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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驕弟

      2015-05-14 09:47:23秦挽裳
      飛魔幻B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阿姐楚楚娘親

      秦挽裳

      在我的記憶中,他一直是沉默的,雖然性子孤僻,但一襲白衣的他卻讓我覺得比任何人都要干凈。我在豆蔻梢頭的年紀(jì)遇到他,在一個女子最美的年華喜歡上他。那時的他沒有手染鮮血,沒有背負(fù)陳家一百一十三條生命,那時的他美好得像春光正好的四月天,那時的他,是我心心念念,想要廝守一生的人。

      ——陳楚楚

      【一】

      遇見容洛那一年,陳楚楚方才十一歲。

      那一日,她的父親牽著她的手來到前院,一邊走一邊說:“容洛是你容姑姑的兒子,如今容家沒落,只余他一人孤苦無依,為父看他可憐,便將他接到陳府撫養(yǎng)。你年長他兩歲,定要將他當(dāng)作親弟弟一般疼愛?!?/p>

      陳楚楚乖巧地聽完父親的話,末了,脆聲聲道:“好。”

      待走了百十步,陳楚楚便一個八九歲的男孩站在院子里,他穿著月白色的對襟衫子,外面裹著一件雪狐裘。膚白如雪,下巴尖削,眼梢微微上挑,單薄而又艷麗,一雙眸子黑如點漆,依稀帶著一抹冷淡。

      他的身旁是一株株似血的紅梅,在漫天飛雪里,他竟比紅梅還要嬌艷。

      陳楚楚從未見過長得如此漂亮的人,她情不自禁來到他面前,牽起他的手,對他微微一笑:“阿洛?!?/p>

      她性子本就溫婉,聲音也輕輕細(xì)細(xì)。男孩看著她一愣,隨后卻冷冷地別過臉去。

      陳楚楚卻未放在心上,她完全被容洛的容顏收買,小大人似的,不顧容洛的掙扎和排斥,伸手替他彈去了肩上的落雪。

      九歲的男孩,倔強中帶著一絲荏弱,比那些張揚跋扈的世家子弟好上太多。雖是第一次見面,但那時陳楚楚就想,她會聽父親的話,將容洛當(dāng)作親弟弟一般疼愛,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fù)他。

      容洛來陳家的那日,陳夫人不在府中。待她回來,已是第二日的正午。她看到容洛后,神色在一瞬間變得森然,而后伸手抬起容洛的下巴,冷哼道:“這張臉倒隨了你的母親,讓人厭惡?!?/p>

      容洛本無什么,但在聽到“母親”二字,他突然抬眼看向陳夫人,眼中的恨意毫無掩飾。而后,張嘴咬在陳夫人的手上。

      他咬得極狠,陳夫人妝容精致的容顏瞬時變得猙獰,對身旁的下人厲聲道:“愣著做什么,還不將他抓起來!”

      聞言,容洛一把推開她,轉(zhuǎn)身便跑。只是,跑了兩步他便被下人追上。

      【二】

      那日當(dāng)真是鬧了許久。

      陳夫人素來潑辣兇悍,陳父雖有心護著容洛,但到底爭不過她。容洛被下人摁在雪地里打板子,陳楚楚在一旁瞧得真切。他疼得厲害,明明只要開口求饒,便可免去這些苦楚??伤o咬著牙,一句話都不肯說。

      這般倔強。

      末了,陳夫人怕再打下去會出了閃失,便讓下人停了手。鬧過之后,眾人漸漸散去。

      陳楚楚本跟在父親身后離開,她回過頭,正看到容洛掙扎著從雪地里爬起來。

      她心有不忍,便過去扶他。然,她剛碰到他的衣袖,便被他揮袖拂開:“走開,我不需要你們可憐?!?/p>

      陳夫人雖然不喜歡容洛,但陳父一直堅持,容洛到底留了下來。

      陳家除了陳楚楚一個女兒,還有一個十三歲的公子。

      平日里,京城那些同年紀(jì)的世家少爺小姐常在一起玩鬧。初始他們瞧著容洛長得好看,十分歡喜,常常送他東西。可容洛冰冷又刻薄,拿到禮物后只看了一眼,便隨手丟在了地上。

