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路
金庸寫小說很高明,在金庸的小說里,黃蓉剛見郭靖的時候,是乞丐打扮。郭靖請她上桌吃飯,黃蓉說要好菜,郭靖讓小二趕快切一斤牛肉,半斤羊肝。黃蓉說,先別吃肉,先來四干果、四鮮果、兩咸酸、四蜜餞。店小二冷笑著問她要什么果子蜜餞,黃蓉說,干果四樣是荔枝、桂圓、蒸棗、銀杏;蜜餞是玫瑰金橘、香藥葡萄、糖霜桃條、梨肉好郎君。店小二就不敢小覷了。等黃蓉說下酒菜要鹿肚釀江瑤、鴛鴦煎牛筋、菊花兔絲、爆獐腿這些,店小二就被嚇得口張大合不攏了。因為能說出這些的人,絕非乞丐之輩。
如果金庸像今天那些玄幻小說的“寫手”,悶頭在屋里,每天碼兩萬字,足不出戶,怎么可能寫出這一段菜譜?
常有網(wǎng)友讓我看他們寫的東西,千篇一律的校園故事,連名字都千篇一律。這說明一個問題:我們今天許多人的生活范圍很窄。我父親那代人,會修收音機、電視機,婚喪嫁娶的事情自己能鋪排主持。我不會,到五十歲恐怕都不會。因為生活不需要,馬桶堵了,打個電話就有物業(yè)人員上門來修。在這種生活狀態(tài)下,人慢慢就開始像一個零件。
孔子的時代,教人讀《詩經(jīng)》,詩可以“興觀群怨”,多識于草木鳥獸之名。這些東西,才是生活中重要的東西。金庸的小說好看正在于此,他出生在大家庭,少年時仗劍出游,聽聞過很多故事,所以筆底花團錦簇。如果讓我描繪一座花園,我描繪不了,因為我知道的草名不超過五種。
今天的小孩,不能多識草木鳥獸之名,倒是擅長識車標(biāo),這輛是奧迪,那輛是奔馳。其實不是小孩喜歡汽車,而是小孩對萬事萬物都充滿了好奇和敏感。在過去,小孩會認(rèn)這是槐花,那是梨花,這是芍藥,那是錦葵。我見過一個孩子,會背北京地鐵路線圖,這孩子非常聰明,但他一旦長大了,就會發(fā)覺這種知識趣味索然,因為毫無美感可言。而如果那是一株花、一棵樹的名字,是風(fēng)土人情、詩詞歌賦,那么從中得到的審美經(jīng)驗會伴隨他一生。
美育非常重要。一個人要想生活得好,不在于有沒有錢,而在于能否發(fā)覺世間的萬種美好。像曹雪芹、金庸,都是審美大家。我讀金庸的書,第一遍是讀故事,第二遍是領(lǐng)略意境。像東海之中開滿桃花的仙島,桃花影落,神劍飛舞;碧海潮生,玉簫聲動。描寫得相當(dāng)美。
我看過一篇報道,一個家長希望孩子將來躋身西方上流社會,讓孩子從小學(xué)冰球,每天上完課,去冰球場練習(xí)到十點。這位家長對教育的理解太膚淺。花太多的精力面對這些東西,孩子就會對世界的千姿百態(tài)一無所知。假如金庸從小被他父親關(guān)在房間研究寫作,他肯定寫不出來那些作品。
金庸寫郭靖背著黃蓉上山求一燈大師,路遇漁、樵、耕、讀四人,中間的娃娃魚、對聯(lián)、難題,寫得活色生香,簡直像一本博物志。由此可以看出,金庸對生活充滿熱情和興趣。讀金庸的書最重要的是培養(yǎng)對生活的興趣和熱愛。一個人要多愛生活才能熟稔這些掌故。金庸少年時愛好習(xí)武,中年時喜歡聽?wèi)颉⑾聡?,他有相?dāng)高的審美品位,后來寫小說才能搖曳生姿。而那些只關(guān)心提煉文筆、制造懸念、謀篇布局的人,就好比一心研究炒菜的人卻沒見過什么食材。
金庸寫段譽剛上曼陀山莊,阿朱、阿碧和小環(huán)手拉著手走進了花林,留下段譽自己。這時,金庸寫了一句很妙的話,寫段譽:“他走上岸去,眼看四下無人,便在一株大樹后解了手?!?/p>
妙在“解手”。小說是虛構(gòu),但小說中有價值的地方,是它在虛構(gòu)外殼中生長出來的真實的情感和故事。我們每個人都有坐車坐船之后憋得慌要解手的經(jīng)驗,所以,添了這一筆,故事就親切生動了。問題是,金庸老爺子怎么能想這么細,把段譽憋得慌都想到了呢?
我的猜測是,金庸前邊寫得緊張,沒來得及上廁所,寫到這里,告一段落,才覺得憋得慌,于是起身上廁所。上完回來,想到故事里的人物也該憋得慌了吧,于是,讓段譽找棵大樹解了個手。
只此一個細節(jié),就看得出生活對寫作的滋養(yǎng)和助益。如果不于此處留意,只去琢磨如何賺錢,生活將何其寡淡無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