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塌的墻

劉先國

那是一個晴朗的天氣，連影子都是明亮的。天空、山和田野，仿佛昨夜被人偷偷地打掃得干干凈凈。吃了飯，我說出去走走，小紅第一個贊成。我、湘?zhèn)?、小紅和春梅從湘?zhèn)ぜ页鰜恚瑤е埔?。小紅喝了一點酒，臉泛著微紅，更好看了。我們來到老井旁，老井還是原來的老樣子。井坎上并列站著三棵古柏，給我的印象既沒有長，也沒有衰老，幾十年來就是這個樣子。井前的青石板依然那么亮爽，像拋了光似的。井里剛被人掏過，沒有了水草，現(xiàn)出了井底的泥，水清亮，水面上冒著熱氣。我說，我更喜歡水井沒掏過的模樣，水底有一層淺淺的水草，有魚和泥鰍在里面出沒游動，更有生氣，有活的感覺，水也顯得更清澈，一眼看去就覺得甜。小紅立即附和我的說法：“我小時候看到的井，就是你說的樣子，一口小井就是一個小世界，一方精致的景象?！毙〖t是個很有感覺的女孩，應(yīng)是跟她喜歡讀詩、寫詩有關(guān)，她有詩人的眼睛和慧根。我想體驗一下小時候喝水的感覺，叉開左腳，右膝跪地，雙手撐在地上，伸長脖子將嘴湊到井里，用牛的姿勢飲水。湘?zhèn)ひ策@樣飲水。小紅在一旁捂著嘴笑。我知道小紅笑的意思，說：“笑什么，人類最初就是這樣飲水的。”小紅說：“沒什么，只是覺得有趣，我見到的都是用杯子和碗喝水的?！薄耙荒阋瞾碓囋嚒！薄安桓?，雖然有趣，但是不雅。”春梅蹲著用手捧了幾捧水喝了：“通地方只有這口井水好喝，清甜的?！蔽覍π〖t說：“你也喝點。”小紅搖搖頭：“沒有杯子。”我引誘小紅：“這水好，美容的，你看我們村里個個水色好，比城里人好多了，就是這口井養(yǎng)的。”我用手捧了一捧水，送到小紅跟前，我捧水的水平很高，可以滴水不漏：“杯子來了?！毙〖t捂著嘴笑，不過給了我面子，在我的手掌里象征性地喝了一口水。等我將手中的水潑掉后，她又說：“好喝，還要?！蔽沂軐櫲趔@，趕緊給她捧水去。此時，楊祝英挑著一擔(dān)水桶從石坎上走過來，我、湘?zhèn)ざ己傲艘宦暎骸熬四?。”楊祝英笑微微的：“你倆都帶婆娘回來了?！蔽抑皇切π?，沒做回答。小紅站在一旁，沒吭聲，臉紅了。等楊祝英挑著水走后，小紅笑著責(zé)怪我：“你好壞哦，占人家便宜?！蔽夜室舛核骸坝腥艘埠脡呐叮乙脖蝗思艺急阋肆?。”我說的人家是指小紅。小紅假裝生氣：“不理你了?！毕?zhèn)泶驁A場：“雙贏，雙虧?！?/p>