      那些少爺小姐亦心高氣傲,久而久之,便厭惡于他,不再好聲和他說話,除了陳楚楚。

      每次那些世家少爺欺負(fù)容洛,她必護在容洛面前,和那些人理論。

      那一日,一群少爺小姐又來尋容洛麻煩。推搡打鬧間,有人掐了容洛一把。陳楚楚看到后,便抬手推了那人一下。小孩子之間打鬧是常有的事,可誰知,陳楚楚推得狠了,那人跌倒在地,額頭磕在尖利的石頭上,傷了眼睛。

      眾人頓時嚇得大哭出聲,陳楚楚也呆愣在了原地。

      陳夫人聞聲趕了過來,氣極之下,抬手打了陳楚楚一耳光,并罰她去面壁思過。

      她在祠堂里跪了一天,直到暮色深沉,萬籟俱寂。

      門外突然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她心中一驚,慌忙回過頭去,卻看到容洛站在她的身后。他裹著白色的狐裘,整個人艷麗而張揚。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她。陳楚楚以為他受了驚嚇,于是便拉住他的手,寬慰道:“別怕,父親不氣了,便會將我放出去?!?/p>

      十一歲的小姑娘,說話輕聲細(xì)語,一雙眸子清澈如水,淡粉色的繡裙,襯得人極為漂亮精致。她嘴角還帶著笑意,青紫色的巴掌印在白皙的臉上顯得格外突兀。

      容洛靜靜地看了她許久,而后喚道:“阿姐?!?/p>

      他聲音本就冷清,連喚人時也沒有一絲溫和,但陳楚楚卻是十分歡喜。

      容洛性子乖僻,對誰皆是冷冰冰的,來到陳家這么長時間,從未說過一句話。他能喚她“阿姐”,是她從未想過的事。容洛說完,便去陳楚楚身邊跪了下來。兩個人就在祠堂跪了一夜,縱使無話,但也覺得有了陪伴。

      【三】

      容洛雖然還是冷冷的,但總算不再排斥陳楚楚。

      閑時,陳楚楚還會教他念詩。只是陳夫人看不慣他,雖有陳楚楚護著,但他在陳家的日子并不好過。

      后來漸漸大了,陳楚楚總算明白了。她的父親年少時有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可到了婚嫁之際,那個容姓女子的父親觸怒龍顏,家族自此敗落。罪臣之女,她的父親便退了親,而后娶了重臣的千金,自此一步青云。兩人再無交集,直到幾日前,那個女子離世,留下了一個遺孤——容洛。

      就這樣過了四年,直到陳楚楚十五歲那一年。那日她從國子監(jiān)歸來,像往日一樣去找容洛,卻見他院子里嘈雜不堪。她拉住一個下人,原是今日乃容洛母親的忌日,他便在自己院子里給母親燒紙祭祀。

      然而,現(xiàn)在臨近年關(guān),這樣的行為極為不吉利,且陳夫人十分厭惡容洛的母親,因此便帶著下人來鬧事。

      她慌忙走近兩步,但見一群下人對著容洛拳打腳踢,而容洛緊緊護著手中的牌位,不肯松手。

      陳夫人看到她,讓下人停了手,冷哼一聲便離開了。陳楚楚放輕了腳步走上前,月色映在落雪上,如落了一地的梨花。少年穿著素白的長袍,他跪在雪地里,面前是被下人踢得凌亂不堪的祭品,他靜靜地看著手中的牌位,白玉一樣的容貌在映在火里明明滅滅。

      陳楚楚不知該如何寬慰他,卻聽少年突然道:“我的娘親本是受盡尊崇的世家小姐,卻在即將嫁給自己的良人之際家道中落。十六歲的女子流落街頭,被人侮辱之后才有了我。她雖不愿茍活于世,但卻為了我在黑暗中掙扎了多年。”

