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

既禾

壹

2015年同學(xué)聚會。再見當(dāng)年302宿舍的哥們，還真有點白駒過隙之感。

高中畢業(yè)八年，彼時一起逃課去網(wǎng)吧的少年，已然成了當(dāng)之無愧的大老爺們兒，西服代替了運動裝，成熟代替了稚氣，甚至有的雙眸，還能望見或多或少的倦怠。情理之中，徐一是變化最小的那個。依舊是黑框眼鏡，有些松垮的衣服隨意地掛在他那頎長的身上，簡單卻舒適。我知道他還是當(dāng)初那個斯文卻倔強的少年，一旦一意孤行起來，歲月也奈何不了他。

聽說他后來自學(xué)拿下了本科文憑，聽說他現(xiàn)在在小城一中教語文；聽說徐阿姨的病有所好轉(zhuǎn)；聽說他操勞起生活的手依然沒忘了寫字；聽說他每年春季都在街頭支起桌子，給鄰里寫最傳統(tǒng)的春聯(lián)；聽說有人把他的字發(fā)到網(wǎng)上后，還獲了獎；聽說有人請他“出山”但被他回絕了；聽說每年春節(jié)都有人不遠萬里前來，只為看他寫幾個字；聽說他身邊坐著的女孩就是為了看他的字來的，兩人一見鐘情……

八年，有人成了業(yè)界有頭有臉的人物，有人成了大腹便便的土豪，但徐一似乎仍舊是大家談?wù)摰慕裹c。他從來如此，不爭吵著發(fā)光，但光環(huán)卻一直都在。

徐一坐在角落里，聽著別人或稱道或調(diào)侃，他只是笑。

我努力從大家七嘴八舌的討論中提煉出他生活的軌跡，在目光觸及他身旁那個溫婉美好的姑娘時，看著她長長的頭發(fā)，跳動著螢火的眼睛，以及似曾相識的一笑一顰，霎時在時光的罅隙里，回不過神來。

貳

高中入學(xué)的第一天，302宿舍里的除了徐一以外的五個人便在老陶的帶領(lǐng)下和徐一劃清了界限，老陶是上屆因為打架受傷被記過的留級生，據(jù)他的小道消息稱，徐一是學(xué)校在我們這屆里撿到的寶，小城唯一一所初中的狀元，為了一個女生，留在了當(dāng)?shù)剡@所本科上線率不到百分之五十的高中。在我們這些被家長連哄帶騙、連打帶罵、軟硬兼施弄到高中混畢業(yè)證的“差生”眼里，那些在老師、家長眼里高高在上的優(yōu)等生，無一例外是冷漠、驕傲、自私、無趣的代表，除了學(xué)習(xí)，別無所長。所以受傳統(tǒng)觀念束縛，盡管站在我們面前的徐一一副溫文爾雅、文弱書生的樣子，我們還是選擇了淡定地忽視、冷靜地對抗。

不過，我們的冷戰(zhàn)政策到底沒能像美蘇那般維持那么久。開學(xué)第二天的政治課堂上，年過半百的政治老師讓坐徐一旁邊的男生回答問題，男生懊惱地從手機里抻出目光，不耐煩地說了句：“我不會?！闭卫蠋熀闷獾卣f：“既然來念高中了，就別太荒廢時光。下課去辦公室把知識點背給我聽?！苯又?，男生的臉就垮下來了，邊坐邊嘟囔了句：“真賤?！甭曇舨淮?，但教室里每個人都能聽見。就在政治老師尚未爆發(fā)或者尚未反應(yīng)過來時，他就已經(jīng)摔在地上了，然后男生起身對著徐一那張秀氣的臉就是一拳，再然后事情衍變成了一場惡戰(zhàn)，或者說是302宿舍對紈绔男的一場群毆。

教室里的人對這場讓人應(yīng)接不暇的戰(zhàn)爭表現(xiàn)出一副不明就里的表情，其實只有我們最后一排的幾個人看到了，在紈绔男吐出那句臟話后，徐一淡定但豪不猶豫地踹翻了他的凳子。

后來我們?nèi)チ私虒?dǎo)主任辦公室，領(lǐng)了處分?；厮奚岬穆飞希覀兛粗舜嘶蚯嗷蜃系哪?，仰天大笑，豪邁得像拯救地球的英雄。

“徐一?！?/p>

“嗯？”

“你真帥！”

“謝謝哈?！?/p>

“小白臉都是潛力股??！”

“去你的！”

