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染這頭發(fā)花了多少錢,有人摸了摸她身上的碎花裙,問縣城有沒有賣的。米花不冷不熱地回答著。她們想聽米花說外面的花花世界,幾千上萬塊的一件衣服,上百萬的豪車
九十年代初期,我們村開始攀比誰的肚子最大。熱天時習慣性地把衣服往上一掀,那圓滾滾的大肚子慌忙掙脫出來,霸氣側(cè)漏,羨煞眾人,跟現(xiàn)在的土豪曬豪車別墅一樣。大肚子證明人家伙食好,家庭條件寬裕。錢都是虛的,吃到肚里才是實打?qū)?。我們村的鄉(xiāng)村教師春華是水車第一個大肚子的人。他每晚都喝一瓶啤酒,因為喝了啤酒可以長啤酒肚。長了啤酒肚的春華說起話來都要比別個響亮些,也受人尊重。背地里閑聊,最先說的就是,“你瞧誰誰,以前多窮啊,現(xiàn)在也發(fā)達了……”
村里一個個都發(fā)了體,臉上泛著油光,晚飯后拍著響亮的肚皮。唯有孝敏不胖。孝敏老婆偷偷跑去廣東打工,幾年不回,也沒個音訊。孝敏獨自帶著兩個女兒,又當?shù)?,又當媽。有一天,曲兒告訴我,她娘回來了。不多久,孝敏的婆娘米花果然回來了。米花穿著一襲碎花連衣裙,一頭短發(fā),染得五顏六色,像打翻了的調(diào)色板。米花懶洋洋倚靠著門抽煙,遇上相識的人就打聲照面。幾年不見,有些人已經(jīng)老得快要認不出來了。孝敏好像不在乎,婆娘回來了,兩片厚嘴唇笑得合不攏嘴。兩間土房早已開裂,上面的瓦片都快掛不住了。米花和孝敏睡里間,冬兒和曲兒睡外間。和米花沒跑前一樣,更破敗。米花帶了許多塑料花和小首飾回來,見了來串門的女人,每人給一個。來串門的女人快把門檻都擠塌了。問:“在外面做什么?”答:“進廠。”問:“進廠做什么?”答:“什么都干?!?/p>
有人問染這頭發(fā)花了多少錢,有人摸了摸她身上的碎花裙,問縣城有沒有賣的。米花不冷不熱地回答著。她們想聽米花說外面的花花世界,幾千上萬塊的一件衣服,上百萬的豪車,高聳入云的大廈……聽得婦人們心旌搖曳。便都抱怨起這個小村莊的種種不是。小啦,窮啦,落后啦,長這么大都沒出去見過世面啦!奉承米花在外面見足了世面,也不算白活一遭。米花臉上只掛著淡淡的笑。有女人甚至動了心,說也想跟米花出去闖一闖。
不知誰也漏了口風,說米花在廣州站街呢!聽說隔壁村的親眼所見,聽出了口音,認得米花。婦人們一下子團結起來,統(tǒng)一戰(zhàn)線,再不提要跟她出去打工的事。說起米花來,滿臉的鄙夷。水車的男人同樣一提起米花,牙齒就咬得咯咯響。嫌米花給這個村莊丟了臉。她是水車有史以來的頭只雞。從事這種職業(yè)的在水車還是有史以來的頭一個。他們傳言米花在外面不光站街,還有了一個相好的,是一個退休老工人,比她大上三十歲。兩人一起姘居。
原先的米花可不是這樣。齊耳短發(fā),好打扮,見誰都笑嘻嘻的。米花給孝敏生了兩個女兒,孝敏就打她,罵她干活又懶,太陽曬屁股了也不曉得起床,還不會生兒子。兩人三天兩天打架,雞飛狗跳,米花一氣之下,跑去廣州進廠去了。她給人當過倉管員,保潔工,在鞋廠、電子廠也干過。后來不知怎地給老鄉(xiāng)碰上了,回來說,米花原來不進廠呢,她在外面站街!水車的男人火一起躥了起來,視為水車的奇恥大辱,好像給他們都戴了大綠帽子似的。
米花這次回來,是跟孝敏離婚的。米花跑了以后,在外面見了世面,再也不怕孝敏了。反倒是輪到孝敏怕起米花來了。孝敏說,不離!米花說,離不離,不是你能說了算的,國家法律規(guī)定,夫妻感情破裂,分居一年以上就支持離婚。孝敏說,我不懂法,我說不離就不離。到了離婚那天,孝敏躲了起來,米花尋不到人,只好自己去了法庭。孝敏以為他不在場,婚就離不脫。離婚很快就辦妥了,孝敏氣得跳起來罵娘。米花不僅離了婚,還要帶兩個女兒走。孝敏說,帶女兒休想!把女兒藏起來,不讓米花尋到。米花尋了一氣,沒找到。清晨背著一只包走了,從此徹底消失在水車,再也沒人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