上了井眼西邊的高坎，是一丘干田，四只毛茸茸的嫩黃色的小鵝崽，跟著一只灰色的肥碩的鵝婆在吃草，我們的到來驚擾了它們，它們仰起頭叫喚，往里邊移動。小鵝有母親的引領(lǐng)并不慌張，走了丈把遠，又從容地叼草吃。小紅喜歡的不得了，遠遠地站在田埂上看，示意我們別驚擾了小鵝。這丘長方形的田只有約三分地，收割后留下的禾蔸還整齊地排列著，一行一行的。有些禾蔸被人踩披了。播種的紅花苕子稀少而低矮，沒有野菜、野草長勢好。與周邊的旱田相比，明顯地不如它們肥沃。村里的每一丘田我都插過秧，或干過別的農(nóng)話，都眼熟，唯有這丘田沒有一點印象。突然我意識到是一丘新開墾的田。這里原是隊里的蒸汽房和倉庫。建這座倉庫的時間我還記得，可以推算到我上學(xué)之前，還可以往前推，是在母親教我如何上廁所的時候。那年，隊里將老院子里的倉庫拆了，將材料搬到這里來新建了一座倉庫，規(guī)模擴大了。我在這座倉庫里領(lǐng)過糧，躲過雨，在倉庫前架著黃桶打過乒乓球，乘守夜時打過骨牌、撲克，天南海北地吹過牛，談?wù)撆抵础渡倥摹?。其中談?wù)摰呐陀行〖t。這是一個生產(chǎn)隊，一個集體，一個利益共同體的標(biāo)志之一，就像一個家庭的飯鍋或餐桌，就像雙胞胎或多胞胎輪流吮吸的娘的乳房?，F(xiàn)在沒了，說沒就沒了，短短幾年工夫就沒了。沒了的不僅僅是一棟用木材拼湊起來的建筑，而是一個中心，一個人人賴以生存的組織，一種我熟悉的生活。我心里沒有足夠的準(zhǔn)備，難免生起幾分惆悵，幾分迷惘，幾分惋惜，幾分懷念。我的眼睛濕潤了，有淚花。不知內(nèi)情的小紅大概看出了什么，關(guān)切地問：“先國，怎么了？是不是我剛才的話傷害了你？”我知道自己有些失態(tài)，忙說：“沒什么，這兒原來是一座倉庫，永遠地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心里難過?！毙〖t“哦”了一聲，其實她一點也不明白。湘?zhèn)ふf：“這旁邊還有一個蒸汽房，建蒸汽房時我們都挑過石頭。”“是啊，拆了老院子一堵圍墻，蒸汽房的門框用的是老院子細朝門的石料?！薄坝浀煤孟裾羝碇桓懔藘赡昃蜎]搞了?！薄昂孟窦夹g(shù)沒過關(guān)?！蔽覇栂?zhèn)ぃ骸皞}庫和蒸汽房是哪一年拆的？”“拆了有三四年了?！薄澳切┝夏?？”“分了?！薄耙患曳值脦讉€石頭？敗家容易興家難啦?！薄疤镆卜至耍w都散了，留著這么個破爛東西也沒有什么用?！毕?zhèn)ぷ焓沁@么說，心里應(yīng)是另一番滋味。

白果園的土倉倒塌了，我說去看一看。土倉前是一個大約兩畝地的方形的坪，大集體時，是曬谷坪，原本用三合泥扣的，長不出野草，即便掉在縫里的谷子在雨季時長出一些嫩芽，很快就會被人除掉?，F(xiàn)在已經(jīng)長滿了草，草枯黃，齊踝深。里面夾雜著一些冬季生的野菜，多是綠色，開著一些細碎的黃花，白花。沒有紅花。大概這個季節(jié)不適宜紅色，那些花開放時選擇了別的顏色。不知是季節(jié)選擇了花色，還是花色選擇了季節(jié)。這些野草、野菜正在蠶食著曾經(jīng)的曬谷坪，蠶食著人活動的舞臺。它們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絕大部分領(lǐng)地，只是在它們中間，間或有幾小塊空處，裸露著三合泥。但它們的葉、莖、藤和意念，正在指向那里。一塊空處是誰吐了一些甘蔗碴子，已快腐爛，即將成為占領(lǐng)者的肥料。一條小路在正方形坪里劃了一條對角線，草不敢往路上生長，有膽大的長在路上，也被踩死，成為泥土。在這方土地上，人的足跡由面退縮成一條線。人群一旦被遣散，就失去了原本的力量。

