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
就是這幾秒鐘的等待,在我都是驚惶。
但愿有人告訴我,顧福生出去了,忘了這一次的會晤,那么我便可以釋然離去了。
門開了,我急速地轉(zhuǎn)過身去。我的老師,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啟蒙老師,正笑吟吟地站在我的面前。
我向他跨近了一步,微笑著伸出雙手,就這一步,20年的光陰飛逝,心中如電如幻如夢,流去的歲月了無痕跡,而我,跌進了時光的隧道里,又變回了那年冬天的孩子——情怯依舊。
那個擦亮了我的眼睛,打開了我的道路,在我已經(jīng)自愿淹沒的少年時代拉了我一把的恩師,今生今世原已不盼再見,只因在他的面前,一切有形的都無法回報,我也失去了語言。
受教于顧福生老師之前,已在家中關(guān)了3年多,外界如何地春去秋來,在我,已是全然不想知覺了。
我的天地,只是那幢日式的房子、父親母親、放學時歸來的姊弟,而這些人,我是絕不主動去接觸的。向街的大門,是沒有意義的,對我,街上沒有可走的路。
小小的我,唯一的活動,便是在無人的午后繞著小院的水泥地一圈又一圈地溜冰。
除了輪式冰鞋刺耳的聲音之外,那個轉(zhuǎn)不出圈子的少年將什么都鎖進了心里,她不講話。
初初休學的時候,被轉(zhuǎn)入美國學校,被送去學插花,學鋼琴,學國畫,而這些父母的苦心都是不成,沒有一件事能使我走出自己的枷鎖。
出門使我害怕,街上的人更是我最怕的東西,父母用盡一切愛心和忍耐,都找不出我自閉的癥結(jié)。當然一周一次的心理治療只有反抗更重,后來,我便不出門了。
回想起來,少年時代突然的病態(tài)自有它的原因,而一場數(shù)學老師的體罰,才驚天動地地將生命凝固成那個樣子。這場代價,在經(jīng)歷過半生的憂患之后,想起來仍是心驚,那份剛烈啊,為的是什么?生命中本該歡樂不盡的7年,竟是付給了它。人生又有幾個7年呢!
被送去跟顧福生老師學西畫并不是父母對我另一次的嘗試,而全然歸于一場機緣。
記得是姊姊的朋友們來家中玩,那天大概是她的生日吧!其中有一對被請來的姊弟,叫作陳繽與陳骕,他們一群人在吃東西,我避在一個角落里。
陳骕突然說要畫一場戰(zhàn)爭給大家看,一場騎兵隊與印第安人的慘烈戰(zhàn)役。于是他趴在地上開戰(zhàn)了,活潑的筆下,戰(zhàn)馬倒地,白人中箭,紅人嚎叫,篷車在大火里焚燒……我不擠上去看那張畫,只等別人一哄跑去了院子里,才偷偷地拾起了那張棄在一旁的漫畫,悄悄地看了個夠。后來陳骕對我說,那只是他畫著娛樂我們的東西而已,事實上他畫油畫。
陳骕的老師便是顧福生。
早年的“五月畫會”稍稍關(guān)心藝術(shù)的人都是曉得的,那些畫家們對我來說,是遠天的繁星。
想都不能想到,一場畫中的戰(zhàn)役,而被介紹去做了“五月”的學生。
要我下決心出門是很難的。電話中約好去見老師的日子尚早,我已是寢食難安。
這不知是休學后第幾度換老師了,如果自己去了幾趟之后又是退縮了下來,要怎么辦?是不是迫瘋母親為止?而我,在想到這些事情的前一步,就已駭?shù)脤⒎块g的門鎖了起來。
第一回約定的上課日我又不肯去了,聽見母親打電話去改期,我趴在床上靜靜地撕枕頭套里的棉絮。
仍然不明白那扇陌生的大門,一旦對我開啟時,我的命運會有什么樣的改變。
站在泰安街2巷2號的深宅大院外,我按了鈴,然后拼命克制自己那份懼怕的心理。不要逃走吧!這一次不要再逃了!
