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布暖，與君輕別

一世安

【一】

大師姐玉菁出嫁，姬玉山足足熱鬧了三天三夜。師父覺得不搞出點動靜來，似乎有點對不住大師姐嫁得這般好。于是，他狠了狠心，決定給我們發(fā)一輪紅包。

我?guī)煾负苡薪?jīng)濟頭腦，姬玉山上下弟子上百名，統(tǒng)共也就弄出了五個紅包來。且說享受的是這個搶紅包的過程和氛圍。

誰要享受這個過程和氛圍，我只想享受紅包的數(shù)額，好嗎？

我循著禮數(shù)送走了最后幾位來道賀的仙友，就急匆匆地往姬玉山的山頂趕去。趕到半道上，突然聽見一個男聲響起：“阿生？”嗓音帶著一股不可置信，復(fù)又響起，“是你嗎，阿生？”

月光鋪陳在山間，道路兩旁的飲綠花剛打了花骨朵兒。我腳下停住，回身望了望。一位紫衣墨發(fā)的仙友就站在我五步開外的地方，一雙眼正直勾勾地盯著我。微風拂過，攜著淡淡雪梨花香。

我因心里著急著搶紅包的事情，便抬手往東面一指，對他道：“這位仙友，沿著這條路走，便是姬玉山的山門了?！痹挳叄阌执掖业剡~開了步子。

我趕到山頂?shù)臅r候，一場盛事已經(jīng)結(jié)束。我心中郁結(jié)，卻猛然覺得有道人影停在我身旁。我抬眼一看，正是剛剛那位仙友。

紫衣仙友對著幾個師姐妹手中的石月珠頷首，壓低嗓音問我：“你喜歡那些？”

我向來是個喜歡分享自己思想的仙，便點了點頭，道：“我?guī)煾笓搁T的技藝登峰造極，我等了五千年才難得能有這樣一個機會敲他一筆，卻沒能敲響，我很憂傷。”

睫長如蝶翼，遮住了紫衣仙友眼底的神色，我只見他唇邊緩緩扯出一個笑意來，他道：“既然你喜歡，不如我送你一些，如何？”

我擺了擺手，羞澀一笑，道：“那怎么好意思呢？”

那頭沒有應(yīng)聲，我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一番。面如冠玉，風姿綽約，模樣生得年輕?？赡贻p那一輩的小仙里但凡有些經(jīng)濟基礎(chǔ)的，我都拿著畫像認了個清楚。石月珠雖算不得是絕頂?shù)恼淦?，但也絕不是普通仙家可以隨手拿來送人的。

于是，我將嗓音壓得極低，抬頭問他：“你該不會是打算用搶的？”

他的臉上浮現(xiàn)古怪的神色，我怕他改了主意，趕忙為他指點迷津，指著小師妹玉蔓道：“那個，瞧見沒？傻頭傻腦的，法術(shù)最低微，從她手上搶最靠譜?！蔽覐难g抽出一方通透的絲帕來，又對著那帕子施了個術(shù)法，使得不至于戴著它還能一眼就看出誰是誰，“用這個把臉遮一遮，這樣她就沒法認出你來了。”

我抬著手將帕子拎著，紫衣仙友低頭看了看那方帕子，慢悠悠道：“你這個法子，我覺得著實靠譜?！?/p>

數(shù)千年來，頭一回有人這般夸我的計謀，我便飄飄然起來，道：“那是，我優(yōu)秀起來我自己都怕?！?/p>

紫衣仙友眼底一片瀲滟晴光，收下我的帕子，疊了疊，塞進袖子里，善意地看著我，道：“不過，既然這么靠譜，那你怎么不自己上？”

我：“……”

