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有枝蔓

桃墨曦

001

杭方知遇到夏蔓時，他受邀去秦家參加秦老夫人的八十大壽，秦老夫人好聽?wèi)?，秦啟韶心思活絡(luò)地弄了個大堂會，東南西北的名角請得七七八八，秦啟韶說了：“我這就圖個熱鬧，大家給個面子?！?/p>

秦少爺是個紈绔子弟，錦繡場里的?？?，正經(jīng)事兒不干幾件，卻是個孝子，杭方知雖覺他各種不靠譜，但總歸同學(xué)一場，既然對方都差人送了請柬過來，那就去吧。

杭方知到時，戲已經(jīng)唱了好幾曲，老太太上了年紀，已經(jīng)回去歇著，余下一群年輕人玩樂，旁邊有人壓低聲音說：“秦家倒也能折騰，五少爺唱女人的戲，表小姐唱個老生?！?/p>

言辭之間不無調(diào)侃。

那會兒唱旦角的男人不少，唱老生的女人卻鳳毛麟角，老生唱腔需要滄桑不帶一絲女氣，且形體上也不能太嬌小了，否則堂堂男子的氣度如何昭顯得出？

秦啟韶是好唱腔，從前為了追求一姑娘，特別學(xué)的唱戲，差點沒被秦老爺?shù)跗饋沓榈粢粚悠ぁＶ劣谀枪媚锏某?，說實在的，她聲音清澈，滄桑是半點沒有的，唱圣歌估摸好聽，唱戲還真就是博個熱鬧。

杭方知去后院找秦啟韶，不想秦啟韶到前邊去了，錯開了他，他便遇到了夏蔓。

那會兒她已卸了妝，只穿一層中衣，正懶懶地靠在柱子上，拿一把花生米逗八哥，聽到腳步聲，回頭看他，青絲宛如潑墨，柳葉眉，唇點了紅色，像她背后大朵的海棠花，只看了一眼他就轉(zhuǎn)過了頭去：“先生是誰，無故闖了別人家后院，卻站著一句話都沒有。”

杭方知剛要答話，秦啟韶來了，大呼：“方知兄，可讓小弟好找……表妹！”

杭方知一扭頭，便看到秦啟韶花容失色的臉：“表妹你還在吶？”

夏蔓擺擺袖子：“罷，你這樣不待見我，那我走了吧?！?/p>

說著，手一勾鳥籠，腳步輕快地離去了。

那便是杭方知第一次遇到夏蔓了，她是秦啟韶的表妹，秦家家大業(yè)大，三代多子多孫，卻少明珠在案，父輩只有一個姑姑，他們這一輩只一個夏蔓，簡直叫家里愛得如同得了眼珠子。

秦啟韶勾一下他的肩：“別看了，我表妹她沒心的。”

002

類似的話，杭方知沒少聽別的女孩說過，大多都是對自家兄弟或朋友：“不是什么好女孩，你可不要栽在她手里?！?/p>

隱隱帶著告誡的意味，夏蔓愛玩，沒有牽掛，生了那么一張臉，引得不知多少人趨之若鶩，她不把人放在心上，傷了不少人的心。年歲不大，名聲卻不大好。

杭方知再遇到夏蔓，是在馬場。

馬場是張司令家的兒子張毅的，張公子愛馬成癡，得了幾匹好馬，覺得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要牽出來給大家伙開開眼界，杭方知因與他有些親戚關(guān)系，被生拉硬拽了過去，原本是想走個過場就走人，不想一過去就遇上了事兒。

張司令家的愛女張瑩從馬背上摔了下來，哀號著不肯去醫(yī)院，摟著張毅的脖子指著一個穿著紅色騎裝的女孩說：“哥！是她把我從馬背上推下來的！”

馬場中劃拉開一個場地，用來打馬球的，今日下場玩的都是女孩子，女孩多嬌貴，少爺們原本都看著，但看了會兒覺得沒意思，就自己一旁玩球去了，誰知一眨眼工夫就出了事。

張瑩那隊的人紛紛附和：“不錯，我們都看到了，是夏蔓將瑩瑩推下來的。”

