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德罡
一、有關《流行體系》一書
1967年,羅蘭·巴特發(fā)表《流行體系——符號學與服飾符碼》,將研究對象擴展到了“流行神話”的范疇,試圖從轉瞬即逝的時尚風潮中,尋找暗藏其中的規(guī)律與符碼。巴特的研究獨辟蹊徑——他采取的并非普遍意義上的社會研究或者是文化研究,而是結合索緒爾的語言學理論,進行了獨到的語言學研究?!读餍畜w系》所研究的對象,是1958年6月至1959年6月的《Elle》和《時裝之苑》(《Le Jardin des Modes》)兩本時尚雜志中,所有關于流行時裝的文字敘述。
《流行體系》全書沒有一張時裝的插圖,讀者很難從巴特的敘述,或者是從他所引述的文字中勾勒出一副流行時裝的視覺印象。取而代之的,則是無處不在的文字,文字所匯織成的文本,文本背后所隱含的意義。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對于流行體系的一種扁平化和簡單化地處理。巴特的關注點并不面面俱到,他只在乎構建“流行神話”的人們是如何運用語言文字的;當然實際上,這種研究方向正可謂一針見血;大眾傳媒時時刻刻所營造出的“流行”風潮,大多數(shù)時候只是運用修辭以及文字本身的魅力,去制造各種令人驚嘆的幻夢,令大眾易于接受,并沉迷于其中。
作為他在巴黎高等研究學院任職內的一部前身為博士論文的著作,《流行體系》一改巴特過去隨筆式、片段化、散文化的基本寫作特征,其中大量的理論推導和科學論證充分展現(xiàn)出一本科研論文所具備的科學性而非文學性。索緒爾的《普通語言學教程》是巴特流行體系研究的基本參照,他將文化研究歸根究底,歸元合一概括成為語言符號的研究。巴特開宗明義,《流行體系》一書本質是在研究社會時尚和流行系統(tǒng),但實際上是對于時尚雜志描述時裝時所運用的文字的符號學研究,這也就是他所謂的“書寫時裝”。
二、“書寫時裝”
《流行體系》一書的寫作,充分展現(xiàn)出羅蘭·巴特在此時,作為一名結構主義信徒所具備的學術世界觀。法國文化研究專家弗朗索瓦·多斯曾寫作過《結構主義史》和《解構主義史》,在他看來,結構主義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大行其道,主要是因為兩個特點:一是結構主義認為可以研究出精密而完善的結構形式,這種形式可以科學地、快捷地引導解決諸多學術問題,這一點使得無數(shù)學者看到了科學研究飛速發(fā)展乃至于突破革命的曙光,讓他們對結構主義萬分迷戀乃至趨之若鶩;其二,結構主義對于過往學術知識結構的反叛和大力批判,迎合了當時青年一代反抗社會、反抗權威的時代精神。
巴特寫作《流行體系》的初衷恰恰體現(xiàn)了結構主義者的樂觀主義。他問道,“是否有什么實體系統(tǒng),有某種量值系統(tǒng),可以無須分節(jié)語言而存在?言語是否為任何意指規(guī)則不可缺少的中介?”他認為問題的答案是否定的,一切文化問題歸根到底都是語言學問題,因為所有的文化都是以語言為載體的。那么,研究流行文化,破解“流行神話”,只要探索描述這種文化的語言系統(tǒng)背后的含義就可以解決。而立足于索緒爾提出的符號學理論,甚至可以更進一步,只要提取流行語言系統(tǒng)中的符號含義和組合的方式,那么所有的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先由外到內,層層深入到最細微的結構,再見微知著,對外擴展,進行有條不紊地推理概括,這就是《流行體系》要研究“書寫時裝”的根源。
三、書寫服飾符碼
索緒爾提出符號由能指和所指組成,也就是形式和意義的結合,其中形式本身,以及形式和意義之間的任意性,是符號學研究的重要對象。而巴特對于“所指”有進一步的理解。他認為,“所指”所表達的“意義”更多的是一種心理的印象,而非真實世界存在的事物,它具備的是大眾的共同心態(tài)共識。而這種共識很多時候是具備隱喻性,修辭性的含義的,比如人們看到“天晴”,總會把它與“心情好”所聯(lián)系在一起,這種意義的聯(lián)系就是任意性、心理性的,更多的是一種意指和修辭的概念。