      “她那樣好的一個人,為何要受盡世間苦楚?!?/p>

      “阿姐,她是我的娘親,是我的至親之人,可現(xiàn)在她死了,我卻連祭拜都不能夠。”

      “阿姐,世間這么多不平事,活著總是累的?!?/p>

      他似是哭了,聲音帶上了哽咽。

      陳楚楚走到他的身邊,抱住他:“阿洛,你要記住,你不比任何人卑微,若是再有人欺負(fù)你,你便要十倍百倍還回去。而且,你還有阿姐,不論發(fā)生何事,阿姐總會陪在你身邊,永遠(yuǎn)護著你。”

      她的聲音輕柔卻堅定,容洛緩緩抬起眼,也抱住了她。那一刻,陳楚楚知道,她再也不能如她父親所愿,將容洛當(dāng)作親弟弟一般疼愛。她心底的那種感情,終究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四】

      幾日后,太師府的姚小公子突然來陳府提親。陳夫人看著堆了滿廳的彩禮,喜笑顏開。而陳楚楚默默轉(zhuǎn)過眼去,突然想到那個玉冠白衫,喚自己阿姐的少年,有些傷感。

      她想起書里那些纏綿悱惻的詩句,心里的某種感覺在這一刻變得清晰。

      初見時的驚艷,四年的朝夕相伴,她的感情早已從可憐變成喜歡。

      幾乎沒有多想,她便一口回絕了這門親事,然后在母親的怒罵聲中跑出了府。

      她托丫鬟給容洛帶了信,就算容洛不喜歡她,但她的這些心思,也想讓他知曉。

      容洛有些疑惑,陳楚楚為何要約在湖邊見面,但還是去了。

      他等了許久,沒有等到陳楚楚,卻等到了那群世家公子。他武藝不佳,被踢下湖的那一刻,他突然聽到那些世家公子的獰笑聲:“若不是楚楚騙你來,小爺我還報不了幼時的仇。”

      驚愕、憤怒、委屈瞬間席卷了他,陳楚楚是他這些年來唯一肯相信的人,她卻騙了他。

      隆冬的湖水帶著刺骨的寒意,卻抵不上他心里的冷。他艱難地爬上岸,衣衫盡濕,走回了陳府。他感染了風(fēng)寒,沒有人來看他,亦沒有人給他請大夫。

      為了退熱,他便坐在雪地里。意識混沌中,他想到陳楚楚說的話,只覺得可笑。他自小就受欺負(fù),性子孤僻,從不相信任何人,卻在陳楚楚身邊柔軟下來。她終是騙了他,這世間沒有人會永遠(yuǎn)陪在他身邊。

      就這樣在院子里坐了一夜,第二日,他竟好了起來。

      而那一晚,陳府亦風(fēng)云變幻。

      當(dāng)今圣上病重,幾位皇子對儲君之位虎視眈眈。為了保護東宮,圣上為太子培養(yǎng)暗衛(wèi),要從朝臣家中選出一些子女進行訓(xùn)練。而陳家選中的是陳楚楚的哥哥,陳逸。