他這么快就學(xué)會了用我們的方式表達感情。我們亦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消弭了親手搭建的橫亙在我們和徐一之間的高墻。就在他蹬翻紈绔男凳子的那一瞬間，他在我們心中的定位，立刻從書呆子，變成了兄弟。

這就是我們年輕時的樣子，武斷、魯莽，但是非分明，敢做敢當(dāng)。

叁

第一次看見傳說中那個讓徐一放棄上重點高中的小女生，是在女生宿舍樓下，她朝一個染著黃頭發(fā)的男生說再見，長發(fā)散在肩上，巧笑倩兮，美好得像那天的陽光。徐一淡淡地問了句：“可樂，這誰?。俊薄芭?，徐一哥，那是我同學(xué)，挺喜歡我的，我也，我也挺喜歡他的……”徐一沉默了一下，剛想說什么就被可樂推走了，她撒嬌般地說著，“哥，你就別操心了，回宿舍吧！”

徐一從沒講起過他和可樂的過去，我們所能捕捉到的聯(lián)系，就是那一聲徐一哥。老四開玩笑時矯情地學(xué)著可樂的語氣喊徐一，徐一也不反駁，他只是笑。

后來沒有故事，因為我們不知道情節(jié)。只知道可樂和那個染著黃頭發(fā)的男生在一起了，在這所情侶多得像一次性筷子一樣的高中高調(diào)地在一起了。

老陶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傳達給徐一時，他依然沒說話，但是這次他沒笑。當(dāng)天晚上徐一愣是像老佛爺一樣坐了一宿，不知道有沒有背上幾遍大悲咒。第二天他逃課了，依然坐在床上，巋然不動。我們不知道能做什么，只能在他金蟬脫殼的時候把飯放在他身邊。

那晚他沒繼續(xù)坐著，在上廁所的路上，這個低血糖的瘦弱少年很悲催地躺進了醫(yī)務(wù)室。

那時候，十六七歲的男孩是不會有憂傷啊、悲傷啊這種情緒的，至少在那時的我們眼中，有的只是游戲、籃球，與動漫。我們都以為徐一只是年輕氣盛，為了心里的女孩子留在一中，只是出于沖動。甚至覺得，在那個不可一世的年紀，愛與不愛無非是揮霍時光的機器，錯失一個，就像游戲里掉了一滴血，懊惱一下就過去了，掉N次還是能滿血復(fù)活呢。

可是他完全就是個另類。

或許，另類的人只有一滴血。

一次偶然，替徐一接電話時，看見他未關(guān)的博客，簡單的風(fēng)格，背景里一只麋鹿站在霧中，有點憂傷，但眼神驕傲而且篤絕。

博客名字像背景一樣簡單，長樂。里面寫了好多文章，從06年起，每一篇都記錄了他和可樂的點點滴滴?？蓸泛托煲磺嗝分耨R從小玩到大，打打鬧鬧，跌跌撞撞，就這么一路走到高中。

他說，從小到大的老師都覺得我將來會是一個很牛的作家，可是我的字只有寫給你的時候，我才覺得它們是美好的。

他說，你總是叫我徐一哥，也許在你心里我們距離近了，可是在我心里，每一聲哥就是一個難以跨越的天塹。

他說，我不喜歡分別，至少不想和你分開。我不想跨過千山萬水去找你，所以我只能放棄萬水千山留在你身邊。

最后一篇，他說，樹是最木訥的，不懂表白，也不懂挽留。倘若鳥屬于這里，那它不會飛。倘若鳥厭倦了這里，就讓它飛吧。樹，等等就是了。

好像忽然看到了他隱藏著的小宇宙，像高山上的雪線，陽光灑滿的地方溫暖美好，無人知曉的高度蒼涼絕跡。

終于，老陶先開口了，然后大家一呼百應(yīng)，再然后，全宿舍撇下徐一去和黃毛決戰(zhàn)，我們幼稚地認為愛情是可以像勇士一樣爭取來的，我們把黃毛圍在了胡同，二話不說和他們一行三人打在了一起。我們甚至不知道他們是什么時候叫來了幫手，不知道什么時候我被絆倒在了地上，不知道徐一啥時候跑來了，不知道什么時候朝我揮來的棒球棍被一只胳膊擋了過去。

畫面就那么停住了。

戰(zhàn)爭結(jié)束了。

徐一再次成了病號。

可樂來了。

黃毛腦袋流血了。

可樂沖我說“照顧下我哥”就跑去追黃毛了。

黃毛甩開可樂說：“煩，滾，別找我了?！?/p>

他們分手了。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