那么,巴特就將我們平時描述服裝的文字進行了解構。在他看來,我們描述服裝的書寫語言是由意指單元所組成的,一個意指單元是由一個意指作用的對象物(objetvise)、一個意指作用的支撐物(support)和一個變項(variant)所組成的。以“一件立領襯衫”為例,我們可以將三個部分簡稱為O,S和V,那么“一件立領襯衫”這個表示可以被分解為:
襯衫(O)有一個只能立起來的(V)領子(S)。
那么我們可以看到,這三個部分各自在表述中的不同意義。O作為被描述服裝的最本質特征,一般在一個意指單元中不會被改變;而當描述者想要著重強調這件服裝的不同特點的時候,他會加入S來進行表述,而有時候各類服裝的不同就來自于S的各種各樣,那么就需要一個可以決定整體的變項V。比如和立領襯衫相對的“翻領襯衫”,可以分解為:
襯衫(O)有一個可以翻起來的(V)領子(S)。
V變項在同一意指單元中具備最為重要的意義。而與此同時,當掌握了O,S,V三個部分的組合后,我們可以看到結構的多變以及相應的重復性——O,S和V三個部分可以進行無限制地自由組合,這就組成了我們描述服裝的書寫語言的基本形態(tài),如:
O+(V+S):這條裙子(O)有一個寬松的(V)罩衫(S)。
(V+S)+O:高(V)開叉(S)的旗袍(O)
(S+V)+O:領口(S)進行復古設計(V)的球衣(O)
甚至,O,S和V之間還有可能會分層,比如不同的支撐物組成對象物,而對象物以一個整體的態(tài)勢與其他對象進行比較。巴特舉例道:
一個搭配得當?shù)慕M合,草帽 和 帽襯
S1 S2 S3
V O
進行這樣類似于分析句式成分的分析方法,巴特所要表達的,絕非僅僅是書寫服裝語言的語法特色,而更意在說明,簡簡單單的成分組合形式,構成了一種語言修辭表達的模式和鏈條,大量的元素就是通過這樣簡單的表述系統(tǒng),發(fā)展成為令我們各種眼花繚亂的服裝描述的。
那么,這樣的服裝表述,是如何構建成一個迷惑人的流行時尚體系的呢?這里,巴特認為意指以及意指組成的系統(tǒng)具有功能作用。哥本哈根語言學派語言學家耶爾姆斯列夫發(fā)明了含蓄意指符號學,而巴特立足于此,建立了他的意指系統(tǒng)。耶爾姆斯列夫認為,一切意指系統(tǒng)包含表達平面(E)和一個內容平面(C),而意指作用則相當于兩個平面之間的關系(R),那么有了交互對象和之間的聯(lián)系,就可以建立不同平面的層次化結構。而巴特在對于時裝的語言表述研究過程中,他認為內容平面和表達平面就相當于是所指和能指,與此同時兩個平面和一個意指就能組成一個信息系統(tǒng)。而我們在時裝語言的表述中,一共存在三個信息系統(tǒng),那么整體的意指可以被分為三層:內容(世事)系統(tǒng)、語言系統(tǒng)以及修辭系統(tǒng)。而修辭系統(tǒng),也最終產(chǎn)生了事物的“含蓄意指”。
細分析來,真實的服裝是第一系統(tǒng),它是來自真實世界的一個普通事物;然而,在用“T恤衫”來進行表述之后,所指和能指進行了分離,通過語言系統(tǒng)的表述之后,一件普通的衣服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符號,帶上人們對于T恤衫“休閑”的基本印象。最后,在第三層修辭系統(tǒng)里,人們開始用“T恤衫”作為“精神”的符號,第二系統(tǒng)內能指與所指結合所產(chǎn)生的意指系統(tǒng),成為新系統(tǒng)的能指。這就是所謂的“含蓄意指”的概念。
四、意義的無限與虛無
羅蘭·巴特通過對于書寫服裝語言追根究底的結構式分析,其實得出的是一個我們看來異常淺顯的結論:書寫服裝語言表述的內容已不再是真實事物本身,不再是具體的服裝實物,而是隱喻含蓄的內涵意義,背后的社會心態(tài)、意識形態(tài)觀念和文化現(xiàn)象。這種聯(lián)系是通過嚴密的邏輯鏈條所構成的。換句話說,巴特處心積慮地分析,只是將我們都深知的概念,進行了可行性和合理性的探索,并給出了這種“流行神話”運行的模式。
