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毒婦”千夫所指時，前夫還是她的天

楊麗等

[編者前言] 2014年4月14日，四川廣元的美容師汪維，因上小學六年級的12歲兒子向同學借了100多元錢買籃球，竟在“教育”兒子時，失手將其打死。此案震驚了全國，汪維也被貼上了“毒婦”的標簽。

時隔一年，本文記者通過全面翔實的采訪，了解到案件背后還有很多鮮為人知的內情：少女的“不堪”身世，不畏世俗的愛情，因愛而生的誤會，不作解釋的離婚，構成了殺子案的前序；喪子后，前夫從怨恨，到調查，到醒悟，到懺悔，到求愛，一步一步書寫了動人的續(xù)篇。“毒婦”殺子，是悲劇，但不是結局，只是恨與愛的分水嶺——

因愛而生的誤會，

婚姻的殺手

2000年8月，何平因夫妻感情不和，結束了他的第一段婚姻。何平，1973年生于四川廣元，從事建筑設計，婚姻的失敗，讓他痛苦而郁悶。一個朋友見他如此消沉，便說要給他介紹一個女孩，并稱她很善解人意。何平并不愿意相見，直到有一天，他覺得非常無聊，才加了對方的QQ，并向她訴說了婚姻失敗的煩惱。她給了他很多安慰。一來二去，兩人漸漸成了無話不說的朋友。

女孩名叫汪維，當年才18歲，是個廣元姑娘，在一家美容店里做見習美容師。在何平看來，汪維漂亮，年齡雖小，但心智卻很成熟。不料，聽到何平對自己的贊譽，汪維嘆了口氣說：“經歷過厄運的人都成熟，其實我和你一樣，也有一段難以訴說的痛苦‘婚姻！”

原來，在汪維16歲時，因為叛逆，輟了學，一心想外出闖江湖，結果被人拐騙到了江蘇，賣給了一個30多歲的男人當“媳婦”。直到一年后，汪維才得以有機會給家人寫信求救。最終，家人報警，廣元警方將汪維解救回家。不料，汪維給別人當了一年“媳婦”的經歷，卻招來了不小的非議。汪維很屈辱，覺得給家人抹了黑，讓父母難以抬頭做人，她下決心要爭口氣，于是找到了現在這家美容院，學起了美容技藝。

汪維的這段經歷，也引起了何平的無限同情，兩人真的相愛了。然而，2001年，他們的戀情，遭到了何平父母的堅決反對，畢竟汪維的“名聲不好”?？珊纹絽s堅決反對：汪維人聰明，善良，比起前妻，要好得多，這個姑娘我娶定了！為了逼迫父母接受汪維，何平不惜讓她懷上了孩子，他如愿給心愛的姑娘披上了嫁衣。汪維無比感動，也很知足！婚后，已成為正式美容師的汪維，一方面努力工作，一方面將她和何平的二人世界，打造得溫馨而浪漫，對公婆更是孝順。漸漸地，老人也從內心接納了這個勤儉持家的好兒媳。

2002年7月，汪維生下兒子，取名何杰，全家上下樂得合不攏嘴。夫妻倆商量著，共同打拼，換一套大房子。為了能掙更多的錢，從事工程設計工作的何平，拼命地工作。后來因為給老家父母建房，丈夫在四處籌錢，汪維也沒閑著，她暗中東奔西跑，向同學和朋友借錢，而這筆錢，她并沒有讓丈夫知道，怕他知道會壓力更大。

為了盡快還清欠款，何平去了廣州打工。而妻子則留在家，邊帶孩子邊上班，夫妻倆一心想著共同努力，還清賬，再買房子。

汪維時常加班，只為多掙點錢，從不吃早餐。久而久之，就患上了嚴重的胃病，四處求醫(yī)，看病吃藥，花銷不小，卻始終不能根治。最后，汪維堅持服用中藥治療，只是療效緩慢，得長期服用，價格也挺貴，一服藥要80多元。關于自己生病的事情，她同樣沒有告訴丈夫，還是因為不想讓丈夫擔心。

天不遂人愿，一晃三年過去了，何平總是運程不佳，沒能將賬還清；汪維因為治病等原因，又陸續(xù)地向親戚、朋們借了些錢。有時，人家逼急了，她就設法拆東墻補西墻。誤會就這么產生了。2006年春節(jié)前夕，何平回來，得知妻子沒有攢下錢，大感失落，與她大吵了一架，認為汪維變得不顧家了。要命的是，汪維也不辯解，這讓丈夫更加覺得她是個敗家娘們。何平氣急之下脫口而出：“我們想不到一塊，要不離婚吧?！?/p>