這不是廢話嗎？我要是打得過玉蔓，我用得著你上嗎？

我對紫衣仙友的好感瞬間就沒了，一想到他還順手訛了我一塊絲帕，我對他的怨念就更深了。

【二】

師父不知何時察覺了我們這邊的動靜，走了幾步過來，看見紫衣仙友后，臉色微微變了一變，而后俯首作揖，喚了一聲：“珩止帝君?！?/p>

我嚇得膝蓋一軟，被珩止直接拎了后頸的衣領(lǐng)才不至于摔在地上。

珩止帝君的名號，四海八荒但凡是還能吐氣的就不可能沒聽說過。他乃天界司掌戰(zhàn)事的戰(zhàn)神，早年一人單挑鬼域十三護法，對方慘敗，珩止卻毫發(fā)無損。鬼君拿了降書獻上的時候，他穿著那身戰(zhàn)時的銀色鎧甲，淡淡瞥了一眼降書，便卷了卷收進袖子里。末了，輕描淡寫了一句：“哦，鬼君，你這字寫得也忒難看了些……”

鬼君當時的反應(yīng)已無從聽說。只是傳聞，此后，鬼君便勤練書法，染黑了幾池子水，就是未免萬一下次再被削，肉體受苦，精神也跟著再受一次侮辱。只是五千年前，神魔一戰(zhàn)，漓水之畔，戰(zhàn)火綿延數(shù)千里。除了珩止一人，魔兵十萬連著他帶去的十萬天將盡數(shù)死于那場劫難。那之后，他便避世不出。

而我，剛剛居然慫恿這樣的人物蒙著面去揍我小師妹，為的就是給我搶一顆石月珠，我想我的膽子真的是需要減減肥了。

珩止折了折袖子邊兒，眼皮也不抬地只在那兒站著。我?guī)煾甘且娺^世面的神，平了平心口的氣，問道：“帝君何以有了興致，光臨姬玉山？”

珩止這才慢悠悠地答我?guī)煾傅溃骸安贿^是出來溜一圈，剛好瞧見你姬玉山燈火通明，在辦喜事，就停下來準備討杯喜酒喝?！彼戳丝次遥⑽⒁恍?，道，“不想幾千年沒出幽明宮，小字輩的仙家都這般沒有眼力見兒了？”

珩止話音剛落，我就以旋風一般的速度從喜宴上打了個來回。手里拎了七、八只酒杯在他跟前鋪開，又拎了壺酒當著他的面倒?jié)M，道：“帝君，這里的喜酒夠你喝了嗎？不夠我再去拿?！?/p>

珩止愣了一愣，我余光掃到周圍，師父和師姐妹一個個揉著額角，做痛心疾首狀。

珩止無視了我，對著師父，道：“若是姬玉山的女弟子為了一顆這么點大的石月珠而無視了本君，這件事情傳了出去，六界要如何看待本君，本君還要不要活了？”

話畢，眼睛在我們身上幽幽掃過，合山的人俱抖了一抖。對于他這種揮一揮衣袖，就能把我們一起帶走的上神，我們著實不敢惹。

他望了望我?guī)煾?，又道：“早就聽說你手里攥著一塊上古時期母神留下的離魂鏡，拿出來吧，本君輸給它倒也是心服口服了?！?/p>

我?guī)煾敢幻娑哙轮?，一面心有不甘地將離魂鏡遞了出去。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論起耍流氓，珩止簡直比我有志氣、有手段多了。

珩止點了名要我送他到姬玉山的山門，臨行前他將離魂鏡遞到我手中，道：“用這個換你一方絲帕，你也不吃虧了吧？”

我笑得花枝亂顫，同他說道：“不吃虧，當然不吃虧。帝君，你看，我這里還有幾方帕子，要不再換點別的什么？哎，帝君，你別走啊帝君……”

【三】

我?guī)煾感幕乙饫涞剡B著幾日哭得梨花帶雨，聲稱一看到我，就想起離魂鏡離他而去的痛苦事實。

為了師父的心理健康，我大義凜然地離開了姬玉山，預(yù)備等他心情稍微好些了再回來。

飛過漓水之濱時，我看見一位仙友正在同一只外形似狗的禍斗在梨園中大戰(zhàn)。兩方僵持不下，我預(yù)備著裝一下眼神不好就這么躲過去，便極快速地將目光移開，卻不料那仙友居然喊出了我的名字來，道：“是玉生仙子嗎？在下天府宮司命星君，玉菁仙子婚宴上咱們見過，可否下來搭把手？”

