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空塵
[1]
母親23歲那年嫁給父親。當時父親一貧如洗,有的只是一股青年人的干勁和勇氣,母親的選擇遭到家人的極力反對,最終她還是頂住各方壓力,毅然決然地走向父親。她也因此沒能得到家人的祝福,婚后很少與娘家來往。
那時父親在建筑工地當學徒,每天有八塊錢工資,吃飯用掉三元,剩下的五元補貼家用。母親說,日子雖然清苦,倒也自在踏實。
[2]
母親26歲那年,父親查出肝硬化,家里沒有積蓄給父親治病,母親只好四處籌錢。那個年代,誰家都不寬裕,母親大多時候都是空手而歸,倒是姑姑經(jīng)常接濟我們,盡管如此,父親的病還是漸趨惡化,直到父親感覺自己撐不下去了,他對母親說,“我恐怕是不行了,以后找個好人,別苦了自己。”母親的淚在眼里洶涌澎湃,她什么都沒說,去建筑工地找到工頭——一個遠房親戚,懇求他能夠借錢給父親治病,她愿意留在工地打工直到還清債務。工地上沒有收留女工的先例,也沒有現(xiàn)金能拿出來周轉,工頭很為難。母親倔強地守在工地上,用堅定的目光告訴工頭,如果他不答應,她就不回去。
那時正是初春,冬天的寒氣還沒有消散,到了傍晚,溫度驟降,工人們整理好工具,一起坐著三輪汽車回家了。工頭也躲起來不肯再見母親,工地上漸漸冷清。母親坐在簡易棚旁邊的角落里,無助又凄涼。她明白,等在這里也許不會有希望,但回去就一定沒有希望。一個“也許”支撐著她抵御即將到來的黑暗??撮T的大爺在工地上巡視,看到母親,只說了句:“你還沒走啊。”母親的淚就流了出來。大爺輕聲嘆了口氣,走了。沒多久,一個大娘打著手電筒找到母親,拉著母親的手要母親跟她回去。
母親告訴我,二十多年過去了,她依然記得那晚屋里的燈光,昏黃卻溫馨。大娘給她煮了碗面條,面條上面飄著細碎的蔥花。母親說那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面條,無論現(xiàn)在生活多么富足,也做不出當年的味道。那晚,母親和大娘擠一張床,大爺把屋里的幾張椅子拼起來,算作一個簡易床,因為貧窮,他們甚至拿不出一張多余的床單鋪在上面,大爺和衣躺下,竟也睡得香甜,空氣里飄蕩著細微的鼾聲。母親一夜沒睡,她想,即使什么都沒有,兩個人相依相偎,能夠相伴到老就足夠了。
第二天一早,寂靜了一個晚上的工地剛剛蘇醒,母親就準時出現(xiàn)在工頭面前,他驚詫的目光里透著些許無奈,“你先回去吧,我想想辦法,明個一早就把錢送過去?!蹦赣H的眼睛里放出別樣的光芒。那一刻,她近乎破碎的心又裝滿了希望,她覺得世界都不一樣了。
父親重新回到醫(yī)院接受治療。半年后,父親的病情得以控制,回家靜養(yǎng)。母親也像她當初承諾的那樣,回到工地打工償還債務。一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女人如何承擔起工地繁重的工作?工頭礙于親戚的面子,沒有讓母親留下,他說,錢等有的時候再還,這都是大男人干的活,你在這里也不方便。
母親回到家里照顧父親,她說:“家徒四壁又能怎樣,一家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3]
母親34歲那年,我10歲。因為家鄉(xiāng)的工資太低,父親外出打工,我和母親留在家里。
那時候我在小學讀四年級,夏天的一個傍晚,正是最后一節(jié)課,天空像幕布一樣,從陽光明媚換成了烏云密布,不一會兒,雨點就拼命砸了下來。
陸陸續(xù)續(xù)有家長帶著傘等候在教室外面,教室里開始騷亂。我向門口張望,沒有母親的身影……
下課鈴響,我心不在焉地收拾著書包,鄰居的阿姨讓我跟他們一起回家,我倔強地搖頭,說我媽媽會來的。
教室里的身影漸漸少了,少了,沒有了,我等的人還沒有來。
我抱著書包跑進雨中,委屈的淚水混著雨水在臉上肆意流淌?;氐郊依?,衣服都濕透了,黏在身上,雨水順著頭發(fā)滑進嘴里,咸咸的。母親正在屋里做她那些似乎永遠都做不完的家務,看到她的那一刻,我什么話都沒說,默默走進房間換衣服。