土倉的屋頂是被人掀掉的，剩下一個多人頭高的墻立在那里，看去有幾分滄桑感，我想起了圓明園的照片。湘?zhèn)ふf，當(dāng)年分屋頂?shù)臅r候，人口少的人家分不到一根木頭，就將木頭鋸斷，一家分一截。屋頂是稻草蓋的，沒有瓦可分，就將腐爛的稻草分了做肥料，一人七十斤。據(jù)說還動手打了架。村民是十分認(rèn)真的，仿佛多分一點或少分一點，就是命運的分水嶺，就將成為地主或者窮人。這些在舊社會當(dāng)過長工的人，絕不想再次淪為長工。我問湘?zhèn)ぃ骸胺痔锏?，分東西時，是不是斗爭很激烈？”“當(dāng)然啦，”湘?zhèn)ふf，在分星子山的樹時，一些人說那是劉家的靠山，是老院子的龍脈所在，分不得。說這些話的人多是家里有人在外工作的。絕大多數(shù)人說要分，那是你們家的靠山，又不是我們家的靠山。樹一分，幾天之內(nèi)，一山古松被砍伐得所剩無幾。沒砍樹的，是有親人在外工作的，他們想保住風(fēng)水。我朝星子山望去，那一山好松被毀了，只剩下十幾棵了，根本成不了風(fēng)景。挖樹蔸留下的土坑尚未愈合，依稀可見黃色的泥土。山，已不成為山了，連老院子也破了相。

土倉的墻是用土夯成的，沒有磚，不可分，不能變成各家各戶的財產(chǎn)，也就有幸立在這里，任風(fēng)吹雨打，幾年下來，一年一年地變矮，再過幾年恐怕會夷為平地。土倉共兩間，被人開墾成菜地，種上了蘿卜、白菜和萵筍，長得出奇的好，是我見過的最金貴的菜，有墻保護著。兩間土屋曾是金木八隊的中心，除了臨時存放谷物之外，也是會議室、決策室、學(xué)習(xí)室、娛樂室。我在這里參加過批林批孔會議，我發(fā)了言，隊長呱二爺表揚了我；我在這里跟著大人一起學(xué)習(xí)《老三篇》，我背得比大人快；我在這里參加過年終分配會，那年結(jié)算是三毛二分錢一個勞動日，絕大多數(shù)家庭欠錢，我家欠隊里一百八十多元錢。我見過先清哥哥帶著基干民兵在坪里出早操，走隊列，練刺殺。最多的是我跟著大孩子在坪里玩游戲，深更半夜也不回家。除了家，這是我去過的最多的地方。這里一定留下、儲存了關(guān)于我，關(guān)于村民，關(guān)于隊里的許多信息，這些信息散布在墻角落里，散布在三合泥里，散布在草叢中，散布在空氣之中，若干年之后，也許會像海市蜃樓一樣，像鬧鬼一樣，在某種條件下重現(xiàn)。其實，就在此刻我閉上眼睛，那些影子就來了。望著眼前頹廢的土倉，就像看到那個時代的遺體，看到掛在樹上的即將腐爛的自己的包衣，心里好酸楚。我不是看客，我是為那個時代披麻戴孝的孝子，我有切膚之痛。湘?zhèn)?、小紅和春梅陪著我，很少說話，我一直就沒說話。我感嘆了一句：“逝者如斯夫！”湘?zhèn)ひ舱f：“逝者如斯夫?！蔽液退m然沒有語言交流，但我相信，我們今天的思想旅程是一樣的。湘?zhèn)枺骸澳阋廊涣魬倌莻€時代？”“算不上留戀吧，只是追憶，只是哀悼，也算是告別吧?！?/p>

小紅的姨娘出來挑水，隔開一丘田朝我們這邊喊：小紅，是你嗎？怎么不進屋？小紅趕緊應(yīng)答。我們領(lǐng)著小紅朝老院子走去，到她姨媽家去。走時，我還多看了土倉一眼，在心里說：沉舟側(cè)畔千帆過，枯樹前頭萬木春。

二娘忙著做飯，抽著空同我們說幾句話。小紅說要到院子里去走走，我們陪著她出去了。老院子西面和正面的圍墻沒了，那古典式的朝門也沒了。一個封閉式的院子以毀滅的方式被打開了。走廊上的石板、石條有些傾斜了，有幾塊一頭掉進了尿坑里，斜靠在尿坎上。西邊的十幾戶人家搬走了，新屋建在大坪里，房子并沒有拆，是完整的，卻空了半個院子。走在里面，沒有人氣，陰氣太重。我家的那幾間老房子掛著生銹的鐵鎖，十幾年沒開過了。我從窗戶往里看，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我卻看了很久。小紅好奇，問：“看到什么了？”我說：“看到了。”“快說，看到什么了？”“看到了我的童年，看到了我的快樂與苦難?！蔽沂情_著玩笑說這句話的，說完后我就感到此事的莊重和嚴(yán)肅，我的生命是在這間房子里完成陰陽碰撞而形成的，由寄生在別人體內(nèi)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幾億年的看不見的元素，變成了活生生的獨立的人，變成了我。這是我的生命在地理上的源頭。我問：“小紅，你知道你自己出生在哪間房子，哪張床上嗎？”小紅茫然地?fù)u搖頭。我說：“這就是我的幸運，也是城里人的不幸?！毙〖t說：“你別這么深奧好嗎？輕松點好嗎？”