我腳一抖，硬生生地跌下云斗。我剛在地面站穩(wěn)腳跟，那司命星君便直溜溜躲到一株梨樹旁，道：“玉生仙子你頂一頂，我先歇歇?！?/p>

那只禍斗猛然朝我撲來，我立馬祭出法器——流思扇。

禍斗口中吐出數(shù)個火球，我左一扇、右一扇，將那火球一個個扇開。禍斗怒急，蓄了會兒氣，猛然吐出一個巨大的火球來。我一路避讓，退到司命身邊，他忽然搶過我手中的流思扇，道：“麻煩讓一讓?！苯又?，大力一揮，直接將那火球給揮到了禍斗身上，只一瞬，那禍斗就被燒禿了毛，趴在一邊抽抽搭搭地落淚。

我正準備同司命慶賀降妖伏魔大功告成，卻不想一股煳味鉆入鼻孔。我四下望了望，才覺得闖了大禍。剛剛那個火球被司命一扇，火勢變大，直接燎了這片梨園。

我正在心算到底要花多少石月珠才能賠得了這些損失。突然天際云霞翻滾，一場大雨降至，梨園里竄動的火苗全都熄滅，只余下一株株燒得焦黑的梨樹。

珩止一襲紫袍從云端緩緩走下，負手而立，搖了搖頭，嘆氣道：“不過才五千年，天界的仙家就墮落成了這樣，當真是垮掉的一代。”

原來，剛剛在上頭布云施雨的正是這位遠道而來的帝君。

集體榮譽感瞬間在我胸腔內(nèi)爆棚，我一副很有擔當?shù)哪?，道：“你放心，我們這一代都很有責任心，我們會盡全力補償這梨園的主人。”話畢，我就想去拉司命過來一道宣誓，卻發(fā)現(xiàn)他早就跑得沒了影兒。

“啪啪。”我感覺自己的臉被狠狠地抽打了兩下。

珩止微笑，道：“你這樣講，我就放心了。來，我們來具體清算一下。本君剛剛同這園子的主人換了一換住所?！?/p>

“你拿幽明宮換這個梨園？”我望了望不遠處的那座險被燒到的茅屋道。

珩止點了點頭道：“不假?！?/p>

“為什么？”

“幽明宮的金碧輝煌總是晃得我眼睛疼，我想來體驗、體驗生活?！?/p>

我：“……”

帝君！你要體驗生活你可以跟我換??？我不介意住在富麗堂皇的幽明宮，紙醉金迷，花天酒地，讓奢靡的生活腐蝕我純潔的心靈??！

珩止拒絕了我割地賠款的提議，要求我留下來將這梨園的梨樹全部栽種、護養(yǎng)好了才得離開，其間必須對他言聽計從，否則就去天君那里告我縱火。

我作為史上最強黑鍋帝，內(nèi)心簡直恨透了司命和禍斗。他倆一個噴火，一個扇風，都沒事兒，我就純粹路過露了個面，就被訛上了。我覺得要是比冤，我絕對能夠中狀元還甩榜眼幾十里。

禍斗不知哪里犯了病，鼻子里冒著泡泡，毛遂自薦要求留下來幫助恢復(fù)梨園。珩止看了他一眼，眉頭皺了皺，道：“留下吧！留下夜里守個門也好?！?/p>

禍斗哭得更慘烈了。

【四】

珩止確實有些矯情了。他要我恢復(fù)梨園，但不許我用術(shù)法。我覺得這簡直就是有病，我們當神仙的不用術(shù)法，那跟普通人有啥區(qū)別？于是，我據(jù)理力爭，表達了我的看法。

珩止呷了口茶，眼皮抬了抬，道：“本君就是想過過這種平凡人的生活?！?/p>

我：“……”

好好一個上神，非要過平凡人的生活。你讓那些努力修仙的雞鴨魚豬怎么想？你讓那些費盡心機想要嫁入幽明宮的仙女姐姐們怎么想？

之后，我便任勞任怨地將梨樹一株、一株地連根拔起，又買了包活的梨樹樹苗一棵一棵地栽下去。鑒于我不能使用術(shù)法，便一手提一只水桶，又在禍斗的嘴里塞一只水桶把子，讓它陪我一起去漓水汲水來灌溉。