夏蔓拿著馬鞭站在一旁，冷著眼看著，一點都沒被指責(zé)的憤怒，也沒半點害了人后的心虛。

張毅看著夏蔓，皺了眉：“蔓蔓，你怎么說？”

夏蔓一扭頭，問自己那隊的女孩子：“你們看到我推她了？”

夏蔓身后幾個騎裝女孩紛紛搖頭：“沒有啊，這么沒腦子的事不像你會做的嘛。”

張瑩氣不過，小臉憋得通紅：“你們都是她那邊的人，當(dāng)然幫她說話。”

夏蔓彎了彎嘴角，卻不接話了，方才附和張瑩的也都是張瑩的朋友，不管看到?jīng)]看到，她們這邊的話要是不作數(shù)，張瑩那邊更不能作數(shù)。

一個死活說是對方的錯，一個壓根不承認。張毅左右為難，張瑩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扯了扯他的袖子，指向杭方知：“表哥那時看到了的！”

張毅看向杭方知，眼里都是求助：“表弟，你看到了嗎？”

杭方知蹲在地上看張瑩扭到的腳踝，聞言搖頭：“并未注意那邊。”

張毅語氣中帶了絲無奈：“蔓蔓，不然你給瑩瑩道個歉吧，這事就這么結(jié)了，鬧大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p>

夏蔓手里端一杯茶，看了眼不肯立時就醫(yī)就等著看她伏低做小的張瑩一眼，扯高了褲腿，露出雪玉一般的小腿，上面赫然三道交錯的鞭痕：“我倒是想大事化了，不曾想有人黑白不分?！?/p>

她隨手將茶杯丟在地上，拿著鞭子站起來：“張司令高門大戶，貴府小姐自然金尊玉貴，只是我秦家的人也不是狗娘養(yǎng)的，由不得人欺負到頭上來，今日這事若是沒個說法，張毅你是知道我的脾氣的，到時候我要做出什么事來，你可別怪我傷了你寶貝妹子。”

馬鞭狀似無意一甩，便在張毅臉上留下了不輕不重的一道鞭痕。

她離去時，狀似無意地看他一眼。

杭方知看著她離去的背影，垂下了雙眼，耳邊傳來的是張瑩的哭罵聲。

003

此事最后驚動了兩家大人，張夫人帶杭方知上門，夏蔓在秦老太太院子里接待的他們。張夫人是溫柔的脾氣，一向恩怨分明：“這件事是張瑩做的不是，她脾氣擰，不肯來，我替她向你道歉，對不住啊，蔓蔓。”

夏蔓沒肯接張夫人的茶：“夫人是長輩，我擔(dān)不起，我和張瑩沒怎么樣。”

話說到這兒，也就過去了，張夫人把杭方知留下：“方知醫(yī)術(shù)好，你的腿傷叫他看看吧?！?/p>

夏蔓腿上那幾鞭子傷得厲害，她排斥醫(yī)院，死活不肯去，張家又是有心要結(jié)好，便帶了杭方知來。

夏蔓沒有拒絕。

杭方知進去幫她換藥，她和衣坐在長椅上，看著他清俊的面容忽然道：“那天為什么不揭穿我？”

杭方知手上動作只頓一下：“揭穿你什么？”

“張瑩摔下馬的事，我知道你看到了?！?/p>

張瑩某種程度上說的并沒錯，她是夏蔓“推下”馬的，可夏蔓不是用手去推她，而是用馬鞭抽了她坐下之馬，馬匹受驚，將她從馬背上摔下去。

她挑了個在場隊友的死角，卻不想遇到了遲來的杭方知，將一切都看入了眼中。

杭方知只是看著她小腿上的傷口，輕聲說：“可確實是傷著了??！”

他不僅看到了夏蔓的舉動，也看到了張瑩的挑釁和狠辣，要他如何開口說自己看到了？

夏蔓一愣，復(fù)而垂眸看自己的傷口，仿佛這才留意到那些猙獰的傷疤。

張瑩下手狠，鞭痕沒能結(jié)痂，一直在流膿，但這點傷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比這更嚴重的她都受過，早已不覺得有什么。