《流行體系》甫一出版,就引發(fā)了巨大的爭議:很多人因為巴特在本書中晦澀的邏輯和專業(yè)化的表述而望而卻步,有的人則是理解了巴特在本書中所表述的思想結構后,對于這種表述所具備的現(xiàn)實意義有不同看法。換句話說,《流行體系》長篇累牘的敘述,只是告訴我們一個我們都深知的事實“是怎么樣的”,而并沒有解答“為什么是這樣”,就算是解答了,也采用的是符號學的“任意性”的原則,然后立刻將重點放在了如何“分辨”之上。
《流行體系》是在進行流行時裝文化研究,然而一個最為重要的問題卻基本沒有涉及:一件時裝背后被流行文化所賦予的含義,究竟是怎樣,因為什么賦予的?人們?yōu)槭裁磿J為T恤衫穿起來“很精神”?巴特對此沒有明確的回答。
以巴特為代表的這一代結構主義思想家,對于意識形態(tài)觀念的大眾化和普世化十分警惕,比如對于流行文化,巴特說過,“眾所周知,流行是至高無上的,其符號是武斷隨意的。因此它必須把符號轉變?yōu)橐环N自然事實,或理性法則?!彼麄兊闹攸c在于揭露出意義本身的任意性和武斷性,然后將攻擊的矛頭指向制造這些意義的權力機構。至于為何他們所提到的事物具有如今這樣的意義,他們往往用符號的隨意性簡單解答過去,甚至可以說,是“顧左右而言他?!庇辛朔柕碾S意性,我們可以將一切意義都擴展為無限,但與此同時,這樣的無限同時也是一種沒有實證的虛無,一種無根基、無立足點、失去價值的討論。
以《流行體系》為代表的結構主義分析,一方面存在高效、簡明的特色,這樣也帶來了各種弊端:它脫離社會實際、脫離具體狀況、一概而論、生搬硬套,企圖用一種高度概括的理論統(tǒng)一所有學術問題,存在專斷化,去個性化傾向;而另一方面,在這一代思想家逐漸走向解構主義的時候,又會出現(xiàn)憑借“符號的任意性”完全消解意義,將學術研究轉化為一種單純的私人化,傾向化乃至攻擊化的表述,“反抗權威”的思想意旨統(tǒng)領學術研究,這也是眾多解構主義思想家常以一種“社會反叛者”“斗爭者”形象出現(xiàn)的原因。
就像《流行體系》所描述的“流行神話”,比如一件時尚風衣被名人穿著,或者是獲得了競賽大獎,立刻這件時裝以及相關的設計成為“時尚”“華貴”“美麗”的代名詞,營造出一種不可動搖的時尚風潮,大家趨之若鶩。“今年流行藍色”這樣毫無根據(jù)的話語成為無數(shù)人穿著的指南。巴特對于“書寫服裝”的語言研究同樣也是一種流行的幻影,它滿足了人們對于反抗權威、獨立思考、與眾不同的心理需求,但同時,它也是一種最終導致意義虛無的、色彩斑斕的學術流行幻象。
但是我們可以看到,盡管對于巴特的研究有著各種各樣的爭論,很多人對于巴特很多看起來似乎“煞有介事”的研究不以為然,認為他的研究實在是意義欠奉,但無論如何,羅蘭·巴特的思想對于當代人文學科的研究領域具有極大并且長遠的沖擊。蘇珊·桑塔格曾經(jīng)說過,“在二次大戰(zhàn)后從法國涌現(xiàn)的所有思想界的大師中,我敢絕對肯定地說,羅蘭·巴特是將使其著作永世長存的一位?!狈畔掳吞刈兩埌愕乃枷朕D變和他在著作中所提出的那些現(xiàn)在看來也許武斷的結論,只從學術研究的意義上看,就正如批評家張淑萍說,“巴特在書中表現(xiàn)出的理性主義和科學性的追求正是法國結構主義持久的生命力所在。對這本書的批評也好,修正也好,都不代表它在方法上的衰退和被超越。恰恰相反,作為人文學科的成果,《流行體系》正是在這種不斷被解讀的狀態(tài)中才會達到永世長存?!?/p>
【參考文獻】
[1]羅蘭·巴特.流行體系[M].敖軍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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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羅蘭·巴特. 符號學理論探究——以《流行體系》為例,張淑萍.批評家[M].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