老院子雖然破敗了許多，但格局還在。東邊還住著好幾戶人家，正堂屋兩邊也住著人，人氣還在。這兒曾是隊里的大會堂。長方形的天井還在，跟從前一樣。木質(zhì)墻壁上，到處是我們小時候的作品，有字，有畫。有些我能分辨出是我自己寫的畫的，那條一筆畫成的魚就是我畫的，“先云的屋”是我畫的，那句“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是我寫的。我說這是我寫的，那是我畫的，小紅不信：“你怎么記得那么清楚？”湘?zhèn)ふf：“應(yīng)該沒記錯?！毙〖t這才相信。我問：“湘?zhèn)?，你寫了哪些？”湘?zhèn)ふf：“我不記得了?！蔽夷苡浀媚瞧ヱR是先斌哥哥畫的，但是我的確記不得湘?zhèn)懥诵┦裁串嬃诵┦裁?。一直不太說話的春梅開口說：“湘?zhèn)ぐ?，你怎么就這么差火？沒記性。”湘?zhèn)ばπ?。我說：“湘?zhèn)ばr候聽話，不亂寫亂畫，善良?！毙〖t點著我鼻尖說：“你肯定是個搗蛋鬼！”“恭喜你答對了，我小時候連狗看到我都嫌。滿爹爹經(jīng)常追得我滿院子跑，罵我‘畫紙畫硯一世不變”。

湘宗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額頭上冒著汗星子。湘宗和小紅彼此沒有認(rèn)出來，經(jīng)我提示之后才認(rèn)出來的。他們都為彼此的變化感到驚訝。湘宗膽大豪爽，敢當(dāng)眾夸獎小紅漂亮。小紅臉紅了，不時用眼睛瞟我，大概是看我有什么反應(yīng)。

香華住在下堂屋東邊的廂房，門虛掩著，我對小紅說：“是香華的屋，進去看看?！蔽彝崎_門，里面光線不好，暗暗的。我喊了幾聲，沒有人應(yīng)答。我們只好在門口等，估計走得不遠。小紅問：“我記得香華的成績很好的，怎么沒考上大學(xué)？”我解釋說，香華從小是個苦命人，父親得癆病無錢醫(yī)治，過早去世了。家里沒有男人，有個姐姐智力有點障礙，找個男人比她還差。一個弱女子肩膀沒硬羽翼未豐就承擔(dān)起延續(xù)香火和支撐門戶的重任。捧著高中錄取通知書哭了幾天，乞求母親送她上學(xué)，母親就是不松口。小紅眼睛紅了：“太可惜了?！毕?zhèn)ふf：“香華好早就招了郎，不到二十歲吧。已經(jīng)有三個孩子了?！闭f話間，香華回來了，手里抱著一個男孩，屁股后面跟著兩個女孩。香華矮小、干瘦，又出老，像四十多歲的人，我差點沒認(rèn)出來。我喊了香華一聲，小紅才認(rèn)出眼前這個人就是她想見到的同學(xué)。小紅肯定不敢相信擺在眼前的這個事實，問：“是香華嗎？我是小紅?！毕闳A很熱情地將我們請進屋里，因為屋里零亂，香華顯然有些窘，忙著收拾。兩個女人擺在一間房子里，誰能相信她們是同齡人，是同學(xué)，生活在同一個社會。僅僅是因為城鄉(xiāng)之間的一道無形的籬笆，將兩個女人分割在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制造“天堂”和“地獄”兩個詞的人，他的智慧一定來自現(xiàn)實社會的啟示。我問：“二娘身體好嗎？”我問的是她娘。香華嘆口氣說：“她老人家沒那個福氣，早幾年就老了?！?/p>