只是那三鞭子，到底觸了她的底線。氣不過，便出手了。

夏蔓一笑，待杭方知為她包扎好，方才收回腿：“今日是第三回見先生，又與先生守著同一個秘密，不知是否有幸交個朋友?！?/p>

杭方知看她許久，提著藥箱站起來：“還是不要了。”

秋風(fēng)入窗，卷起金色窗簾，與她卷曲的長發(fā)一同飛舞，她嘴角的笑容寡淡而通透，一眼便能看出他避之不及的惶恐。

她也沒忘記吧，高臺之上水袖輕甩的回眸，漫不經(jīng)心的對視，海棠春睡時一方庭院的錯遇，原是她的無意，卻無端入了少年眼底。

這世間原有天地的寵兒，輕易便能收獲別人的好感與心，她把酒言歡，浮生若夢，只當(dāng)笑話一場，他卻是再認真不過的人。

他怎么玩得起紅塵游戲？

004

杭方知在大學(xué)兼做客座教授，是教醫(yī)的，他家家學(xué)淵源深厚，幼時便隨父輩出國留學(xué)，不過二十出頭，卻已能將中西融會貫通，校長看重他，也想在國內(nèi)多培養(yǎng)醫(yī)學(xué)人才，便時常請他來上課，杭方知雖不喜應(yīng)酬，卻也熱衷傳播所學(xué)。

只是沒想到夏蔓會來上他的課。

她的筆記和作業(yè)一樣干凈整潔，幾乎沒有半個字的廢話，許多東西他講一遍她就能記住，聰明到令他吃驚。

但她并不來糾纏，大半個學(xué)期的課程下來，不過和他說了十來句話，大多都是課業(yè)上的。

那時對尸體的解剖幾乎還沒引進國內(nèi)，消息靈通的學(xué)生也頂多知道有這么回事，杭方知請了友人來給學(xué)生們上這堂解剖課，課才剛開始便有人忍不住跑出去大吐特吐，夏蔓戴著口罩看到最后，眼睛眨動的頻率都沒亂一下。

離開課堂時，大家都像死了百八十次一樣惡心難受，夏蔓在洗手池旁洗手，杭方知走過去問她：“你不怕？”

她拿了手絹擦臉，陽光照耀她臉上的水滴，像沾滿鉆石的油畫少女。

“活人比死人可怕多了??！”

這話說得，可真寂寞。

他不能不為所動，又深知多問不好，便轉(zhuǎn)移了話題：“以后想要做什么？我問過你表哥，他說你想當(dāng)戰(zhàn)地記者，想上戰(zhàn)場，你……是想為國盡忠嗎？”

若是當(dāng)戰(zhàn)地記者，還懂醫(yī)學(xué)，到了前線肯定受用，可她一個女孩子，沒事怎么會想著往前線跑，多危險？

那一天，杭方知首次在夏蔓臉上看到了類似迷惘的表情，只一刻便消失不見。

“也許吧，我本就是個大義的人啊！”

她是不是大義的人杭方知不知道，但她肯定是個任性的人。

夏蔓活得自我，想來上課時便過來，不想來時便不來，偶爾課到一半，忽然想起有事，中途便要早退，她甚至不和班里的學(xué)生多交流，除非是不得不分組完成的作業(yè)。

杭方知知道她每天都要收到好多告白信，大多時候她都是揮揮手不肯收，碰到不罷手的，便當(dāng)著人家的面打開來看一下，逗得年輕男孩子臉紅不已，絕大多數(shù)都適可而止了，真要有糾纏不休的，那都是浪跡花叢已久的花花公子哥兒了。

這種人，她不愿給面子，答應(yīng)了，玩弄了，膩了就丟棄了。

她有秦家撐腰，自然不用看人臉色，可花花公子大多也底蘊深厚，被拋棄自然不甘心，雖不能做些對她傷筋動骨的事，造謠生事卻是可以的。夏蔓絕大多數(shù)名聲都是被他們敗壞的，再加上有些女孩子嫉妒她，無中生有一番，三人成虎，假的也變成真的。

什么難聽的話都有。

秦家對此是真的很擔(dān)心，秦啟韶來找杭方知：“我們說沒用啊，你不是她的老師嗎，你倒是給提點提點啊！”

