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陶官德新銘器考

鄭大偉

清代，一個個督陶官的歷史，為我們串聯(lián)起清代官窯瓷器發(fā)展的歷史，而一件有督陶官款識“弟子德新供”的青花花觚，又為我們了解道光、咸豐之間景德鎮(zhèn)官窯瓷器的狀態(tài)提供了重要的線索，也為我們研究督陶官文化提供了新的依據(jù)。

一、德新花觚

清咸豐督陶官“德新”銘青花蓮托八寶紋花觚，高27.8厘米，口徑15.3厘米，底徑11.4厘米，為“座鐘”式觚，器物由上下兩部分組成，接口處在頸、腹部之間，有榫卯結構。大口外撇，長頸，腹小且圓，下連鐘形底座，泥鰍背圈足。上下繪制青花蓮托八寶紋，并輔以如意紋、蕉葉紋、蓮瓣紋、回紋。整器制作精細，繪畫精美，為傳統(tǒng)官窯典型祭器。其特殊之處在于，頸部方框形開光內(nèi)以青花楷書書寫“弟子德新供”五字一行款。來源為伊朗阿米爾瓦爾德家族舊藏。

無獨有偶，另一件同款識器，中國嘉德2010年春拍Lot2739號拍品青花纏枝蓮托八寶長方爐（見劉越、張迪：《慎德明道——五臺山人藏清道光御瓷》文物出版社2011年10月出版），或曰“馬槽爐”，當時斷代為道光年制，筆者認為定為咸豐年制更為合理，下文將詳細說明。此兩件器物應毫無疑問是同一供奉者在同一時期的作品，銘文字體筆畫一致，青花繪畫、發(fā)色大體相同，且同為祭器，二器以下簡稱為“德新器”。但兩件“德新器”應不是出自一套“五供”。所謂“五供”，爐一、花觚二、燭臺二，為明清祭器標配，尤以乾隆以后最為流行。今見凡“座鐘”式觚，均配以雙朝冠耳爐。至少也要是圓形爐，而絕無配馬槽爐的理由。再者，花觚高25.2厘米，而爐長36.5厘米，爐長而花觚小，亦不匹配。由此可見，德新花觚還應有配套的香爐與燭臺，故“德新器”，應有多個器形，而今僅見花觚和馬槽爐兩例。

二、德新督陶

德新為清代的一位督陶官，和其他大多數(shù)乾隆五十一年以后的督陶官一樣，在其督陶期間，任“九江關監(jiān)督”之職，正四品官，監(jiān)管窯務，其生卒年不明，其他信息亦很少。由于其以奴才自稱，故其應為在旗之人。從清宮檔案中，德新親筆書寫的奏折上看，其館閣體小楷規(guī)整、勁道，不失自己的特色。

有檔案可查到的德新第一次向朝廷的“貢檔進單”是在道光三十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九江關監(jiān)督德新進富貴陽春描金四方瓶、描金葫蘆瓶等瓷器及其他物品”（見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北京鐵源陶瓷研究院編：《清宮瓷器檔案全集》中國畫報出版社2008年出版）。而其最后一次的“貢檔進單”是在咸豐二年六月初五日，“九江關監(jiān)督德新進靈仙祝壽雙喜瓶、萬壽一統(tǒng)尊、萬福萬壽蓋罐等瓷器及其他物品”。在這首尾兩次“貢檔進單”之間，還有若干次，可見，這一時間段內(nèi)的瓷器進奉都由德新負責。

而在道光三十年十一月二十三日的一份內(nèi)務府奏報上，出現(xiàn)“前任九江關辦理窯務監(jiān)督士魁”字樣，可見，德新在這一時間點之前，已經(jīng)就任督陶官一職。而“前任九江關辦理窯務監(jiān)督士魁”的最后一次，“貢檔進單”是在道光三十年五月初四，也就是說德新始任督陶官一職的時間不會早于這一時間。咸豐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一份內(nèi)務府奏報上，“德新呈報道光三十年分前任監(jiān)督士魁任內(nèi)燒制圓琢器皿件數(shù)、用過錢糧細數(shù)，造具清冊呈報前來?！庇纱丝梢姡诘拦馊甑南掳肽?，盡管德新已經(jīng)上任，但是，該年的圓琢器皿件數(shù)、用過錢糧，大都在“士魁任內(nèi)”。故而，德新上任應在道光三十年下半年的偏晚些，這里認為德新的上任時間大約在道光三十年的十月。

至咸豐二年十一月初八日，在一份內(nèi)務府奏報上，有“該監(jiān)督德新，文稱實存在庫，應飭令現(xiàn)任監(jiān)督義泰，作速解交造辦處為此謹具”的文字，可見這一時間，德新已經(jīng)離任督陶官一職。而在德新離任和義泰接任之間，由陳景曾署理九江官監(jiān)督，即代理督陶官，陳景曾在督陶期間，組織了一班大運瓷器的燒造，其“貢檔進單”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咸豐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由此，陳景曾署理督陶的時間應在該時間點之前一段時間。由此，德新的離任時間應在咸豐二年的下半年，這個范圍無疑是準確的，如果德新的任期為兩年的話，其在咸豐二年的十月份離任應是比較可信的時間。由此，我們可以說德新任期為兩年，約從道光三十年十月至咸豐二年十月（1850年11月-1852年11月）。