光這些還不夠，我還得伺候著珩止同禍斗的吃飯穿衣。哦，還好，禍斗不用穿衣服。

司命時不時地拎兩只燒雞、幾壺桃花醉來串一串門，同我們摸幾圈麻將。有的時候，他看不慣珩止對我呼來喝去，便會將牌一推倒，道：“阿生，我來幫你?！?/p>

珩止則點了一點司命的牌子，道：“司司，你是不是又準備耍詐？”

天地良心，這梨園里唯一一個會對我拋出善意的橄欖枝的人，居然是為了要躲輸牌。我的內(nèi)心，幾乎是崩潰的。

司司因為珩止總是能一眼看穿他內(nèi)心的邪惡打算，便有些想要跟珩止對著干。一日，珩止靠在太師椅上，手里捧著一本書閑閑地翻著，我則在遠處給梨樹澆水捉蟲。

從珩止身邊路過的時候，我瞧見他碧玉壺里頭的茶水已盡，便拍了拍手準備去給他續(xù)上。司司恰好提了兩蔸大白菜過來，見我扔在一旁的水桶，搭了一句道：“阿生，累著了吧？我來幫你?！?/p>

我剛準備答話，順帶褒揚一下他，就聽見珩止說道：“阿生，還是我來幫你吧！”并作勢挪了挪身子，伸了伸手。

司司一把搶過水桶，語氣篤定，道：“不，阿生，讓我來幫你?！?/p>

珩止那個動勢立馬收住，慢悠悠地拎起一旁的碧玉壺遞給我，道：“好，你去幫阿生吧。阿生，你過來，幫我沏壺茶?！?/p>

司司：“……”

我：“……”

一日，在梨園的翠葉亭中用過午飯，司司便陪著珩止在梨園里散步消食。我捧著鍋碗瓢盆路過的時候，聽見他二人的對話，便留了留心。

“帝君，早前聽聞當年同鬼族一戰(zhàn)，鬼君獻上的除了那一紙降書，還有那本掌管六界生死的生死簿。”司司搓了搓手，笑道，“可否、可否借來一閱？”

我跟在一旁拼命點頭，附和道：“借來一閱？”

珩止的眼睛從我們倆身上幽幽掃過，語調(diào)微微一揚，不咸不淡地道了一句：“你們倆是想瞧瞧自己什么時候隕滅嗎？嗯？”

我拔腿就跑，道：“我去洗碗了！”

司司追在我身后，道：“阿生，等等，我來幫你！”

【五】

再過幾日，便到了夏季。

一天夜里，狂風攜著驟雨忽至，直接卷了茅屋頂棚上遮蓋的瓦片。珩止近日來睡覺越來越沉，電閃雷鳴成這樣，他半點動靜都沒有。我祭出流思扇，念咒將扇子放大數(shù)十倍，將茅屋罩住，不被風雨吹打。

隨即，我又去院子里搬了張?zhí)葑?，讓阿斗用兩只爪子幫我扶著，自己爬到屋頂上。得在珩止醒來前將這漏洞補好，不然讓他知曉我動用術(shù)法，定會讓我抬倆水桶練臂力。

雖說有流思扇在上頭頂著，卻還是攔不住越來越大的風勢。我被風吹得瞇了眼，趴著用黏土將瓦片一片片黏好。不料一陣狂風將我吹得滾了幾滾，直接落下屋檐。卻落入一個柔軟的懷抱，衣襟層層中透著淡淡的梨花清香。我一抬頭，一個冰涼的唇便直直地印在了我的額頭。

我掙出那個懷抱，踉蹌著退了幾步，因為垂著頭，映入眼簾的便是那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黑底銀邊的云靴。

珩止居然醒了！我的內(nèi)心苦?。娏Ρ破茸约烘?zhèn)定之后，我清了清嗓子，裝出一副將將睡醒的模樣，眼神迷茫地對著四周望了望，道：“咦？我怎么會在這里？我明明是在屋子里睡覺的??！”

珩止面沉如水，嘴角噙著笑意，看著我。好像在說：你裝，你倒是繼續(xù)裝。

我無視了他的嘲諷，繼續(xù)道：“該不會是我的夜游癥又犯了？”