何平本意只是想逼她解釋，沒想到汪維居然還“默許”了，在她看來，丈夫長年在背井離鄉(xiāng)，一回家就借題發(fā)揮，提出離婚，看來他有外遇了，嫌棄自己了，既然他要離那就離吧。

汪維哪兒都好，唯有一點，性格太要強。面對丈夫的誤解，汪維內心委屈，卻始終不愿讓丈夫知道這背后的隱情和自己患有嚴重胃病的秘密。她不想低聲下氣地向丈夫解釋，她想要有尊嚴地生活。就這樣，汪維和何平辦了離婚手續(xù)，兒子判給了何平撫養(yǎng)。

她不是毒婦，

她只是一個苦悶的媽媽

雖說離婚后孩子判給了何平，但他仍要回廣州，無法帶孩子，孩子的爺爺奶奶又年事已高，也不能幫忙帶。這時，善良的汪維提出：“我是孩子的親媽，要不，孩子還是由我來帶吧?！蹦菚r候，汪維做夢也不會想到，正是這個善良決定，拉開了悲劇的序幕。

離婚，讓汪維的心情變得沉悶，胃病也愈加嚴重，需要大劑量的服藥控制。好在兒子小杰成了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為此，汪維盡量壓縮自己的開支，盡可能地讓孩子吃好點，穿好點。除此之外，她還得擠出錢來還債，焦頭爛額中，一位客戶給她出了一個餿主意：可以從銀行辦信用卡，預先透支取錢。汪維分別申請了四張高額度信用卡。信用卡透支，一時半會還不上，銀行就要計算一定的利息，但在汪維看來，她是寧愿背付利息，也不愿意去背付沉甸甸的人情債。這，也構成了汪維另一種痛苦生活的開始。

厄運偏偏又要來考驗這對苦命母子，2008年冬天的一個深夜，小杰突然高燒。汪維一個人將孩子背下樓，打了車，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兒子得了腦膜炎，需要入院治療。前后二十天花了近兩萬元，這對本來就過得艱難的汪維來說，無異于雪上加霜。

深夜，孤獨無依的汪維，想到前夫的離去，想到自從離婚后前夫從沒寄過一分錢給兒子，自己還要支撐這樣一個家，禁不住號啕大哭。最終，還是強大的自尊心，成了堅強的理由，她發(fā)誓：不管自己付出怎樣的代價，哪怕自己過得再苦再累，也要將兒子培養(yǎng)成才，而且不要去向前夫要一分錢！正是這樣的執(zhí)拗，讓汪維在拮據生活中苦苦掙扎著，一晃又是五年過去。

2013年下半年，小杰上小學六年級了，這是小升初最關鍵的一年。一方面，汪維早早地就托人找關系，希望能讓孩子將來就讀本市最好的中學；另一方面，作為母親，汪維對兒子的要求，也愈加嚴格了。

怕兒子有了錢會學壞，汪維平時幾乎不給他零花錢，但也從不在吃穿上虧待他。作為母親，汪維的本意是好的，她想讓孩子養(yǎng)成勤儉節(jié)約的習慣?？蓪τ谀赣H的良苦用心，小杰還不能完全理解，想買零食和玩具，卻沒錢，怎么辦？找同學借！可借了又還不了，只能再向別的同學借。說起來，小杰借的錢并不多，都是一元、兩元的。時間長了，小杰還不了，有些同學就開始向汪維要賬。剛開始，汪維都會替兒子還錢。可時間長了，形成了惡性循環(huán)，小杰借錢愈加頻繁。

為了制止兒子的不良行為，汪維跑到學校，一次性替兒子清理了全班的欠款，并向全班聲明：希望大家不要再借錢給何杰了。從此，真的沒有同學找汪維要賬了。起初，汪維還以為兒子小杰真的變好了，可后來發(fā)現，家里的錢經常被小杰拿走，甚至還將她的一部手機偷偷拿出去賣了。對于小杰犯的這些錯誤，汪維并沒有打過他，每次都是和兒子講道理或者讓他寫保證書，小杰也保證以后不會再犯。