與其說，德新是道光朝最后一任督陶官，不如說其是咸豐朝第一任督陶官。道光三十年（1850年）正月十四日，清宣宗道光帝寧駕崩，終年六十九歲。道光三十年（1850年）正月二十六日，清文宗顯皇帝奕即位，以1851年為咸豐元年。德新就任督陶官時，咸豐皇帝已經(jīng)登基半年之久了。所以，不妨將“德新器”作為咸豐一朝瓷器的開端。

三、唐英花觚

此類官窯樣式蓮托八寶紋花觚始于“唐英花觚”。唐英在乾隆五年十月至六年五月間集中燒造了一批署“唐英”款識的五供器，多供奉在北京東郊的宗教場所。其中，以“花觚”存世最為突出，燭臺僅見一對，而獨不見有“唐英”款的冠帽耳香爐。

No.1香港蘇富比1989年有一只拍品“唐英花觚”，署“養(yǎng)心殿總監(jiān)造，欽命督理江西陶政兼管江南淮宿海三關暨江西九江關湖口大孤塘等關稅課內(nèi)務府慶豐司員外郎兼佐領加五級沈陽唐英敬制。五供全分虔獻東直門外壩北長店村二道街西口地藏王菩薩殿前永遠供奉。大清乾隆五年十月朔日”款。

No.2另上海博物館藏收藏有署“養(yǎng)心殿總監(jiān)造，欽命督理江西陶政兼管江南淮宿海三關暨江西九江關湖口大孤塘等關稅課內(nèi)務府慶豐司員外郎兼佐領加五級沈陽唐英敬制。五供全分虔獻東直門外壩北長店村四道街東口天仙圣母殿前永遠供奉。大清乾隆五年十月朔日”款作品。

No.3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有一只銘文為“養(yǎng)心殿總監(jiān)造欽差督理江南淮宿海三關兼管江西陶政九江關稅務內(nèi)務府員外郎仍管佐領加五級沈陽唐英敬制，獻東壩天仙圣母案前永遠供奉。乾隆六年春月谷旦”的唐英花觚（見圖）。

No.4與No.3銘文相同，兩只“唐英花觚”原為一對，No.4這只見于香港蘇富比2007年春拍《花賞瑤華·巴黎名藏中國藝術收藏》Lot508。與其相同的銘文，成套的燭臺，還見于藏英國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國立博物院的乾隆青花蓮紋燭臺一對。由此，此銘文器物，有花觚二、燭臺二，獨不見同款識香爐。但想來必應有此物。亦如至正十一年四月，張文進喜舍的“香爐花瓶一付”，今僅見花瓶一付，而香爐難覓。從實際存世量上來看，成套的五供或三供祭器中，花觚（瓶）較容易傳世，而香爐甚難。

No.5 1996年翰海春拍拍賣了一件青花纏枝蓮花觚Lot985，上有“大清乾隆六年五月端陽節(jié)恭獻京都朝陽門外東岳大帝案前永遠供奉。欽命陶權使者沈陽唐英敬制”銘文。

“唐英花觚”對乾隆及后世官窯五供器的燒造有如下重要影響：

第一，“唐英花觚”皆為兩段燒成后以榫卯接口拼接。康雍時期雖然制瓷成就很高，大型花觚（鳳尾尊）也大量制造，但由于器型高大，且一體燒成，器物難免有些變形。這對于兢兢業(yè)業(yè)制瓷的唐英而言，是絕不允許的。因此，他將大型祭器（花觚、燭臺），都分段燒造，在中部斷開，進而，消除瓷器在高溫燒造時所可能產(chǎn)生的應力變形。由此，制造出細腰挺拔而絕無歪斜的器物。在這批“唐英花觚”制作后的兩年，也就是乾隆八年閏四月，唐英與催總老格共同研制自行燒造成新式瓷器——夾層玲瓏交泰瓶等九種呈進（《恭進奉發(fā)及新擬瓷器折》）。從“唐英花觚”的獨具匠心，到交泰瓶、轉(zhuǎn)心瓶的登峰造極，不能不說“唐英花觚”榫卯結合的發(fā)明，為“天地交泰”瓶的成功埋下了種子。從傳世官窯花觚上看，“唐英花觚”后，凡分兩段燒造者，都十分的周正。

第二，“唐英花觚”銘文內(nèi)容豐富，清楚地寫明了供奉督陶官、供奉地點和供奉時間，開創(chuàng)了清代官窯五供的先河。唐英花觚及以后器，多書六字一行年號款，亦為最常見的形式，如“大清乾隆年制”“大清嘉慶年制”“大清道光年制”等。有署“光緒癸巳年制”款的花觚，為年號款加干支紀年的器物，屬較少見的品種。此外，有署供奉地點款器，如首都博物館收藏的乾隆青花“法華寺”款花觚一對。除唐英花觚署督陶官名款外，后世官窯制式五供器，署督陶官名款者甚少，亦未見署督陶官以外人名款器。廣西博物館藏署“九江關監(jiān)督德順敬獻”的礬紅蓮托八寶紋冠帽耳香爐（見黃啟善：《廣西博物館古陶瓷精粹》，文物出版社2002年出版），德順為道光十二年至道光十九年的督陶官。相同器物，亦見香港佳士得2004年春拍Lot0993，清道光礬紅描金八吉祥紋香爐、燭臺三供一套。再者，就是“德新器”。