正說著，阿斗忽然爬了過來，我拼命給他使眼色，抽得我眼角都疼了。它卻依舊慢吞吞地爬著，邊爬邊說道：“你不是讓我給你扶著梯子嗎？你怎么從這頭下來了？還有沒有點異性之間的信任了？”一抬頭，看見面容已經(jīng)扭曲的我和立在一旁云淡風輕的珩止，它的身子抖了抖，道，“咦？我怎么會在這里？難道是我的夜游癥又犯了？”邊說邊又原路爬了回去。

我簡直委屈地快要哭出來。

珩止伸出手來，拍了拍我的腦袋，發(fā)表自己的觀點，道：“你這個智力，也就只能同阿斗為伍了?！?/p>

我：“……”

夜深，我躺在床榻上，望著珩止的屋子，直至燭火一暗，我才整了整被子，預(yù)備睡覺。我著實有些詫異，珩止剛剛那個懷抱，我非但沒有嫌棄，竟還有些回味。這種事情，對于我這樣純潔的少女來說，真是太羞恥了！

【六】

我因心中總不由自主地想起珩止的那個懷抱，越發(fā)覺得自己猥瑣起來，便總是有意無意躲著珩止。

這一日，阿斗突然幻化人形，跑來找我。

“阿生，今天晚上能不能勞煩你離我同帝君遠些？”阿斗扭扭捏捏。

我一面從鍋里撈剛煮好的面條，一面?zhèn)阮^看了看他，道：“你要干啥？”

他突然羞澀一笑，拽了拽袖子，道：“我想同帝君說說心里話?！?/p>

我的手一抖，撈到一半的面條就刺溜一下又掉回鍋里，濺起的水花燙得我手背通紅。

他繼續(xù)自言自語道：“我覺得帝君心里頭有我。”

我望了望他的頭頂，被燒禿了毛的那塊地兒連頭發(fā)都沒長齊，夜里在燭光的照耀下，興許還會閃閃發(fā)亮。我看珩止平日里挺挑剔啊，在找對象這件事情上，他不至于這么含糊吧？

“你看，燒了梨園，這禍其實是我闖的。可帝君半個字也沒提我的不是，絲毫沒有怪罪我，臟活累活都差你做。他當初說留我看門，只是在為自己找個臺階下，我能懂他的心思。”

我隨口反駁道：“那也不一定，司司每次拎了燒雞來，都是我一根雞腿，帝君一根雞腿的。怎么沒見著他給你??？”

阿斗看都懶得看我，道：“那是我喜歡吃骨頭，我要是愛吃肉，還會有你的份兒？”

原本我還覺得阿斗是一廂情愿，沒什么戲，他現(xiàn)在這樣一講，我都覺得好有道理。他這場斷袖可斷得一點都不冤。

當晚，我興致寥寥地折騰完晚飯，就自己一個人拎了根魚竿去漓水邊垂釣。熱衷于八卦事件的我并沒有因此熱血沸騰，取而代之的竟是略帶醋意的失落。

夜幕降臨，星子一顆顆散在天空，像是隨手撒過，完全沒有講究。海邊風大，我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忽聞一陣腳步聲，不疾不徐地踩在松軟的沙地上。海浪一陣一陣拍在岸上，遠處無盡的黑色蔓延。

“天這么涼，你待在這里，不冷嗎？”珩止站在我一旁，居高臨下，風將他的衣袍吹得鼓鼓的。我會意，立馬拿出一塊干凈的布塊給他墊好，他才滿意地坐了下來。

珩止看了我一眼，又望了望浪花疊起的漓水，目光變得深邃，道：“近來這里不大太平，你最好離得遠些?！?/p>

恰逢魚兒咬鉤，我拽著魚竿往上提，卻猛然感覺一股令人不適的力道沿著魚竿傳遞到了我手上。我手心一陣麻木，只死死地拽著魚竿往后拖。

珩止神色一變，道：“那頭都使了術(shù)法，你還硬生生地受著，你是不是傻？”