杭方知搖頭：“我是教授，不是老師，教授只負責(zé)大范圍傳道授業(yè)，老師才是針對性的半個爹?！?/p>

而且，夏蔓從未叫過他其中任何，不論是教授，還是老師。她稱呼他杭先生，用女人看男人的眼神，獵人捕獲獵物的眼神，她將自己的性情人品攤在他的面前，步步緊逼，他舉步維艱，抵抗尚且不易，何況輕易靠近。

他不知道，若是被她征服，是否下一步便是被拋棄。

想一想，便也理解了那些造謠的人，隱隱的便心有不甘。

005

學(xué)期末，最后一堂課結(jié)束后，杭方知與學(xué)生道別，相約下一個學(xué)期，夏蔓在課后將他攔了下來：“杭先生，我以后不來了?！?/p>

他心中抽了一下，雙眸隱在夕陽余暉下，輕聲回：“好，我知道?！?/p>

她終于膩味了，要走了，他不過能換她一個學(xué)期而已。

他要走，她扣了他的手腕：“我父親讓人帶來書信，說是給我定了人家?！?/p>

偌大的教室，人群已散，窗外鳥啼蟬鳴，夏日傍晚有烈陽的余熱，焦躁一直透到他的心底，他始料未及，避無可避，滿心只有一個念頭。

她要成別人的妻了。馬上。

情不由己，酸澀已上心頭，涌入眼眶，垂眸之下，有淚瑩然，想要說什么，消息卻來得太突然。他側(cè)頭，輕笑一聲，聲音輕微嘶?。骸跋穆阏嬗惺侄巍卑阉频竭@地步，他平生從未這樣失態(tài)過。

“杭方知……”

她低低叫一聲他的名字，忽然上前，將他推到墻上，抵在墻角，溫?zé)岬拇烬X覆上，她是平時淡漠得如冰一樣的人，卻有似火一樣熱烈的眼睛，黑夜降臨，將所有籠罩，包括那些躁動在兩人之間的拉鋸與抵抗。

許久許久，她靠在他的肩上，撥開他扶住她腰部的手，一言不發(fā)地走了。

她從未對別人這樣，也已有多年不曾失控，可他說她是手段。手段是什么？不過投機、取巧、虛假、造作，她聲名狼藉，即便有所委屈又能怎樣，我給你的解釋你可愿意聽？

而我，又怎么放得下那可笑的自尊心。

夏蔓回頭最后看一眼，月華初綻，他立在月光照得到的窗口，教案落了一地，還是寂靜無聲的樣子，像極了那一天，她背手立高臺，彩衣娛親，抬眼俯首看，滿園戲謔，只他一個形單影只，跟著她的唱詞打拍子：“孤三宮六院俱封定，封你閑游嬉耍富……孤王打馬奔大同……游龍落在這鳳巢中……”

“中”字落音，他抬頭對上她的眼，眼底澄澈一片。

游龍戲鳳，假鳳虛凰，落于別人眼中，全是笑話，她自己也覺得可笑至極。

她無心唱的，只是玩笑而已，卻遇到了認真聽的人。那時她心想，這真是個認真的傻瓜。

杭方知蹲下去撿起腳邊的教案，她已經(jīng)走了。

“大小姐回來了?！?/p>

管家急匆匆迎出來，夏蔓從車內(nèi)走下來，繞開他往里走，夏府中已經(jīng)有人一聲聲傳進去，夏蔓沒有去看其他人，徑直走到書房，推門進去，夏總督正在會客，說到要緊事，看到她沒大沒小地闖進來，怒喝一聲：“做什么！每次回來都讓人不得安生?！?/p>

一旁副官站起來好言道：“蔓蔓回來了啊，什么事這么要緊，叔叔們正在說話?！?/p>

夏蔓對他笑一下，看向夏總督：“把你給我定的婚約取消了?！?/p>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下來的，由得了你？”

夏蔓冷笑一聲：“我母親已經(jīng)亡故，我父親從未有一日教養(yǎng)過我，有還不如沒有，這樣定下的婚約，我不要?！?/p>

夏總督讓人將她拉出去，夏蔓也不抵抗，走到門口時回頭問夏總督：“我再問你最后一次，你要不要去退婚？”