第三“唐英花觚”開創(chuàng)以纏枝蓮和銘文做裝飾的制式。唐英器文字眾多，而將其開光寫在器物最明顯的位置，是唐英內(nèi)心恭敬的張揚，銘文本身就起到了裝飾的作用，整體輔以仿宣窯的纏枝蓮紋，更突出銘文的內(nèi)涵。唐英花觚之后，則發(fā)展成為以蓮托八寶紋作為主題紋飾，而在器物中心開光寫款識的裝飾定式。蓮托八寶密不透風，彰顯供器的嚴肅與圣潔，而中間開光處才是整件器物畫龍點睛的地方，闡明了器物要表達的精神，也為繁縟的紋飾開了一扇窗，吹進一縷清風。常見有青花、粉彩、礬紅彩等裝飾工藝。

五、德新動機

1.變天前夕

無論是督陶官署名還是百姓署名的器物，其目的都在于祈保天下太平、闔家安康，然而，歷史上除唐英在太平盛世廣留自己款識的祭器外，其他留有名款的祭器多進奉在改天換日的前夕，供奉者的心愿極少達成。

首先說最著名的張文進在至正十一年四月進奉給星源祖殿的元青花云龍紋象耳瓶，進奉后僅半年，景德鎮(zhèn)就被陳友諒的軍隊所占領，次年星源祖殿亦毀于兵燹（見黃清華、黃薇：《至正十一年銘青花云龍瓶考》載《文物》2010年4期P64-76）。再者，從天啟到順治期間，屬于中國陶瓷發(fā)展的過渡期，大量信士供奉署名的香爐、凈水碗等祭器，時人皆生活在改天換日的恐懼當中，至康熙中期，署信士、弟子名的祭器驟然消失。第三，德順為道光十二年至道光十九年的督陶官，他在任期間，制作有署“九江關監(jiān)督德順敬獻”（見上海博物館《青花的世紀》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銘成套五供器。德順卸任后的第二年，爆發(fā)震驚中外的鴉片戰(zhàn)爭，中國近代史就此拉開序幕。最后，“德新器”制作于約咸豐初年，這時南方開始鬧太平軍，咸豐三年，太平天國就占領南京，咸豐五年景德鎮(zhèn)御窯廠毀于兵燹，官窯中斷。

也許是歷史的巧合，每每將自己的名字恭恭敬敬的落在瓷器上祈求平安的時候，卻正是大難臨頭的前夕。這也許正是自古以來，中國人“平時不燒香急來抱佛腳”的真實寫照。在改朝換代的前夕，上至官員下至百姓，都已冥冥中知道家國的命運，不過是寄希望于神靈自欺欺人罷了。

2.炫耀成績

督陶官在器物上署自己的名字，多多少少是展現(xiàn)自己任期的制瓷成就，這點以“唐英器”最為突出，尤以“唐英祭器”為代表。畢竟在神靈面前獻上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誠意，更要有自己的努力。乾隆五十一年之后，內(nèi)務府不再派督陶官到景德鎮(zhèn)，而是由地方官兼任督陶官，地方官員大都不坐鎮(zhèn)景德鎮(zhèn)，而是遙指瓷器燒制。因此，瓷器燒制水平也隨之滑坡。而道光時期，德順是督陶時間最長的一任督陶官，也是成就最杰出的一任督陶官，德順并不像其他督陶官那樣遙指窯務，而是親臨景德鎮(zhèn)督陶，因此，他可以驕傲的寫下“九江關監(jiān)督德順敬獻”的銘文。由此看來，德新也并非遙指窯務，而是親臨現(xiàn)場，他對督陶工作必定有一份難以割舍的情懷。

六、文物價值

首先，督陶官文化是中國陶瓷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傳世有關督陶官的實物資料可謂鳳毛麟角?！暗滦缕鳌钡陌l(fā)現(xiàn)與考證，使督陶官德新的形象進一步鮮活起來，填補了咸豐督陶官器的空白。為我們研究督陶官文化提供了重要的資料，也為我們研究唐英器提供了幫助。

其次，以往認為“德新器”為道光器，經(jīng)過考證，“德新器”斷代為咸豐器更為合理。進而，以糾正以往文獻之謬。

第三，因太平天國運動，御窯廠在咸豐五年斷燒，這使得咸豐官窯器物在有清一代最為稀有。“德新器”為咸豐初年官窯標準器，這對區(qū)分道光器與咸豐器，以及區(qū)分太平天國前后器有著重要的意義。

第四，明清瓷器上以正楷無橫“德”字為常見，而書寫極其工整的青花楷書有橫“德”字則十分罕見，亦是很有趣的發(fā)現(xiàn)。

（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