從那以后,即使是晴天我也記得帶上雨傘。那時候的雨傘一律是長柄的,每天帶著它上學放學,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感覺周圍的目光是異樣的。碰到雨天,心里既輕松又快樂,偷偷地想,你們就在這里慢慢地等人來接吧,我先回家吃飯了。
時間久了,就開始習慣了。自己能完成的事,不要給他人添麻煩。
有一次跟母親聊起這些事,玩笑似的嗔怪母親。母親看著我,溫柔地笑著,眼角的魚尾紋歡快地游曳。她摸了摸我耳邊的碎發(fā),“其實我去了,我在教室后面看著你,有好幾次,我都想沖過去拉著你回家,淋在女兒身濕在母親心啊。可是你也知道我們家的情況,你爸爸身體不好,還要掙錢養(yǎng)家,我在家里照顧你和爺爺,也要顧及田里的莊稼糧食。我們誰都不能面面俱到、時刻陪在你身邊。這次我去了,那下次呢?你最終還是要自立,要自己動手。但是孩子,你也要記住,在你需要的時候,爸媽會第一時間沖到你跟前,做你堅強的后盾?!蔽业谋亲訚瓭?,母親啊,你怎么不早點告訴我,那么我也不會傻傻地妒忌別人的父母對孩子的寵愛,而忽視了身邊那個真正愛我的人。
[4]
母親42歲,我18歲。因為自己生性乖張暴戾,所以在高考志愿上選擇了一座有著7000多年文明史的古城安頓自己,以期鎮(zhèn)壓聒噪不安的靈魂。
中秋節(jié)放假,母親打電話問我回不回去,我看似委婉地反過來征求母親的意見,其實是沒做好去別處的計劃。母親說,“你自己決定吧,想回來就回來,不想回來就出去看看,但要注意安全?!蔽蚁肓讼胝f:“那不回去了吧,也就兩三天的假,路上還要耽誤好久?!蹦赣H說好,叮囑了一陣,才掛了電話。舍友說每次放假,她父親都想讓她回去,她說話的時候,臉上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我酸酸地嘟了一句,我爸媽從來不會這么說。
我和一個留在宿舍沒地方去的舍友決定去北京,硬座坐了十四個小時,正好是回家用時的兩倍。我們?nèi)チ撕蠛?,逛了西單。晚上住不起旅店,在網(wǎng)吧湊合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四點爬起來看升旗,凍得我們蹲在地上緊緊依偎相互取暖。升旗結束,人群一哄而散。我們?nèi)ヂ愤叺男〉旰攘硕節(jié){吃了油條,又匆匆跑去故宮看人海。下午買火車票滾回學校,癱在床上一睡不醒。
半個月后,表姐在微信上跟我聊天,發(fā)了母親的照片。只見母親的雙眼浮腫,左半邊臉是一大片青紫,頭上還纏著紗布。我嚇壞了,趕緊問表姐是怎么回事,那邊遲遲沒有回復。我看看時間,晚上十一點,爸媽已經(jīng)休息了。
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就打電話給母親,她說前些時候下雨摔了一跤,臉上掛彩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我稍稍松了口氣,“怎么那么不小心?!?/p>
晚上,表姐回復我說,你們家在房頂曬玉米,你媽媽收玉米的時候不小心摔下來,摔斷了鎖骨,昏迷了五天才醒,已經(jīng)有一個月了。怕影響你學習,不讓我們告訴你……我的眼里潮濕一片,母親啊,你至少也該讓我回去看看你。
星期天,我登上了回家的列車。
我在院子里扯著嗓子叫母親,母親從屋里出來,在圍裙上擦著手,“回來了,怎么也不說一聲?!狈路鹗窃谪煿治?,臉上卻是孩子般的快樂。母親的左臂有些僵硬,是還沒有完全康復的緣故。她這才承認臉上的傷是從房頂摔下來而不僅僅是摔了一跤造成的。我既心疼又生氣,“媽,出了這么大的事,你該告訴我的。”母親略帶歉意地笑了笑,“你看媽現(xiàn)在不是好好的嘛!”她故作輕松地攬著我的脖子,“走,媽媽給你做好吃的?!?/p>
晚上父親下班回來,他告訴我,那段時間你可把你媽給想壞了,躺在床上不能動,身邊又沒有人說話。你堂姐中秋放假還來看她了,你這個傻孩子,怎么就不知道回來,你媽還偷偷抹眼淚呢。
我低著頭,眼淚落進碗里,整碗飯都變成了苦的。誰能體會母親那種明明想念又故作無謂的心態(tài)?我匆匆忙忙跑去北京看人海,卻沒有在母親需要的時候,回到她身邊哪怕只是握握她的手。我的母親,她沒有文化,也不常表達,但她對家庭、對女兒的愛一分也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