回應(yīng)她的，是關(guān)上了的大門，一旁的丫鬟勸誡她：“大小姐，好歹和老爺好好說吧，你當(dāng)著別人這樣落老爺?shù)拿孀?，老爺能答?yīng)嗎？”

夏蔓看著門板，沒有回應(yīng)，男方家世顯赫，手中握著要職，也是門當(dāng)戶對，可對方是天閹的，這事私底下傳遍了，她怎么能不知道？若是脾氣好也就算了，也對方還時常虐待婢女，一個月從他房中抬出來的尸體都不會少于一只手的數(shù)量。

這和落不落面子沒有關(guān)系，從一開始，她便是個犧牲品。

夏蔓走到客廳，新夫人化著精致妝容坐在客廳中，她那雙只比她小七個月的龍鳳胎一左一右站在她身邊。

“蔓蔓……”

“姐姐……”

夏蔓忽地就想起，母親去世時這個女人帶著兒女上門，所謂的父親長日不在家中，自己被關(guān)在柴房中，一日一頓餿飯，有時沒有碗，用手扒拉著濺了一地的東西吃，下人偷偷送飯菜給她，被發(fā)現(xiàn)后免不了一頓杖責(zé)，不是打死，就是販賣。

哦，對了，冬天的時候，弟弟調(diào)皮，對著餓得頭昏眼花倒在地上的她潑水，甚至小解。妹妹功課不好時，也要對她拳打腳踢……

那些晦暗如潮的記憶，在看到這母女三人時悉數(shù)涌上心頭，夏蔓從手袋中拿出手槍，對著他們飛快地開了三槍。

她一直都很明白，人是比鬼更惡毒的東西。在母親亡故被關(guān)在柴房的日子里，她曾滿心祈求，盼望哪怕有個鬼呢，能救一救她。

可是，沒有神，也沒有鬼，只有她的心，在一次次期盼中化為灰燼。

006

母親的過世，所有人都以為是意外，只有她知道并不是。

那日她和母親出去游湖，父親說是在外辦公，不能相陪，家中仆從俱是打點妥當(dāng)，母親卻忽然改變了主意，要帶她去上香，誰知，卻在寺廟中看到了父親擁著另一個女人，膝下環(huán)繞著另一雙兒女，女人親昵地叫父親夫君，那對孩子從祈愿樹下跑過來，抱著父親的大腿喊：“爹爹，爹爹……”

她滿心歡喜地看著那兩個孩子，拉著母親的手歡快地說：“娘，我有弟弟妹妹了，以后家里會不會很熱鬧??？”

說完，她便看到母親眼中滾落了淚水，她那時還小，被寵得不知世事，驚慌失色地喊：“娘，娘你怎么了？你是不是哪里難受啊？要吐嗎，還是寶寶又踢你了？”

便是在回去的路上，母親魂不守舍，滑了一跤，從青色石階上滾了下去，沒能熬過那一晚，一同離去的，還有腹中已經(jīng)成型了的男胎。

那一年，夏蔓才七歲。

那些她對人諱莫如深的事，在杭方知去找了秦啟韶后，他都知道了。

秦啟韶原本在理著生意，見他來，問的還是夏蔓，笑了一回：“我當(dāng)初說什么來著，你還是中意了她？”

兩人關(guān)在書房聊了一整天。

“姑姑過世后，姑父遠調(diào)新娶，我們都想著，新夫人對表妹至少該面上過得去吧？誰想呢，天高皇帝遠的，誰知道姑父新娶的是續(xù)弦而非原配？外人只知姑父有孩兒，誰又知道是一個兩個還是三個，是男還是女？”

“新夫人的那雙兒女只比夏蔓小七個月，老太太知道了不追究？”

秦啟韶搖了搖頭：“人都已經(jīng)過世了，再追究還有什么意思，何況，祖母終究是顧念著表妹的，新夫人注定要進門，何必鬧得太僵，誰知……”

秦啟韶眼中閃過一絲陰辣。

“……那日，表妹倒在門口，祖母看到她那個樣子，陪在她床邊等了兩日兩夜，才把她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她醒來后看的第一個人，不是祖母，是我?！?/p>