      陳夫人知曉后,哭紅了眼睛。暗衛(wèi)訓(xùn)練時九死一生,即便能活了下來,但暗衛(wèi)過的是刀刃舔血的日子,亦不知哪天就會死去。

      她想了一夜,第二日便告訴陳父:“我只有一個兒子,絕不會看著他去送死。宮里沒人見過逸兒,亦無人知曉我們收養(yǎng)了容洛,明日讓容洛替逸兒進宮?!?/p>

      那時時辰尚早,花園里悄無人煙??申惙蛉藳]有想到,陳楚楚去找容洛,路過花園時,將一切都聽了去。

      【五】

      陳楚楚昨日剛出府便被下人帶回去軟禁在了房間里,直到今日早晨才能出來。她心里一直想著容洛,她昨日失約未能去,不知他在湖邊等了多久。

      她從房間里出來便直直地朝容洛院子里去,在路過花園時,卻聽到她娘親的一番話。

      她想她是氣極了,才第一次這樣忤逆她的娘親。而后,她便又被娘親禁在房間里。

      她讓丫鬟給容洛帶了信,又怕出什么差池。一直到了夜里,她再也等不及。抿唇看了看雕花窗欞,便跳了下去。窗欞很高,她向來溫婉規(guī)矩,從未做過這樣大膽的事。

      她跌落在地,忍著痛站起身,抬眼卻看到容洛站在不遠(yuǎn)處。

      他穿著白色廣袖長衫,十三歲的少年,已經(jīng)拔高了不少,竟比她還要高上些許。

      她知道容洛不會再留在陳府,可看著他離開,她心里卻要比想的還要難過。她那樣想跟著他一起走,可她年長兩歲,心底的那些話,總讓她覺得羞恥,于是她只道:“離開也好?!?/p>

      容洛向前門走去,她拉住他:“前門侍衛(wèi)多?!?/p>

      說完,便帶著他朝后門走去。那是她第一次這樣大膽地去牽他的手,她有些緊張,手心沁出一層薄汗,微微顫抖的手指遮掩著她不能說的感情。

      一輪彎月遠(yuǎn)遠(yuǎn)掛在夜幕里,如霜的月光灑了一地,府里的人都已歇息,只余瑟瑟風(fēng)聲拂過,清冷而靜謐。

      不多久就走到了后門,陳楚楚停下腳步,剛想叮囑容洛兩句,卻見門前的燭火突然被點燃,一時之間亮如白晝。

      陳夫人帶著下人站在門前笑著望著他們,似是等了許久。

      容洛在一瞬間便明白了,他轉(zhuǎn)身想逃,卻被下人抓個正著。

      陳夫人笑道:“楚楚真是和你哥哥更親近些,知道娘親在這里等著,便將容洛引了過來?!?/p>

      聞言,還在掙扎的容洛便停了下來,他抬起眼看向陳楚楚,眼底的恨意如一柄冷厲的長劍劃過,讓她心驚。

      陳楚楚怔在那里,一時竟忘了解釋。

      陳夫人又道:“宮里的馬車已經(jīng)停在了門前,快將少爺送出去?!?/p>

      陳楚楚終是反應(yīng)過來,忙去拉那些下人,奈何她勢單力薄,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容洛被拽出了府。

      踏上馬車前,容洛突然回過頭來看了陳楚楚一眼。他本就生得俊美,如此一笑,更是美得讓落雪里的紅梅都失了顏色:“阿姐,我總覺得除了娘親之外,你是這世間唯一待我好的人。我想著,我若是離開了,怎么也得再看一看你??赡隳?,你就是要這樣對我?你已經(jīng)騙過我一次,阿姐,我怎么就相信你了呢?”

      他雖是笑著,但卻帶著冷意,只是一眼,便讓陳楚楚的心冷了下來。

      她解釋道:“不……不是你想的那樣?!?/p>

      可那些宮人卻容不得她再多說,長鞭一揮,馬車便疾馳而去。

      她推開下人,跟在馬車后一遍一遍喚著容洛的名字,她要告訴他,不是他想的那樣。她并不知道她的娘親等在后門,她并不知道她的丫鬟只聽她娘親的話。自從她退了太師府的親事,她的娘親便對她格外注意,她的那些心思并沒有瞞過所有人,這才讓他們有了誤會。

      只可惜馬車奔得太快,她不慎跌倒在地,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它消失在街道盡頭。

      【六】

      容洛走后,陳楚楚便大病了一場。她雖是溫婉,但卻是十分倔強。因心中存有芥蒂,她閉門不再見家人,人也沉默了許多。

      好了后她搬到了偏院去住,只帶了一個丫鬟去。她做得如此決絕,陳家也十分寒心,只當(dāng)作從未有過她這個女兒。

      偏院本就冷清,若不是姚恒常來,那便如冷宮一般無二。

      姚恒就是太師府的小公子,向來風(fēng)流的少年不知為何突然轉(zhuǎn)了性,日日追在陳楚楚身后。他說著一些以前便相識的混話,但陳楚楚自覺從未見過他,便認(rèn)為他是在玩鬧。

