亦指異鄉(xiāng)——英國。前者是隱性時間的文化記憶,在小說中無任何具體時間的標識,只以模糊性的詞“以前”二字略加提示,后者是顯性時間的現(xiàn)實文化,在小說中指涉1948年。因此,小島的一語雙指,透射著兩種不同的文化視域,既異質(zhì)對立又交融互補。異質(zhì)對立體現(xiàn)在兩種文化的碰撞、沖突中,如牙買加和英國在飲食文化上存在巨大的差異,使得吉爾伯特納悶英國的“煮土豆,煮白菜啊——灰黢黢、焉焉地躺在盤子里,好像給人嚼過。英國人干嗎用這種方法烹調(diào)所有食物?”[6]102原鄉(xiāng)和異鄉(xiāng)的交融互補則構(gòu)建了哈貝馬斯所言的交互式的交往情境,抑或是伽達默爾所指的“視域融合”(Horizontverschmelzung)[7]:原鄉(xiāng)的“歷史視域”籌劃著異鄉(xiāng)的行為舉止、意識傾向,同時異鄉(xiāng)的“具有視域”展開對原鄉(xiāng)記憶的獲致,如吉爾伯特在異鄉(xiāng)無奈做司機的行當,勾起他在原鄉(xiāng)時同樣做司機的經(jīng)歷。由此,置身于異域空間的黑人移民就具有兩種不同的視域。如何摒棄先入之見,適當校正對異鄉(xiāng)投射的過分憧憬和盲目依賴,本真地存在,這正是黑人移民的困境。
三、多元并存的空間召喚
在英國,無論是生存空間的疏離,抑或是文化空間的斷層、缺失,都構(gòu)成了這對年輕牙買加夫婦對原鄉(xiāng)空間淚眼迷蒙般的懷想。吉爾伯特曾感慨:“我渴望自己回到牙買加。我想家,像個醉鬼想威士忌。因為只有在那里,我能肯定,沒有人第一次看到我的臉會有什么反應。沒有張口結(jié)舌的凝視,沒有呆頭呆腦的傻看,沒有詛咒,沒有迅速移開視線,仿佛看到什么令人憎惡的東西?!盵6]267彼岸的“缺失”往往催發(fā)對此岸“在場”的渴求。因此,奮然勃發(fā)、活力旺盛的吉爾伯特和霍縢絲并未沉淪于迷茫困頓,相反在異鄉(xiāng)的現(xiàn)實情境中奮力尋覓,以求獲得有效的空間代償機制。
在構(gòu)建小說的末端時,利維承襲了后現(xiàn)代語境下的開放性結(jié)局,而摒棄了現(xiàn)代語境下的閉合式結(jié)尾。雖然小說的結(jié)尾并沒有具體言明這對黑人夫婦的未來生活走向,但在字里行間強烈地透射著未來美好的融合愿景:受惠于黑人朋友溫斯頓,吉爾伯特和霍縢絲找到了新的庇護空間。離開那“簡易煤氣爐、有裂縫的洗手池和剝落的石膏墻”[6]458的破敗房子后,霍縢絲抱著奎妮的黑孩子,“挺直腰板,在寒風中拉平大衣?!盵6]459和吉爾伯特一起邁向新家。
利維精心構(gòu)筑了《小島》,她在四維延伸的空間視角的交錯中編織了一張巨大的網(wǎng)。她將這張富有張力的網(wǎng)用力地投擲出去,用之捕獲移民認同的走向;在彼此沉潛的小島意象中,在原鄉(xiāng)和異鄉(xiāng)的雙重視域中,潛隱著利維對視域融合、空間融合的遙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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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東旭)
Brief Analysis of the Plight of Black Immigrants and Integration Trend
——On Space Narrative Art ofSmallIsland
ZHENG Jin-jing
(Jinshan College, Fujian Agriculture and Forestry University, Fuzhou 350002, China)
Abstract:Small Island, written by modern British female writer Andrea Levy has got little attention from domestic scholars despite receiving both Whitbread Book Awards of the Best Novel and Orange Prize for Literature in 2004. The present paper believes that it is a tour de force considering its special space narrative art, that is, innovative four dimensional space perspectives and overlapping images, to probe into the plight of black immigrants and call for integration in the rivalry of skin color and ideology.
Key words:space narrative; black immigration dilemma; fusion of horizons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7836(2015)02-0111-03
作者簡介:鄭錦菁(1986—),女,福建福州人,助教,碩士,從事英美文學研究。
收稿日期:2014-09-04
doi:10.3969/j.issn.1001-7836.2015.02.0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