說到情動處，秦啟韶喝了杯酒，眼眶深紅：“她問我，表哥，同樣是祖母的孫兒，為什么表哥穿這么好的衣裳，我卻只能衣不蔽體地活著，她又問祖母，這世上若有厲鬼，為什么母親含恨而死，我活得像只牲口，母親卻不肯變成鬼來救我?！?/p>

祖母哭得差點死過去，立時就和夏府劃地絕交！從此之后，秦家視她若珍寶，再不肯讓人欺凌一分一毫。

杭方知陪著痛哭流涕的秦啟韶喝了幾杯，手被握住了，秦啟韶已經(jīng)喝高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方知兄啊，我表妹她，她是不好……可她沒殺人放火，那些人纏著她，又怪她不肯用心，可她哪里還有什么心啊……你是不是喜歡她？那你拉她一把，一輩子這么長，她得活得像個人……不然，她遲早得出事！”

回家的路上，杭方知一路回想，從和她的相遇到教室后陰暗一角中熱烈的吻，她一句話沒有地離開，那個時候，她分明是想要說什么的，要是他拉住她，多問一句，是不是她就會留下了？

杭方知買了船票，汽笛鳴響時，他忽然覺得心悸，人潮擁擠，他提著箱子走到自己的房間，這才發(fā)現(xiàn)手心都是汗，握著手術(shù)刀，動了那么多次手術(shù)都沒有發(fā)過抖的手，正隨著心跳的加速一起顫抖著。

夏蔓，如果你丟了你的心，不肯把它找回來，那我?guī)湍闳フ野伞?/p>

007

到南城時，杭方知明顯感到形勢有些不大對，南城現(xiàn)在能進不能出，火車站港口全戒嚴了，走在路上都能聽到有些人幸災(zāi)樂禍地討論，說是在總督府聽到了槍聲。

“也不知道是哪個牛人，竟然跑到總督府去找事，說是那天總督府里好些部長局長在開會呢?！?/p>

杭方知去了秦家在南城的別莊，發(fā)現(xiàn)有士兵守著，看到他過來，士兵亮出槍：“什么人？”

“醫(yī)生?！?/p>

“醫(yī)生來這做什么？你和秦家什么關(guān)系？”

杭方知拿出證件遞過去：“來借住幾天，有什么問題嗎？”

問話的人顯然還知道幾分時下的事，看到他的名字和籍貫，不由得開口問：“這位杭先生，可是出自北城醫(yī)藥世家？”

杭方知點頭：“是?！?/p>

也是陰錯陽差之下，杭方知進入了戒嚴中的總督府，總督夫人和公子都已經(jīng)搶救過來，小姐卻嚇壞了，南城還是有這方面的人才，只是總督擔(dān)憂夫人和公子，他過來再看一眼也能安對方的心。

杭方知對他們的家事沒什么興趣，看完之后便想離開，只是走時卻遇到了夏小姐，到底是親姐妹，她的眉眼很秀麗，和夏蔓還是有幾分相似的，匆匆一瞥，杭方知點頭致意，夏小姐卻叫住了他：“杭教授?！?/p>

杭方知回身，她衣裳單薄，白衣勝雪，弱不禁風(fēng)：“杭教授還記得我嗎？”

“夏小姐?！彼p眼一亮，杭方知又說，“我從前并未來過南城，恐怕未曾見過夏小姐?！?/p>

夏愛低頭紅了臉：“我作為交換生曾去過北城，聽過杭教授的課，您講得很深入淺出，很好?！?/p>

大學(xué)的交換生嘛，杭方知記得這事，只是來聽他課的學(xué)生那么多，沒有上萬，也有幾千，哪里會去特地留意交換生是誰，杭方知笑笑：“原來是你，再會?！?/p>

杭方知去了秦家別莊，問過仆人后才知道，夏蔓是一去不回了，這些陪同她一道來的都是秦老太太身邊的老人，對夏蔓感情都很深：“也不知道小小姐如今怎么樣了？”