我這才恍然大悟，魚鉤上掛著的，絕非普通的魚類。我在手中捏了個訣，順著魚線拎上來一團黑漆漆的煞氣。那煞氣好有眼光，知道珩止法力高強，便直沖沖地朝我追來。我一面抱頭四竄，一面大喊道：“平日里雖然都是我來釣魚，可吃魚的都是旁邊那位紫衣的上神。你有什么冤什么仇就去找他好了，別來找我！”

那煞氣很有自己的立場，聽了我的蠱惑也完全不為所動，繼續(xù)追在我屁股后頭跑。我曉得自己不是它的對手，便跑到了珩止身旁躲了起來。那煞氣停了一停，似乎對珩止很是畏懼。

珩止伸出左手，有數(shù)道白光自他手間溢出，那團煞氣在白光的灼燒下漸漸化為虛無。

“沒事兒了，出來吧！”珩止對著躲在他身后的我道。

“那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開口問道。

天地之間每處皆有糾察靈官，此地有煞氣出沒，卻未曾有人上稟天君，實在奇怪。

珩止微微闔了闔眼，道：“那是當年十萬魔兵死后怨念所化的煞氣。”我頭一回看到他臉上露出這樣哀傷的神色，月色清寒，照在他的身上，是無邊的孤涼。

他的唇動了動，道：“五千年前，我將他們的尸骨沉入海底，封印在此地。”他頓了頓，聲音像是暗夜里一聲無助的嘆息，“該來的，到底還是會來?！?/p>

我想了一會兒，才明白珩止口中的“他們”，不僅僅是那十萬魔兵，還有同他一起浴血奮戰(zhàn)的十萬天將。

那一戰(zhàn)之后，他失去了那些與他朝夕相對的兄弟?？粗约旱挠H人一個個倒下，泅在血泊中，即便是珩止這樣性子冷酷的上神，怕是也會心痛。

我無意碰到他的手，指尖觸感冰涼。

他突然抬手摸了摸我耳邊的發(fā)，道：“阿生，如果剛剛我不管你，你要如何？”

我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脫口而出：“可是，我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痹挳叄钟X得自己這番話顯得太過自信了些，便補充，道，“帝君你這樣的先進人物，遇到弱者是會控制不住自己前去幫忙的。”

他手頓了一頓，道：“阿生，你要記得，以后遇到危險，打不過就跑，跑得越快越好，明白嗎？”

我點了點頭，卻有些泄氣，道：“曉得了，以后你有阿斗陪著了，自然不會顧著來管我了?！?/p>

他的手抖了一抖，問我：“這和阿斗又有什么關(guān)系？”

我呆了一呆，道：“你們倆沒在一起？”

珩止搖了搖頭。

“你拒絕他了？”我望著遠處阿斗甩著尾巴朝我們這邊過來，問道，“那他怎么還會留下來？”

“哦?！辩裰褂只謴?fù)一派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淡漠道，“天就快涼了，留他在這里好隨時生個火。”

我：“……”

【七】

夜里，我做了一個很可怕的夢。漓水里不斷有煞氣涌上來，全都朝我追來。我避閃不及，看到珩止他們站在遠處看著我，無動于衷。

于是，我拼命朝他們揮手，求他們來救我。

珩止說：“你這個渣渣，簡直就是丟了我們天界的臉。”

阿斗說：“哼，帝君原來喜歡的是你，我才不要救你?！?/p>

司司說：“阿生，你再多堅持一會兒??！我休養(yǎng)休養(yǎng)就來救你?！?/p>

夢境的最后，是我被煞氣吞噬。那團吃掉我的煞氣惡狠狠地對我說道：“當初是你殺了我們，你必須為此償命?！?/p>

我被驚醒，額頭冷汗涔涔。思考了一下夢境的含義，除了阿斗那句“帝君原來喜歡的是你”其他都很符合他們各自的人物特征。至于那團煞氣最后說的話，天地良心，就我這個戰(zhàn)斗力，我能殺了十萬魔兵？我都開始懷疑是不是有什么高人頂著我這張臉去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瞬間，又為自己的顏值感到無比自豪。

天際第一絲晨光照進梨園時，司司急匆匆地沖了進來要帶我走。我揉著眼睛，迷迷糊糊地答他道：“我還沒給帝君做早飯呢？跑哪里去啊？”

