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禾
肆
302宿舍特意給胳膊打著石膏的徐一慶祝了一下,喝完一瓶啤酒,突然有點難受。我跟徐一說,你就是傻,你不知道我腦袋比你那樹枝似的胳膊結實?你要是不管我,我就能裹著紗布和你邀功請賞了……說著說著,我一個十來歲趴足球場上摔去半拉牙都不帶哭的大老爺們竟然掉眼淚了。
徐一沒說話,他只是笑。
老陶說,過去啦過去啦,只要可樂能回來,就挺好。
可是我們好像不知道,愛情從來就不是一個非此即彼的事,付出與回報從來不會遵守能量守恒定律,用真愛去換取不真愛自己的人的真愛,無非是感情世界里的烏托邦。
黃毛出院后就輟學去市里打工了,可樂聽說后二話沒說就和學校請假追去了。下雨的夜里,徐一接到可樂的電話。徐一說,他把她的錢都拿走了,得去接她。
老四很沒情商地說,徐一,你一高級米其林不去找奧迪非擱這兒給奧拓當備胎干啥。她要是喜歡你,還會找個黃毛過家家?
宿舍一片死寂。老陶把枕頭丟到老四腦袋上,說,你才奧拓呢。
徐一又做了和他好學生身份不符的事,跳墻。他說,我得接她回家。
可是徐一去了兩天也沒回來。手機關機,音信全無。
我們很仗義地對學校和徐一家里保守秘密,后來徐阿姨報警了,在警察面前,我們還是搖了搖頭。
可是我們不知道,那一晚徐阿姨騎著自行車在小城走街串巷,在寒風里喊了一夜:小一,最后摔倒在馬路上,被值班警察送到醫(yī)院昏迷了兩天,醒來就好像換了一個人,不說話,只是四處張望,像在找著什么。
這時我們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找到警察告訴了徐一的大體行蹤。那個被找回的少年目光呆滯地掃了我們一眼,被問及這兩天去了哪,他低聲說:“市中心,大街邊,坐了兩宿?!?/p>
后來我們才知道,黃毛不知怎的后悔了,于是可樂再次丟掉了那個翻山越嶺義無反顧為她而去的徐一。
聽說徐阿姨住院了,徐一的眼睛才突然有了情緒。我們跟著他跑了十幾分鐘,穿過車流到了醫(yī)院。
徐一進病房后,徐阿姨嗖地坐了起來,把布滿針眼已然發(fā)青的手藏到背后,慌張而哀求般地說:“求求你,別打針了,我這手還要給小一包餃子呢……”醫(yī)生說,這是她醒來后的第一句話,還說她是受了刺激,加上高燒,或許以后精神都不會太好。我看見徐一直直地跪坐在地上,徐阿姨還在左顧右盼,問著:“你們來干嗎?你們看見我兒子沒有?他好像出去了還沒回來……”無論面對骨折的疼痛,還是面對可樂決然的背影,我從未見徐一掉過一滴眼淚,這個斯文柔弱的少年,卻有著超乎想象的堅強和倔強,可此時,在他最親卻視他為陌生人的母親面前,他嗚咽得像個孩子。
徐阿姨在病床上撫摸了一下徐一的腦袋,喃喃道:“孩子你別哭,我家小一就從來都不哭,你別哭……”
周圍的人眼圈都紅了,我好像第一次懂得,對一個母親來說,兒子丟了,她的世界,就全黑了。
伍
那一年,我們高三。在各科老師的勸說下,徐一頂著壓力參加了高考,并被上海的一所大學錄取。
我們都覺得,徐一是會有很好很好的未來??勺詈?,他毅然撕掉了錄取通知書。
教室里每個人都愣住了。領導親眼看著他親手毀了一中近幾年來唯一的重點大學生,老師看著他親手毀了自己錦繡的前程,我們看著他親手毀了他一直諱莫如深卻始終堅持的夢想。
面對所有人的惋惜,徐一一句話也沒說??嗫嗟匦α艘幌拢D身離開。
那晚,他在電話里和我說:“我媽丟了我一回了,我不能再丟了?!?/p>
電話那頭,久久,久久的靜寂。
陸
后來,302宿舍的有的去了三流的大學混日子,有的拿著高中文憑闖蕩天下,我也找到了一個學校棲身,再后來,和徐一的聯(lián)系也就少了。