“既然是戒嚴，便是沒找到，你們終是秦家的人，夏總督不會拿你們怎么樣。”至于夏蔓，她是個有主意的人，恐怕這會兒都不一定在南城了。

只要出了南三省，便是天高任鳥飛，誰也抓不住她。沒能在南城找到她，又得知夏蔓的婚約作廢了，他便啟程回家去，豈料到家后，秦啟韶卻說她也沒回來。

她仿佛一只離群的鳥，興之所至，便飛去了不知道哪里。

直到杭方知拿到兩天前的報紙，看到上面刊登了皇姑屯爆炸事件，這才恍然有所悟，她是往關(guān)外去了吧，戰(zhàn)地記者，戰(zhàn)地護士，她終究還是奔著遠方去了。

無所牽掛般地離去，去向生死不明的未來。

008

夏蔓走到甲板上，脖子上掛著她的相機，這個東西是托同事買的，她只用過一次，在她拿到大公報的記者證，前往東北的那一個月里。

她原以為皇姑屯事件后，少帥這熊孩子能好好提槍和人打一場，誰料東北易幟了。

她穿著禮服拿著相機去了幾個舞會，軍官看她長得好，想調(diào)戲她，被她拿高跟鞋釘了手心，她也因此蹲了半個月牢房。

她原以為自己會死在牢房里，不曾想她這個紈绔少女的名聲這么響，在北城時她遭人記恨，到了東北，卻著實遇到了幾個臭味相投的人，在牢房里時好吃好喝地供著她。

夜風(fēng)將她披散下來的長發(fā)卷起，她脫下高跟鞋，爬到船欄上，摸出槍，忽然便莞爾了。

船下河水被船頭推開，層層波浪拍打，水花飛濺到她的小腿上，沾濕了小腿上尚未全然消去的疤痕，她想起秦家老宅寂靜的午后，杭方知握著她的腿，冰涼的藥膏涂在她的傷口上，細密的疼痛，他干燥卻溫暖的手指。

畫面一轉(zhuǎn)，便是漆黑的教室，他側(cè)頭落淚的樣子，他說夏蔓，你好手段。

生平第一次，被她所棄的男人，不是出言辱罵，或者苦苦哀求，他為她落淚傷心，他因她的吻而顫抖情動，卻不肯愛她，不肯要她。

她從來也沒想過要去給姓夏的當(dāng)籌碼交換他的利益，她只是不想堅持下去了。

看他抵抗得艱難，守著身心痛苦掙扎，便想著，算了吧，放他自在好了。

只是，原本無所求的世界出現(xiàn)了一絲亮光，忽然失去后才發(fā)現(xiàn)世界空虛得可怕。

原來得而復(fù)失，是這樣恐懼的事情。

這世上，愛她的人很多，最愛的那個已經(jīng)死去，還活著的，她不想成他們的累贅。她孑然一身，煢煢獨立，沒有欲望，毫無所求……

夏蔓舉起手槍，抵在自己的腦門上。

佛祖啊，我不信你，你就是真的在，也從來不保佑好人?？赡阋孢€有點佛心，就保佑他吧，保佑他妻妾成群，兒孫環(huán)繞，六世同堂，別再遇到我這樣的，只知道玩弄別人的人渣了。

阿門。

杭方知走到甲板上時，看到的就是夏蔓舉槍的姿勢，夜風(fēng)太大，她太小，他從未看到她穿白色衣裳的樣子，仿佛隨時都會隨風(fēng)而去。

她到底還是沒有扣下扳機的機會，有人重重打在她的手上，將她的槍打飛，咚一聲掉進了水里，她被一個巨大的力量向后扯去，跌入一個溫暖的懷中。

她踉蹌了幾步站穩(wěn)，卻一下被推著靠在船欄上，有人握著拳頭一下下捶著她的胸口：“你的心，你的心在哪里，快把它找回來啊……”

“我是傻了，瘋子，才會跟著你從北城跑到東北，又偷偷摸摸跟你上船，你就是這樣對我的……人渣！敗類！”

他靠在她的肩上，高高的個子縮成了一把弓，哭得像個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墒怯植粫R人，罵來罵去，只有兩個詞，倒是把夏蔓罵得哭笑不得。

夜太深，風(fēng)把她的眼睛吹得生疼。

“杭方知……”