從香華家出來，是一條幾十米長的巷子，實際是一個大天井。天井的一側(cè)有一條尿凼，流著清澈的水，猶如小溪。巷子盡頭站著一個人，是六哥哥，是當(dāng)年的孩子王。我走過去同他打招呼。他站在門口，因為拘謹(jǐn)雙手不知道該放在什么位置，笑是笑了，表情有點木訥，有點苦，仿佛不曉得怎樣選擇表情似的。當(dāng)年的朋友，有了明顯的距離感。這種距離感不是源于時間，而是因為身份；不是因為我們變了，而是因為他自己的心理定勢。這時一個女人走了出來，站在六哥哥身邊，湘?zhèn)ふf是六哥哥的老婆。我對著她笑，喊了一聲：“六嫂?！绷┮餐覀冃Γl(fā)出“嗷嗷”的聲音，六嫂是個啞巴。從她的表情和動作，我覺得她很熱情，心里比六哥哥靈聰。六哥哥找個啞巴做老婆，我沒有思想準(zhǔn)備，心里難免有點凄戚，一個健全的男人娶一個啞巴，一定有苦衷的。一個男孩興沖沖地從屋里沖出來，見了我們忙縮到六嫂的屁股后面，從一側(cè)伸出一張怯生生的臉，這孩子應(yīng)是六哥哥的崽。我一逗他，他就將頭縮回去。六哥哥罵他是“褲包腦”?！把澃X”是指男人下面的那東西，意思是見不得陽光。我小時候也是這樣，怕見生人，也被娘這樣罵過。農(nóng)村的孩子有幾個膽大的？話又說回來，大人也是這樣，農(nóng)民進城是什么樣子，縣城里的人到省城去是什么樣子，中國人出了國又是什么樣子？

柳滿爺依然卷縮在火柜里，只要是冬天我見到他的情形總是這樣。他是我們村里唯一的裁縫，在大集體年代，利用晚上為村民做衣服賺點小錢。我的衣服多是他做的。他居住的這間房子很大，相當(dāng)于四間，當(dāng)年既是臥室和餐廳，又是縫紉車間。如今他一個人居住在這里，顯得特別空洞、冷清，一張床一個火柜擺在角上顯得過于細小，有種馬欄里關(guān)貓牛的感覺。他老婆江滿娘是駝背，據(jù)說是江忠源或者江忠義的后人，曾是豪門閨秀，雖然身有殘疾，但長相和水色極好。小時候，她經(jīng)常追著我要童子尿，說是用來治病，我不肯，她就用豆子糖來交換。她死的時候，我還小。她的身體嚴(yán)重變了形，棺材蓋不上，只好用門板壓在她身上，幾個人站在門板上將她的身子踩直。他大兒子在大坪里修了新屋，二兒子就住在隔壁。女兒佩蘭遺傳了母親的優(yōu)點，是少有的美女，嫁到城邊叉頭村，地方嫁得好。我進屋喊了一聲：“柳滿滿?！彼诨鸸窭飫恿艘幌拢菢幼泳拖褚恢辉谒粮呖采系亩蠢飼裉柕睦蠟觚?。農(nóng)村的老人在冬天就是這個樣子，類似于冬眠。老人累死累活一輩子，只有到了這樣的年齡才可以靜下來，細細地回憶自己的一生。也許他什么也不想，只是耗著時光，平靜地迎接那個安詳?shù)娜兆印?/p>

從柳滿爺家出來，小紅苦著臉說：“先國，我受不了了，太沉重了?！蔽艺f：“對不起，小紅。我太自私了，沒有顧及你的感受。”小紅說：“其實我也是挺有感覺的，我從未見過這樣的生活場景，挺值得。”而湘宗、湘?zhèn)?、春梅只是陪我和小紅走走而已，沒有太深的感覺，大概是因為他們一直生活在這里，司空見慣的東西再離奇也變得平淡了。