只是在夢到高中歲月醒來的深夜里,想起那個酒后的夜談中提及夢想,我們暢所欲言,跑車、美女、高樓、大官。斯文的少年淺聲道:“我要當書法家。”那時,我們笑他幼稚荒唐,說你胳膊太細了,還是拿油筆當你的大作家靠譜?,F(xiàn)在想來,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及自己的夢想。眼里澀澀的,祈禱生活寬容些,讓那個曾在深夜執(zhí)筆潑墨的少年,晚些被煙塵渲染。
柒
大學畢業(yè),接到可樂的電話,她說她要結婚了,新郎是她同事,在大學追了她兩年,我用居委會大媽的口氣問了句:“你愛他嗎?”那頭的聲音依然溫婉動聽:“也說不上愛不愛的,就是覺得他追我挺辛苦的?!迸?,挺辛苦的。我機械地重復了這幾個字,心里替徐一狠狠地疼了一下。我用旁觀者的姿態(tài)咀嚼著他用整個青春換來的結局,心里起起落落,說不出的悲哀與苦澀。
想起那個放棄重點高中奔赴一中的徐一,想起那個夜里金蟬脫殼一樣坐著的徐一,想起那個每晚用手機寫著不深情情話的徐一,想起那個不遠萬里接心愛的女孩回家的徐一,想起那個對每個女孩搖頭的徐一,想起那個至今不肯把那點木訥的愛擠出來給誰的徐一……我真不知道,到底是誰更辛苦。
說到底,還是那句,付出與回報遵循能量守恒定律就是感情世界的烏托邦。
徐一也去了可樂的婚禮,他站在角落里,夏天的陽光灑進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我一直相信九把刀的那句“如果你非常喜歡這個女孩,要祝她和別人幸福快樂是永遠不可能的事”,但或許,徐一總是與眾不同。
捌
飯桌上,大家忙著碰杯、說笑,每一聲清脆都像謹小慎微的祭奠,每一聲歡樂都像無濟于事的挽留,我們無所顧忌的歲月,我們肆無忌憚的時光,一去,再也不復返了。
我看著徐一經年未變的微笑,看著旁邊女生溫柔含情的雙眸,想起那句“青梅枯萎,竹馬老去,從此我愛的人都像你”,豪邁地笑了。老陶在旁邊使勁兒地拍了我的啤酒肚一下,說:“你小子樂啥呢?”
“徐一那小子,還跟當初一樣。”我說。
后來大家再次說起當年的夢想,感慨著那個無比奢侈的東西。翻騰起塵土下302宿舍的夜談,繼而說道徐一的書法。
沒想到,當初被嘲笑的夢想是走得最久遠的。當初最不現(xiàn)實的夢想是最一塵不染的。
某種意義上,我們的夢都實實在在地成了現(xiàn)實。只是,曾經嘲笑過他的我們,如今身上穿著名牌開著豪車,卻在歲月的蕩滌下像個一無所有的乞丐,而那個身無長物的徐一,精神上倒充實得像個富翁。
我們不羨慕,只是替自己感到悲哀。曾經引以為資本的青春,過了就真的過了,一無所剩。
大家依然吵著徐一拿著毛筆去更大的世界,用一個個黑白分明的字換這個不怎么黑白分明的世界的幾毛錢。
我敢肯定,他必不會讓金錢判定他字的好壞,他只管夢想叫愛好,他說這樣顯得真實、簡單,觸手可及。
玖
酒足飯飽,各自離去。我們就像翻照片的人,看看小時候天真無邪的樣子,感慨一下,然后各自操勞。
臨走,和徐一打聽了徐阿姨的情況,據(jù)說已經好了不少,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了。徐一對自己的一切都輕描淡寫,可我早聽說,他為了帶母親去最好的醫(yī)院,同時做著好幾份兼職。
我拍著他肩膀說,“哥們兒,你得相信,生活不會虧待愛它的人?!?/p>
徐一沒說話,他只是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