你別再哭了，乖一點?。?/p>

她流不出淚，仿佛那些淚都被他流光了一樣，怎么會有男人這么愛哭呢？

她伸手，輕輕拍他的背。

009

“我真的沒想死，槍里沒子彈，我就是擺一下姿勢?！?/p>

從東北到北城，夏蔓不知道和杭方知解釋了多少次，奈何杭方知并不相信。

杭方知回到家中，父母坐在客廳，其樂融融地說話，看到他回來，母親抱怨著上前：“今天讓你陪我去見個人都不肯，你多大人了啊，不能不成家啊！”

“媽……”

“好好好，我不說了，你啊，就是太內(nèi)向了，不主動點，有哪個女孩子愿意嫁給你？”

“媽，我有喜歡的人了?！?/p>

杭夫人大驚失色：“啊……??？”忽然又轉(zhuǎn)為歡喜，“哎喲開竅了啊，誰?。繈寢屆魈烊湍闾嵊H！”

杭方知給母親打預(yù)防針：“她早年吃了好多苦，所以脾氣不是很好?！?/p>

“那娶回來得寶貝著啊，你是個體貼懂事的，不是正好般配嗎？”

杭老翻了一頁報紙：“你是個好說話的，娶個硬氣點的夫人，能看著家。家世、嫁妝，這些身外物都沒關(guān)系，咱們家也不缺，只要她是個好姑娘就行?！?/p>

杭方知上樓的腳步一頓，點點頭：“是個好姑娘。”

然后杭氏夫婦看到夏蔓時臉就綠了，她名聲太響亮了，又是和張司令家兒女有過恩怨的人，張瑩直到現(xiàn)在說起夏蔓來，都很義憤填膺。

那個搶走我男朋友的人！那個把我推下馬的人！那個讓爸爸關(guān)了我禁閉的人！

縱然不全信，到底親疏有別，先入為主，何況，一個人對待世界的看法，許多時候看她的眼睛便能看出來了。杭氏夫婦到底是長者，當(dāng)面十分周全，私下中卻免不得嘆氣。

“方知啊，你太純粹了，宛如清泉，清可見底，可她是古井，縱然無波，卻已經(jīng)歷太多。這樣的人，固然不會輕易起執(zhí)念，可一旦起了，勢必引起軒然大波，你承受不住的?！?/p>

終

杭方知推門走出去，她站在冬青樹下，雪花簌簌地落，積在她的肩上，他開門出來的瞬間，看到她將煙按滅在被她扒開了一片樹皮的縫隙里。

杭方知只當(dāng)沒看見，走過去抱著她的腰，夏蔓低頭看腰間的他的手：“你爹娘不喜歡我?！?/p>

她何其敏銳，怎能看不出。

“嗯，他們只是太喜歡我了?！?/p>

父母與女人，一旦走到對立的位置，從來都是千古難解的對手，夏蔓沒想一較高低，便轉(zhuǎn)移了話題：“你那天差點將我捶出心臟病。”

他反問：“你有心嗎？”

夏蔓一愣，搖搖頭：“沒了，丟掉的東西我也從沒要去找回的興致?！?/p>

“可我想你有心，即便痛著，亦能感受世間鮮活。”

她又低頭笑，笑容淺淺的：“你當(dāng)我的心吧，你去嘗遍酸甜苦辣，我來感同身受?！?/p>

杭方知將頭埋入她的肩膀，雪花便融在他的臉上，蜿蜒婉轉(zhuǎn)，如同淚水，他想起方才自己回答父親的話。

“可是父親，我能做出什么使她動執(zhí)念的事？”

她連死都不怕了，拿著槍便能頂自己的腦門，輕易地就能割舍這個世界，是他把她拉回來的，只因為他的一己私欲。

即便她有所執(zhí)念，也無非是關(guān)乎他本身而已，他們是清貴之家，本就不圖俗世虛榮，將守節(jié)當(dāng)成榮耀與樂趣，他這一生，如無意外，只會一世坦蕩磊落，這樣還能使她動執(zhí)念嗎？

“我不是夏總督，她亦非當(dāng)年活在象牙塔與謊言中的秦氏?！?/p>

他們，總該會不一樣的。

“好，那就讓我當(dāng)你的心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