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向的詩讓我印象深刻的是現(xiàn)代詩人的冷靜、克制,也許有自白派的影子,也許是,自白派與她的個性暗中契合。一種詩派的最大價值是其徹底的個性化,是詩人個性極端表現(xiàn)時的完美,是語言成為強烈的風格,而風格是人的寫照。這個意義上,宇向的詩指向茨維塔耶娃說的“人格化詩歌”:全力以赴,讓寫作與生活中的人不再分離。
寫作中冷靜、克制的宇向可能筆觸粗獷,又筆筆在心;她的敏感是“繼續(xù)老下去”的人都會有的。她給了死亡以溫情的,甚至有點含情脈脈的面容,是因為我們一直在走向它,無限親近它。我們?yōu)槭裁床豢梢韵袼菢?,讓自己暖和一點的同時,讓“死亡也能暖過來”;我們當然也可以因死亡不可避免而冷酷以對,但這既不是死亡的錯,也不會改變命運的拋物線。所以,不妨再多一點友善,向著這個世界,向著你的年齡,向著越來越不聽指揮的身體,也向著逆旅路上威嚴聳立的死亡城堡:
每一天不定時地讓身體
躺一躺,死亡的水漫上來
像親人的手
(《每一天都為它有所改變〈病中作〉》)
這里首先讓人記住的是“水”與“手”的隱喻——死亡如水,死亡如手,死亡的水如手,“漫上來”——然后是“手”:它的緩慢,它的輕柔。然后是“親人的手”:活著的?死去的?死去的人的魂靈此時現(xiàn)身病榻旁?溫暖的?冰涼的?……
詩是想象,也叫幻覺;但在宇向詩里,想象不是為了彌補現(xiàn)實缺憾,抻長我們越縮越短的感覺的觸角,而是為了讓自己及早看清現(xiàn)實的殘酷本性,并因此有了這樣的信念:“我寫下的是善變的/橫撇豎捺的偽裝的/烏有”(《我寫下的》)。這是現(xiàn)代詩與古典詩在想象上的分野。一種生活改變了詩歌,但改變不了詩歌對生活本質(zhì)的體驗和洞察,包括死亡、永恒,包括缺憾、希望,也包括虛無和烏有。詩歌是一個人“內(nèi)心的回響”,不過這個人不可能是孓然孤立的;一個人“內(nèi)心的回響”,必然有眾生“內(nèi)心的回響”的回響。那種喑啞的轟鳴,也并不是每個寫作者都可以聽到的。詩人宇向聽到了——
一個獨自在家的人
一個偉大的演員
一場蹩腳的室內(nèi)劇
一個所有角色的扮演者
一個眾人
獨自的眾人
一個人,眾所周知
(《在關閉的屏幕上,你看到》)
“一個人,眾所周知”的意思是,你之前,無數(shù)人生活過,你在閱讀中接觸了其中的一部分;你之后,還會有無數(shù)人繼續(xù)生活,你的寫作將向他們敞開。寫作的位子是:它串聯(lián)起一座座墓碑,不久你將廁身其間;也叩響了未來一扇扇虛掩之門,你的聲音也會在那里回響。從這個角度說,《你走后,我家徒四壁》中說“我的家是一座墳”并不悲涼,“循聲而來”的“你”也不是過去的幽靈,是可預見的未來幻影。這首詩中我最喜歡的句子是:“那時,你無名,我便愛著空曠”。詩人宇向最喜歡的生活狀態(tài)或許是:無名,空曠;無名者,生活在空曠的荒野。在宇向詩中,表述這一理想狀態(tài)的另一個關鍵詞是:烏有。詩中“無名的你”是她傾慕的“烏有先生”,她渴望成為的,“以為我是你”。不過理想與生活并不是“噬咬著”“不能分開”,是一種“絕妙的平行”;“衣袖盡空”者遁入的是烏有,不是虛無:虛無在今天更傾向于指,你看透了這個世界,不再相信這個世界;你用寫作建造另一個世界安頓自己,與虛無相伴。對詩人宇向來說,烏有的意思是:你同樣看不清這個世界,但依然相信這個世界,相信自己“跟別人沒兩樣”,離不開這個世界。這就像托多洛夫說的,人的處境本身包含了某種人們意圖克服的困難(《走向絕對》)。
宇向說,她的第一首詩是寫于2000年初的《理所當然》:
當我年事已高 ?有些人
依然會 ?千里迢迢
趕來愛我 ?而另一些人
會再次拋棄我
她說,她想用“普遍的愛”來超越“普通的愛”。這是她詩歌寫作的開始:始于自白,始于一個人平淡的聲音,仿佛歷盡滄桑,滄桑中有很多的人與事接踵與疊印;始于假設,始于對假設的毋庸置疑,仿佛已見那人生的結局。今天,“理所當然”,詩人“年事已高”。她會贊同扎加耶夫斯基說的:“我已不再年輕,但總有人更年老。”(《自畫像》)她仍然會同意,發(fā)生在一個人身上的事情都是理所當然的,圍繞著她來來去去的那些人都是有因緣的;世界有這一面,就會有那一面,還會有另一面;生活越來越復雜、混亂,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思考發(fā)生在你自己身上的那些事。
魏天無,文學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湖北文學理論與批評研究中心研究員。美國孟菲斯大學(UM)交換學者(2012—2013)。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