有人帶我穿過杜鵑花叢的小徑,到了那幢大房子外另筑出來的畫室里去。我被有禮地請進了并沒有人、只有滿墻滿地的油畫的房間。
那一段靜靜的等待,我亦是背著門的,背后紗門一響,不得不回首,看見后來改變了我一生的人。
那時的顧福生——唉——不要寫他吧!有些人,對我,世上少數(shù)的幾個人,是沒有語言也沒有文字的。
喊了一聲:“老師!”臉一紅,低下了頭。
頭一日上課是空著手去,老師問了一些普通的問題:喜歡美術(shù)嗎?以前有沒有畫過?為什么想學畫?……當他知道我沒有進學校念書時,表現(xiàn)得十分地自然,沒有做進一步的追問和建議。
顧福生完全不同于以往我所碰見過的任何老師,事實上他是畫家,也不是教育工作者,可是在直覺上,我便接受了他——一種溫柔而可能了解你的人。
畫室回來的當日,堅持母親替我預備一個新鮮的饅頭,老師說那是用來擦炭筆素描的。
母親說過3天再上課時才去買,我竟鬧了起來,怕3天以后買不到那么簡單的東西。
事實上存了幾日的饅頭也是不能用了,而我的心,第一次為了那份期待而焦急。這份童稚的固執(zhí)自己也陌生得不明不白。
“你看到了什么?”老師在我身旁問我。
“一個石像?!?/p>
“還有呢?”
“沒有眼珠的石像,瞎的。”“再看——”
“光和影?!薄昂?,你自己先畫,一會兒老師再來!”說完這話,他便走了。
他走了,什么都沒有教我,竟然走了。
我對著那張白紙和畫架發(fā)愣。
明知這是第一次,老師要我自己落筆,看看我的觀察和表達能有多少,才能引導我,這是必然的道理,他不要先框住我。
而我,根本連握筆的勇氣都沒有,一條線也畫不出來。
我坐了很久很久,一個饅頭靜靜地握在手里,不動也不敢離去。
“怎么不開始呢?”不知老師什么時候又進來了,站在我身后。
“不能!”連聲音也弱了。
老師溫和地接過了我手中的炭筆,輕輕落在紙上,那張白紙啊,如我,在他的指尖下顯出了朦朧的生命和光影。畫了第一次慘不忍睹的素描之后,我收拾東西離開畫室。
…………
別人是下課了匆匆忙忙趕來畫室,而我,在那長長的歲月里,那是一周兩次唯一肯去的地方。雖然每一次的去,心中不是沒有掙扎。
有一日畫室中只有我一個人,凝望著筆下的慘敗,一陣全然的倦怠慢慢淹死了自己。
我對老師說:“沒有造就了,不能再累你,以后不要再來的好!”
我低著頭,只等他同意。
又要關(guān)回去了,又是長門深鎖的日子,躲回家里去吧!在那把鎖的后面,沒有人看出我的無能,起碼我是安全的。
老師聽見我的話,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微微地笑著,第一次問我:“你是哪一年生的?”
我說了,他又慢慢地講:“還那么小,急什么呢?”
那時老師突然出去接一個電話,他一離開,我就把整個的上身撲倒在膝蓋上去。
我也不要做畫家,到底要做什么,怎么還會小,我的一生要如何過去,難道要鎖到死嗎?
“今天不要畫了,來,給你看我的油畫,來,跟我到另一間去,幫我來抬畫——”老師自然地領(lǐng)我走出去,他沒有叫我停課。
“喜歡哪一張?”他問。
老師知道什么時間疏導我的情緒,不給我鉆牛角尖。畫不出來,停一停,不必嚴重,看看他的畫,說說別的事情。
…………
“你的感覺很特別,雖然畫得不算好——”他沉吟了一下,又問:“有沒有試過寫文章?”
“我沒有再上學,你也知道——”我訥訥地說。“這不相干的,我這兒有些書籍,要不要拿去看?”他指指書架。
他自動遞過來的是一本《筆匯》合訂本,還有幾本《現(xiàn)代文學》雜志。
“下次來,我們改畫水彩,素描先放下了,這樣好嗎?”老師在送我出門的時候突然講了這句話。
對于這樣一個少年,顧福生說話的口吻總也是尊重,總也是商量。即使是要給我改航道,用顏色來吸引我的興趣,他順口說出來都是溫柔。
那時候中國的古典小說、舊俄作家、一般性的世界名著我已看了一些,可是捧回去的那些雜志卻還是看癡了去。
波特萊爾來了,卡繆出現(xiàn)了。里爾克是誰?橫光利一又是誰?什么叫自然主義?什么是意識流?奧德賽的故事一講千年,卡夫卡的城堡里有什么藏著?D.H.勞倫斯、愛倫坡、芥川龍之介、富田藏雄、康明斯、惠特曼——他們排山倒海地向我噬了上來。
也是在那狂風巨浪的沖擊里,我看到陳映真寫的《我的弟弟康雄》。
在那幾天生吞活剝的急切求知里,我將自己累得虛脫,而我的心,我的歡喜,我的興奮,是脹飽了風的帆船——原來我不寂寞,世上有那么多似曾相識的靈魂?。?/p>
再見顧福生的時候,我說了又說,講了又講,問了又問,完全換了一個人。
老師靠在椅子上微笑著望著我,眼里露出了欣喜。他不說一句話,可是我是懂的,雖然年少,我是懂了,生命的共鳴,溝通,不是只有他的畫,更是他借給我的書。
“今天畫畫嗎?”他笑問著我。
“好呀!你看我買的水彩,一大堆哦!”我說。對著一叢劍蘭和幾只水果,刷刷下筆亂畫,自信心來了,畫糟了也不在意,顏色大膽地上,背景是五彩的。
活潑了的心、突然煥發(fā)的生命、模糊的肯定、自我的釋放,都在那一霎間有了曙光。
那是我進入顧福生畫室的第三個月。
每堂下課,我?guī)Щ厝サ墓φn是他的書。
在家里,我仍是不出門的,可是對父母和姊弟和善多了?!袄蠋煛庇幸蝗瘴以诋嬕恢凰浚樋诤傲艘痪?,自自然然地,“……我寫文章你看好不好?”