司司給我胡亂披了幾件衣服，道：“就是帝君來讓我?guī)阕叩?。?/p>

我愣了一愣，半晌沒反應(yīng)過來。

“為什么？”

司司沒顧上回答我，拉著我出了茅屋，我才發(fā)現(xiàn)，昨天夜里那個夢，竟真的應(yīng)驗了?？社裰箾]有拋下我，司司也沒有不管我，就連阿斗也弓著身子口中不斷吐著火球同那一團團煞氣抗爭。

我眼角紅了紅，珩止揮了揮衣袖，同司司說道：“讓你帶她走，你是怎么聽我說話的？”

我仰著頭，頭一回這樣英勇無畏地說出一句話來：“我不走，我要留下。”我跑到珩止身旁，認真地同他說道，“你教我，打不過就跑。可我卻覺得，沒有丟下自己……”我頓了頓，找到一個合適的措辭，道：“自己兄弟逃跑的道理。我要跟你們并肩作戰(zhàn)！”

我一番話說得他們?nèi)齻€都愣了一愣，就在這個當口，一團黑色的煞氣朝我迎面撞來，我徹底暈過去之前，聽到珩止一聲再熟悉不過的“阿生”。

我只覺得腦袋一陣劇痛，不知身在何處，耳邊卻恍然聽見有人在說話。

“那……我叫什么？”一個嬌俏的女聲響起。

“你叫阿生?！蹦新曨D了一頓，似是在紙上寫這個字，他語調(diào)沉沉，接著道，“生生不息的生。”

我費力地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眼前的場景卻仍舊看不清晰。一片氤氳迷蒙中，數(shù)片梨花花瓣紛紛揚揚落下。

場景忽然變幻，眼前的霧氣漸漸散去。一陣悠揚琴聲傳來，對話二人的面容也越來越清晰。

我怔了一怔，撫琴的男子竟是珩止，他望著趴在桌案上看他撫琴的少女，眼色一派溫柔，是我從未見過的樣子。那少女極緩慢地將頭轉(zhuǎn)了過來，她的臉上掛著清淺的笑意。

我的心口猛然一陣抽痛，那眉眼，竟同我一模一樣。

【八】

大約是受我意識的影響，幻境在此時坍塌，無數(shù)碎片朝我襲來。我從床榻上驚坐而起，垂下眼簾，看見的是珩止坐在我的床頭，他的手與我的手交握著。

我緩緩抬起頭，牽著嘴角朝他笑了一笑，問：“你把我留在身邊，是因為我長得像她，”我掙了掙手，將手縮回被子里，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問出一句，“對嗎？”

珩止的身子狠狠一顫，臉上痛苦的神色轉(zhuǎn)瞬即逝，他的嘴動了動，輕輕應(yīng)了一聲：“嗯?！?/p>

那嗓音壓得極低，可我卻聽得清楚，像是一道驚雷炸在我耳中。我咬著唇，不敢看他，醞釀了一會兒終于說道：“她已經(jīng)不在了，往后就讓我繼續(xù)陪著你吧。其實，我會的還挺多的，不光光你看到的那些……”

我正準備將我的優(yōu)點一一數(shù)給他聽，好讓他覺得將我留下也很不錯。他卻開口將我的話打斷：“你師父給你的離魂鏡，你還收著嗎？借給我照一照吧。”

我愣了一瞬，點了點頭，幻出離魂鏡遞到他手上，道：“我曉得，當初用塊帕子跟你換這個，叫你委屈了。難怪我不過同你一面之緣，你卻一副心甘情愿的樣子，原來是沾了他人的光?！?/p>