我說到院子后面的鵝梨園去看看。我給小紅介紹說，鵝梨園是老院子的后花園，一大片的鵝梨樹，林中有一座八角亭，花開時，我們的老祖宗帶一群兒孫去賞花，梨子成熟時品梨。小紅聽我這么介紹，急不可待地想看鵝梨園，催我們快走。我本來想說現(xiàn)在只剩幾棵梨樹了，為了吊住小紅的胃口，話說到嘴邊上了又咽了回去?？墒窍孀谧炜?，說：只怕一棵也沒有了。小紅并沒在意。

我們從院子?xùn)|邊的巷子穿過正堂屋，穿過西邊的巷子和橫堂屋，來到院子的西邊。前面的高坎攔住了去路。這里原來有一架木梯的，通過木梯去鵝梨園，可能因為西院沒有住人了，梯子也就不見了。我到空屋里想找一條凳子或者什么的，墊一下腳就可以爬上高坎了。

我家老房子的后面是一塊空地，三面是房子，一面是圍墻，圍墻隔壁就是鵝梨園。圍墻是建在高坎上的，高坎上原來有一棵枇杷樹一棵柳樹，現(xiàn)在枇杷樹不見了，不知什么時候被砍掉的，只剩下一棵柳樹了。這柳樹有兩尺圍，兩三丈高，細長的柳枝沒有葉，像女人的頭發(fā)一樣垂著，一絲一絲的，擺著柔軟的線條。這柳樹是有來歷的，勾起了一件往事。我問湘宗、湘?zhèn)ぃ骸斑@棵柳樹是怎么來的你們還記得嗎？”他們兩個想了好久沒想起來。小紅催我快說出來。我把柳樹的來歷告訴了他們。小時候，一群孩子在我家玩，我記得湘宗、湘?zhèn)ざ荚?，亭子下陰溝里突然響起“嘩嘩”的聲音，我們正感到奇怪的時候，一只斤把大的老鼠從陰溝里竄出來，我們拿著棍子、掃把追趕，那老鼠逃到高坎上一個洞里去了。沒抓到老鼠，我們覺得惋惜。我順手在地上撿了一根刀把大的棍子朝洞里戳，戳了好久沒有把老鼠戳出來。玩膩了，我們就走了。過了一個把月，我發(fā)現(xiàn)戳在洞子里的棍子上發(fā)出了許多嫩芽，我驚喜地把父親叫過來看。父親說，這有什么稀奇的，新砍的柳枝只要雨水好，插到哪里都會發(fā)芽。我說：我要養(yǎng)著它，把它養(yǎng)成大樹。父親沒有理我。其實，我沒有養(yǎng)它，只是經(jīng)常去看一看，偶爾從高坎下的水溝里舀一瓢水澆一下。那些嫩芽變成了枝，父親將多余的枝剪掉，只留了三枝。奇怪的是，到了第二年我發(fā)現(xiàn)那根本來直直的棍子變彎了，一頭往上翹，有了樹的形態(tài)。一根棍子居然奇跡般地長成了一棵樹。小紅不相信，說：“你騙人，逗我玩的。”我說：“不信？你問湘宗、湘?zhèn)??！毙〖t催問湘宗，湘宗很為難，想了一下：“不記得的。”湘?zhèn)ふf：“是真的，我想起來了?！毙〖t給我做了一個鬼臉：“你總是有些稀里古怪的事?！蔽艺f：“我哪里稀里古怪了，古人就說過‘無心插柳柳成蔭嘛?！毙〖t感嘆道：“生命啊，真是說不清楚，有時候是那么頑強，有時候那么脆弱?！薄吧鼜目傮w上講是頑強的，是強大的，不然就沒有生生不息的大自然了?！?/p>

沒有找到可以墊腳的凳子，我們繞道到了鵝梨園。鵝梨樹沒有一棵了，取而代之的是綠油油的臍橙樹。小紅沒見到鵝梨樹，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在臍橙園與老院子之間亙立著一堵老圍墻，老院子露著一片青色的瓦背。老圍墻被幾百年的古藤覆蓋了，只有幾處露著墻體，是三合泥粉刷的。古藤有活的，也有枯死的，疊了幾層，最上一層是綠色的葉，葉是四季常青的。我從小就認(rèn)定，這堵墻是有生命的。我不知道，這堵墻到底能活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