“再好不過了。”他說。
我回去就真的寫了,認認真真地寫了謄了。
再去畫室,交給他的是一份稿件。
我跟著老師6個月了。
交稿之后的上課日,那份畏縮又回來了,永遠去不掉的自卑,在初初探出觸角的時候,便打敗了沒有信心的自己。
老師沒有談起我的稿子,他不說,我不問,畫完畫,對他倦倦地笑一笑,低頭走了。
下一周,我沒有請假也沒有去。
再去畫室時,只說病了,低頭去調(diào)畫架。
“你的稿件在白先勇那兒,《現(xiàn)代文學》月刊,同意嗎?”
這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如同雷電一般擊在我的身上,完全麻木了。我一直看著顧福生,一直看著他,說不出一個字,只是突然想哭出來。
“沒有騙我?”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了。
“第一次的作品,很難得了,下個月刊出來。”老師沒有再說什么,他的淡,穩(wěn)住了我?guī)缀醴簽E的感觸。一個將自己關(guān)了4年的孩子,一旦給她一個小小的肯定,都是意外的驚惶和不能相信——更何況老師替我摘星了。
那一場長長的煎熬和等待?。〉鹊梦?guī)缀跛廊ァ?/p>
當我從畫室里捧著《現(xiàn)代文學》跑回家去時,我狂喊了起來——“爹爹——”
父母以為我出了什么事,踉蹌地跑到玄關(guān)的地方,平日的我,絕對不會那么大叫的,那聲呼喚,又是那么凄厲,好似要喊盡過去永不說話的啞靈魂一般。
“我寫的,變成鉛字了,你們看,我的名字在上面——”
父親母親捧住那本雜志,先是愕然,再是淚光一閃。我一丟畫箱,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
有一個黃昏,我提了油污斑斕的畫箱下課,就在同時,4個如花似玉、嬌嬌滴滴的女孩兒也正好預備出門。我們碰上了。
那一剎那,彼此都有驚異,彼此都曾打量,老師介紹說,都是他的姊妹。我們含笑打了招呼,她們上車走了。
在回家的三輪車上,我低頭看著自己沒有顏色的素淡衣服,想著剛剛使人目眩神迷,驚鴻而去的那一群女孩,我方才醒覺,自己是一只什么樣的丑小鴨。
…………
驚覺自己也是女孩子,我羞怯地向母親要打扮。母親帶著姊姊和我去定做皮鞋,姊姊選了黑漆皮的,我摸著一張淡玫瑰紅的軟皮愛不釋手。
沒有路走的人本來是不需鞋子的,穿上新鞋,每走一步都是疼痛,可是我近乎欣悅地不肯脫下它。
那時,國外的衣服對我們家來說仍是不給買的。
有一日父母的朋友從國外回來,送了家中一些禮物,另外一個包裹,說是送給鄰近趙姊姊的一件衣服,請母親轉(zhuǎn)交。母親當日忙碌,沒有即刻送過去。
我偷開了那個口袋,一件淡綠的長毛絨上衣躺在里面。
這應該是我的,加上那雙淡紅的鞋,是野獸派畫家馬蒂斯最愛的配色。
第二天下午,我偷穿了那件別人的新衣,跑到畫室去了。
…………
當年的那間畫室,將一個不愿開口,不會走路,也不能握筆,更不關(guān)心自己是否美麗的少年,滋潤灌溉成了夏日第一朵玫瑰。
(摘自《雨季不再來》,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