      閑著的時候,她便給容洛寫信,簡簡單單的幾句話,都是平日里的一些瑣事,但卻是她所有的寄托。她從未想過要寄給容洛,亦不知要怎樣才能寄給他,她甚至連他是否活著都不知道。

      如此過了三年,那個喚她“阿姐”的白衣少年,似是成了她心中的執(zhí)念,思念如呼吸。

      陳楚楚永遠(yuǎn)都忘不了那一天,那時正值三月時節(jié),院子里的梨花紛紛揚揚開了一樹。她坐在樹下看書,丫鬟過來告訴她:“少爺回來了?!?/p>

      自從容洛去了暗衛(wèi)營,陳夫人便將自己的兒子隱姓埋名連夜送出京城,此生不再踏入晉陽一步。因此,丫鬟口中的少爺,便只有容洛一人。

      陳楚楚怔怔地站起身,連書落在了地上也不知。她喜極而泣,而后拎起裙角便朝前院跑去。

      她在門前停了下來,看著立在廳堂里的身影,廣袖白衫,玉冠束發(fā),那樣美好的少年。

      明明那般想念,但當(dāng)心心念念的人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時,她卻情怯得不敢靠近。

      直到容洛聽到動靜,回過頭來。十六歲的少年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眼梢微微上挑,帶著一種凌厲的漂亮。他微微一笑,低聲道:“阿姐?!?/p>

      他這一聲喚得真切,仿佛他從未離開過,仿佛他從未說過那些恨她的話。

      她側(cè)過臉去,悄悄隱去眼角的濕意。

      容洛已是東宮暗衛(wèi),縱然陳夫人再不喜他,但回來不易,便留他在府中小住幾日。

      宴會過后,陳楚楚由丫鬟扶著回偏院。卻不想,方走了兩步,便被人從身后攬住了腰肢。

      容洛有些醉,他將額頭抵在她的肩上,溫?zé)岬暮粑惚M數(shù)灑在她的耳側(cè)。她心跳如擂鼓,臉上也染上一層薄紅。

      “阿姐,我離開這三年你有沒有想過我?”

      “阿姐,我可是日夜都在想著你?!?/p>

      “阿姐,我有好多話想要和你說,明日午時,還是那年你約我的湖邊,我等著你?!?/p>

      【七】

      陳楚楚在房間里呆坐了半夜,容洛的話徘徊在她的耳邊,揮之不去。

      以前她年少,不懂流言禁忌。現(xiàn)在她知道,未出閣的女子最在乎的不過是名聲,若是私會男子,她這一生怕是毀了。

      她思慮了許久,第二日卻仍是去了。

      她穿著自己最漂亮的繡裙,化了淡淡的妝,那是她喜歡的少年,她想讓他看到自己最漂亮的模樣。以前他還年少,她的感情只能深藏心底,從未敢說。如今他已長大,她定要告訴他,三年前的一切都是誤會,她喜歡他喜歡了很久,縱使三年未見,那些喜歡也未淡薄半分。不管他現(xiàn)在是什么樣的身份,她也愿意陪在他身邊,天涯海角,絕無半分怨言。

      她走到湖邊的時候,容洛已經(jīng)站在亭子里等她。

      三年來的思念太過壓抑,幾乎是剛來到他面前,她便輕聲道:“阿洛,我喜歡你。”

      她靜靜地看著他,認(rèn)真而堅定。

      容洛伸出手指輕輕抬起她的下巴,低笑道:“喜歡我?”

