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思辰
那天風雪將至,天色昏暗。
餐廳的燈是一種鮮艷的金黃色。
我和父親坐在餐桌前,在一種凝固的詭異氣氛中進食,主菜是小雞燉蘑菇,黑糊糊的一片,鹽放多了。
父親伸長筷子夾了一朵蘑菇給我:“吃,多有營養(yǎng)啊!”“不要?!蔽艺f,“鹽放得太多了,咸得要命?!薄跋桃驳媒o我吃,你知道這道菜我燉了多久嗎?多有營養(yǎng)啊?!彼貜偷馈!拔也幌矚g吃,真的太咸了,能不能不要連我吃什么都要管啊,讓我好好自己吃不行嗎?”他頓了頓,“你小時候多聽話……”“小時候是小時候,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彼A送#D移了話題,臉上那一瞬間的神色讓我有點兒心酸。但接下來的話題讓我更無法招架。“在學校怎么樣,發(fā)狠了沒有?”他問?!鞍l(fā)狠倒是沒有。”我回答?!暗故恰悄阍趺床话l(fā)狠一點呢?你知道你高三了嗎?馬上要高考,你知道嗎?你只要努力一點……”他加重了語氣,“接下來就順啦……”
他一邊說一邊夾了塊雞肉過來,全然不顧我厭惡的眼神,將我的碗又鋪上一層,我只好使勁往胃里填菜,三口兩口解決了,同時阻擋了他嘗試夾給我的最后一筷子咸得發(fā)苦的蘑菇。我溜下桌,收拾補課的東西。
那時我不明白我的情緒,為什么在輕盈的同時又感到沉重。
那天我站在客廳里回望我的父親。
他伸長筷子、縮著肩,去夾那盤被我推開的菜,他高,坐在椅子上總是佝僂著。
餐廳里唯一的金色光源高高懸掛在餐廳正中,將我的父親澆了個透。
他孤獨地坐在那,深藍色的襯衫和牛仔褲,腳上一雙毛絨拖鞋。光使他額頭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他的眼睛藏在一片陰影里,他繼續(xù)嘮嘮叨叨:“你要多吃菜,別挑食。這菜多有營養(yǎng)啊,你怎么就不吃了呢?”
——對于我選擇的營養(yǎng),他如此固執(zhí)。
怎樣算呢,我的父親,世界上我確信無疑最愛我的人之一,小時候他舉起我騎在他的肩頭,我嗅著他耳后的煙味長大,他親吻我時會故意用胡渣蹭我臉頰;再長高一點,我從背后擁住他的脖子猛然躍上,他一邊裝作被嚇到,一邊托著我的腿把我背起來;我因在田徑比賽獲得第一名而洋洋自得,與他在門前小區(qū)的路上賽跑,他數(shù)一二三,然后看著我狂奔,在我到達終點后的憤怒里笑著答應我再來比一次。然后,他又數(shù)一二三,讓我跑上半截路后追上我,拎著我跨過終點;我們一起在橋上掰碎方便面喂過魚,在山頂閃電的雨天見過插座里冒出來長七八厘米的紫色電流,在元宵節(jié)燈會上拎一盞透明的西瓜燈——我們一起做的,我負責吃空西瓜,他負責刨去西瓜皮……這一切,我從未忘記過。
他的頭發(fā)沒白多少,還是一樣的微微卷曲;他的背也沒彎多少,還是一樣寬厚??墒撬狭?,在很多瞬間我都覺得他老了。而現(xiàn)在我知道,他老了。
——因為我將要離開他了,這是宿命,我知道。
我站在黑暗的客廳里,回望那個金燦燦的餐廳,像是一個孩子從小孔中看到了不停運動的奇妙走馬燈,也像一個冬夜的旅人,路過電影院在電影院中看完了一部長長的電影,是結局已定,落幕之時。
我錯覺父親的對面出現(xiàn)了一個影子,那是一個小女孩,手腳細長,頭發(fā)枯燥,瘦不拉嘰,但是她愉快地坐在桌子前,看著桌子對面的那個男人,因為他的愉快而愉快,因為他的欣喜而欣喜。她小小的瞳孔發(fā)亮,倒映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對她來說,他就是一切。
我突然熱淚盈眶。
但是我要離開,爸爸,我的心在長大,你不再是一切了。爸爸,我將要離開了,爸爸,離別使我多么的痛啊,我不能,也不會再依賴你了。
你的女孩在長大,她早已踮起腳尖望向遠方,即使她看不清遠方的路,即使她為著和你即將的分別而悲傷,但是她要離開了,世界將疑問的劍釘入她的心,它們在她的心中開出沒有果實的花,她要去尋找支撐她生活下去的理由,為著尋找她完整的人格,為著尋找她的夢想,為著她的答案與找齊一切答案的野心。
即使因此而傷害了你,那是因為她的懦弱與自私。她厭煩你了,她多么可怕呀。父親抬起頭,像是從另一個世界望向我。
他問:“你怎么了?”
我沒有回答。我沉默著戴上手中的圍巾,從抽屜中拿出傘。坐在沙發(fā)上,一根一根地系好鞋帶,站起來。
膠質的鞋底踩在大理石地面,有微微的黏性。抬起腳時,啪的一聲。走到門前。手碰到鋼制門把手,觸感冰涼。
“我走了?!?/p>
“嗯,好?!?/p>
咔嗒,門關了。我站在門外,天色陰沉,要下雪了,我對我自己說。舉目望去,天色蒼茫。
(作者系湖南省益陽市一中1214班學生,為17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獲得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