珩止突然靠了過來，將唇緊緊地貼在我的額頭上，我被驚得不敢動彈。

我?guī)缀蹩梢愿惺艿剿拇皆谖⑽㈩澏叮氯粢皇滥菢泳?，他輕輕挪開，摸了摸我耳邊的發(fā)，嗓音沉沉，道：“那就再沾一次光吧?！?/p>

那話語，像極了離別時的撫慰。

他以往，都是這樣安撫那個阿生的嗎？

我想，他把我當作她，可我終究不是她。在那個幻境里，他是那樣溫柔體貼，可那些都是給別人的。

有些東西不能細想，因為錯的事情細想起來，總?cè)菀捉腥耸軅?/p>

我覺得眼皮有些沉，無邊的倦意襲來，我望著他轉(zhuǎn)身，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道：“多大的人了，穿衣裳也不仔細些?！蔽抑噶酥杆砩?，衣襟的地方不知被什么東西弄污，我接著道，“改明兒等我能下床了，脫下來，我給你好好洗洗?！?/p>

他沒有說話，只輕輕地拍了拍我的手。

從前我什么都不知道，珩止裝糊涂，我便也跟著糊涂。眼下，我什么都曉得了，自然是該清醒了。我漸漸松了手，那衣袖便從我手中溜走，不帶一絲眷戀。

珩止剛剛走出屋子，外間便大亮，妖冶的紅光透過窗欞滲了進來。我心中猛然生出一些不好的預(yù)感，掙扎著從床上爬了起來。

遠處云頭上站著的正是這一代的天君。我愣了一愣，云頭下方站著的，竟是我自己。我低頭看了一眼，才發(fā)覺自己穿著的正是珩止那一套衣裝，我抬手摸了摸臉，容貌五官竟都變成了珩止。

天君面帶怒色，道：“你這生死簿所生出的靈識，當真是個妖物。五千年前，你在漓水之畔滅我十萬天將。今日，本君便要你元神俱滅?！?/p>

天君念動咒語，以鎖魂咒鎖住珩止的元神。他的面色越發(fā)蒼白，有鮮紅的血液滲透我常穿的月白外衣。他的脊背被鎖魂咒縛得彎曲，雙手撐在地上，口中有血痕蔓延，滴落在地上。

“啪嗒、啪嗒?！?/p>

整個世界安靜得像是沒有一個活物，我的視線模糊，我想要去到他的身邊，卻被他設(shè)下的結(jié)界死死擋住。我一下又一下地撞向結(jié)界。

我愛的人就在幾步之外，穿著我的衣裝，以我的形貌，去承受一場本該由我來迎接的死亡。

五千年前，我從混沌中清醒，除了知曉自己是生死簿生出的靈識外，其他全然都不記得。

離魂鏡是兩面鏡，可以將同時照鏡的二人元神中的三魂七魄互換，旁的人還看不出來。珩止跟我要了離魂鏡，哪里是要照照自己的形容。原來，從他與我相遇的那一刻，他就已經(jīng)想好了結(jié)局。明知我只是個贗品，可他仍舊傾盡全力保護著，像是心底里的至寶。

珩止終于倒在地上，烏云散去，天光晴好。攔住我的那道結(jié)界也在此時徹底破裂。我飛到他的身邊，將他抱在懷中，附在他的耳畔，道：“我不在乎你心里頭裝著的究竟是誰，我這么好，你早晚都會喜歡上我，我一點都不害怕。”我將他摟得緊緊的，道，“所以，你不要走，我不許你去見她。”

他頭歪在我的懷里，艱難地笑了笑，道：“好，我不去見她。”他緩緩抬起手，將緊緊攥著的那塊絲帕遞到我面前，道：“還給你?！?/p>

我懷中猛然一輕，絲帕被風卷了幾卷終于落地，有青煙一縷飄散不見。

我知道，從此，上窮碧落下黃泉，我再也找不到珩止的蹤影了。

【尾聲】

生死簿的靈識阿生被天君用鎖魂咒縛住，令其元神盡散后，曾經(jīng)照料過她的珩止帝君一夜白頭。

五千年前，漓水一戰(zhàn)，珩止帝君本有必勝的把握，卻未曾料到自己帶去的十萬天將竟早已叛變。他腹背受敵，是阿生催動生死簿，以毀天滅地之勢救他于水火。

他尋了她五千年，終于在姬玉山與她重逢。他想同她過平凡人的生活，生生世世?？傻降走€是未能如愿。

她忘了他、誤會他，可那樣也好，終歸是不能叫她更難過了。

塵世煌煌，歲月悠悠，他留給她最后的承諾是——不去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