2014年4月14日下午1點，正在美容院上班的汪維，突然被學校的老師通知馬上到學校去一趟，說是何杰犯了很大的錯！下午兩點，汪維趕到了學校，在班主任辦公室里，見到了一位不認識的學生母親，臉色很難看。弄清事情的原委，汪維肺都氣炸了。原來幾天前，小杰伙同同班的小勇，向小勇媽媽騙錢，說是學校要買體育用品，第1次騙了她130元，第2次是50元，總共180元。

汪維當面詢問小杰，小杰承認了這一切，并說錢已經被他和小勇花完了。一向視尊嚴比生命還重要的汪維，頓時覺得無地自容，她一再向小勇媽媽道歉，并給了這180元錢。錢賠了，歉也道了，汪維原以為事情會就此結束，讓她沒想到的是，對方家長仍然不停地指責她，這讓汪維羞愧難當。

走出學校，汪維覺得自己太失敗了，現在看來必須要對兒子施以嚴管了。否則，這樣下去，等孩子上了中學，壞習慣會更難以改正。晚上回到家，汪維讓小杰跪下。

其實，這個時候，汪維想聽到的只是一句“媽媽，我錯了”，她就可以放過兒子?？墒?，事與愿違，怕挨打的小杰，一再“狡辯”是小勇出的騙錢主意。

直到此時，孩子還在撒謊，還沒有認識到錯誤，還在將責任推給他人，小杰的這種態(tài)度讓原本還很理智的汪維開始傷心，她開始恨兒子的不爭氣！

想想自己的付出，想想前夫不管不問，想想自己所承受的一切，再看看眼前兒子的表現，長期積壓的傷心和郁悶在這一刻全部爆發(fā)了！她徹底失去了理智，手握一根在樓下修車店拾來的三角帶，不停地對小杰的全身進行抽打……

悲劇就這么造成了。孩子被打得休克倒下了。汪維發(fā)現孩子情況不對，急急地打120。可是已經晚了，醫(yī)生盡了全力搶救，還是沒能挽留小杰12歲的生命。

一條鮮活的生命，就這樣慘死在了母親之手！這樣的結果令人惋惜，令人痛心！當醫(yī)生向汪維宣布孩子死亡的一刻，這個深感罪責的母親呆呆地站著。她不敢、也不愿接受僅僅因為180元錢，就親手要了寶貝兒子性命的現實……當天，汪維被拘捕。

愛讓一切重新來過，

我還是你的天

第二天，遠在廣州的何平，接到了兒子命喪前妻之手的噩耗，連夜趕回了廣元。這些年，他確實沒有給兒子什么錢。當何平第一次看到孩子滿身瘀傷的遺體時，根本無法掩飾內心的悲痛，他既對兒子的慘死感到痛心，又對前妻汪維恨之入骨！何平想不明白，也不能理解：作為孩子的親生母親，何以如此心狠手辣？怎能對親生兒子下如此毒手？

何平向警方提出了自己的質疑，懷疑打死孩子，是前妻蓄意所為。原因似乎很充足：離婚后，孩子本應該歸自己撫養(yǎng)，可由于自己長年在外，只能委托前妻幫他照管；加之前妻還年輕，如果選擇成家，有孩子在身邊，在婚姻的二次選擇上勢必會受到影響，所以時間一長難免內心扭曲，故而打死孩子，借機報復他。

但是，經過警方全面的查證，完全排除了何平的質疑，確定汪維系教育手段不當，失手打死了兒子。即使如此，何平依然不能放下對前妻的怨恨！他想要親自找出孩子死亡的真相，為此，何平前往汪維工作的美容店里進行調查。

通過向汪維的同事、領導和老板調查，何平弄明白了一切：離婚后的汪維，始終與兒子生活在一起，并含辛茹苦地撫養(yǎng)著孩子，一門心思撲在孩子身上，只想將孩子教育成才，根本無暇顧及個人感情生活，至今仍是單身！汪維一個要好的同事劉子寒還告訴了何平：早年他所承包工程出事后，汪維假借家人名義拿出的11萬元，其實壓根就是一個愛他的謊言；從此，汪維，一個女人，用柔弱的肩膀扛起這個家，在沒有丈夫在身邊的日子，她每個月有限的工資既要看病吃藥，又要還銀行利息，還要負擔家庭開支。這個女人承受了她不該承受的所有壓力。

真相如此叫人心碎。何平震驚了，感動了。他自責，他萬分愧疚！是他誤會了她：離婚是個錯，將本該由自己撫養(yǎng)的兒子甩給她不管不問是錯上加錯，悲劇發(fā)生后不理解她還懷疑她更是不可饒恕的大錯！此后的很多個夜晚，何平都在默默地反省：之前他和汪維離婚，其實還有個重要原因，即輕信謠言，懷疑過她的不忠；這次她打死了他們的親生孩子，又讓他懷疑是因為她愛上了其他男人，反過來拿孩子出氣，借機報復自己！想想，自己心胸太狹隘了，他悔恨不已！

為了彌補對前妻的愧疚，何平唯有贖罪。為此，4月29日，他以死者監(jiān)護人的身份，向警方遞交了諒解書，原諒前妻失手打死孩子的無心之舉，并細數了他和她從相愛到結婚，再離婚，一直到現在，她的種種隱忍和付出，希望法律能對她施以最輕的處罰。

之后，何平不停地穿梭于公安機關和檢察院，替汪維求情。

何平的奔走沒有白費。2014年11月18日，廣元市中級人民法院，對汪維作出了輕判：因故意傷害致死罪，判處汪維有期徒刑8年。這樣的結果，讓何平心里稍稍好受了一點。可是，總有一個聲音在問自己：光輕判就行了嗎？他不止一次從看守所得到消息，汪維無法走出親手打死兒子的陰影，屢次自殺，人生已完全失去了信心?！八且驗槟愕恼`解、失職，才釀成大錯的，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所以，你要是男人的話，就應該重新給她愛情！”何平這樣罵自己。他相信，只有愛情才是撫平汪維傷口，減輕她罪孽，讓她重拾生活信心的唯一良方。

汪維從看守所羈押至監(jiān)獄的時候，何平早早地在看守所門口等待。只有這時，他才有機會見到她?？墒?，汪維還不知道案發(fā)后，前夫為自己所做的這一切。見到何平后，她還在不停地自責和內疚，戴著手銬的她突然向前夫做出了令人驚訝的舉動：向何平重重地跪了下去，肯求他的原諒：“對不起，我對不起兒子，對不起你，我錯了，請你原諒我……”

汪維伏在地上嚎啕大哭，何平的眼淚奪眶而出：“不，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兒子是我們共同的孩子，本該由我撫養(yǎng)，可我卻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這件事，我的責任更大。過去的事情，我們就讓它永遠過去，我們重新來過，我要和你復婚！我知道，兒子死了，你的天就塌了，但我就是你的天?！?/p>

復婚？汪維先是一驚，待聽明白后立即連連搖頭，何平用雙手撫摸她的臉頰，急切地邊哭泣邊哀求，希望汪維快點答應。在囚車即將離去的那一刻，何平終于看到，汪維含淚點了點頭。

然而并非何平想象的那樣簡單，汪維的父母本就對因婚變導致的一切，對何平心生怨氣。

當得知何平想與女兒復婚后，老人不同意，在電話里告訴何平：“你以為你是誰，想結婚就結婚，想離就離？要不是你，我女兒哪會走上這條道？”

事實上，離婚后，何平也一直單身。他明白，之前和汪維是夫妻間溝通不暢，才使雙方產生了很大的誤會，所以現在他愿意溝通，為此，他買了禮物親自去向汪維的爸媽認錯。他的態(tài)度誠懇而堅決：“汪維是個勤儉持家的好女人，我對不起她，我要做她的精神支柱，成為她積極改造的動力，等她出獄的那一天，我們的生活就可以重新開始?！?/p>

其實做父母的，哪有不希望女兒幸福的，汪維這么多年的單身生活早讓父母操碎了心，女婿回歸自然是最好的結局，再多的顧忌和怨恨都因為這個男人的真誠而消散了，兩位老人感動得流下了熱淚，認下了這個失而復得的女婿。

處理好家里的事后，何平重回廣州。走之前，他特意去向監(jiān)獄打聽汪維的情況，得到了讓他欣慰的消息：因為他的鼓勵和表白，她情緒平順了許多，加之監(jiān)獄心理輔導員的耐心勸導，她改造更加積極，并試圖通過自己的努力提前出獄與他團聚。

2015年1月，何平沒有回老家過年，卻不忘給一直跟蹤采訪的本文記者打電話，委托記者幫他完成一個心愿：為了建立汪維的人生信念，讓她好好改造，他希望能在法律允許和監(jiān)獄許可的范圍內，與汪維辦理復婚手續(xù)。記者第一時間將他的心愿反饋給了監(jiān)獄方面。相信何平的心愿很快就能實現。

編輯 李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