      “是。”她道。她向來溫婉,卻還是第一次這般膽大,將所有的矜持棄之不顧:“我喜歡你,不是姐弟之情,而男女之間的喜歡。我想嫁給你,做你的妻子?!?/p>

      她剛說完,周圍突然傳來嘲諷和低笑:“原來陳家的小姐是這般不知羞恥的女子?!?/p>

      容洛仍是看著她輕笑,只是眼中卻淡漠得沒有一絲感情。

      她的心突然一寸一寸涼了下來,因緊張而攥著的手指也緩緩松開。

      他生得那樣漂亮,連笑都帶著凌厲的美,就像是罌粟一般,明知有毒,卻讓人甘愿沉淪。

      他挑眉,輕聲道:“可是阿姐,我卻不喜歡你?!倍?,看了她一眼便轉(zhuǎn)身離開。

      陳楚楚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而他們的辱罵也越來越難聽。她想離開,他們卻擋著她,混亂間,不知有誰推了她一把,她跌倒在地,委屈得想哭。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沖了過來,替她推開面前的人:“都滾開!誰準(zhǔn)許你們?nèi)枇R小爺?shù)奈椿槠???dāng)心小爺砍了你們的腦袋!”

      那日陳楚楚渾渾噩噩地由姚恒送回了家。

      流言傳得很快,不過半晌,她便成了晉陽城里讓人唾棄的女子。她讓陳家丟了臉面,她的父親一氣之下便罰她五十杖。粗重的木棍打在她的身上,條條血痕浸濕了她的繡裙,可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一般,直到昏去的前一刻,她心里想著的都是一切為何會變成這樣。

      【八】

      甫一醒來,陳楚楚便不顧眾人反對,拖著虛弱的身子去找容洛。他一夜未歸,聽下人說是去了怡香閣。待她趕到的時候,卻見容洛慵懶地倚在太師椅里,衣襟半敞,懷中攬著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子,眉眼間一派風(fēng)流。

      女子說:“容公子當(dāng)真是冷情,陳家小姐那般喜歡你,你卻故意將她引在湖邊,讓她說出那些話,毀她一世名聲。”

      “喜歡?”容洛笑,話語間皆是漫不經(jīng)心,“喜歡我的人多的是,她的喜歡,在本公子眼中分文不值。”

      那一瞬間,陳楚楚幾乎站不穩(wěn),背上的傷口又裂開,她能感覺到血浸濕了她的衣裙,虛弱得快要死去。

      容洛終于肯抬起眼看她,單薄嫣紅的唇帶著一抹笑意,“阿姐,既然來了就留下吧,今晚我有禮物送給你。”

      他的笑讓她心驚,她后退兩步想要離開,奈何容洛眼明手快,伸手點了她的穴道。

      她被容洛扔在一間廂房里,不能走動。直到夜半時分,穴道方才解開。

      容洛早已不知去了哪里,她也不敢在妓院多加逗留,醒來后便回了家。

      路上她一直在想容洛的話,在想他眼睛里的冷意和嗜血。他說他要送給她禮物,直到她走到陳府,她才知道他對她有多么殘忍。

      府前的門扉染了血,她朝院子里看去,但見一具具尸體躺了一地。三四個黑衣人站在院子里,血順著他們手中的長劍滴落。其中一個男子回過頭來,漂亮的笑顏在漆黑的夜里妖艷而鬼魅。

      陳楚楚只覺站不穩(wěn)腳,胃里難受得厲害,便扶著身旁的紅漆柱子嘔了起來。嘔著嘔著,便嘔出了血,眼睛也通紅。

      黑衣人看著府里再無活口,便飛身離去,只余容洛一人站在一群尸首中,如地獄里的修羅。他緩緩走到陳楚楚面前,陳楚楚抬起眼看他,聲音慘淡:“為什么?”

      容洛的聲音帶著以往的冷清:“十七年前,你的父親和我的娘親兩情相悅,可是你的母親,憑著家世好便奪人所愛,為此不惜污蔑容家有謀逆之嫌,害得我娘一夕之間流落街頭。已經(jīng)悲慘到這種地步,可是你的母親仍不肯放過我娘。她讓幾個街頭乞丐侮辱我娘,這般心狠手辣,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我自小心中便有恨意,只是不知誰將娘親陷害至此。自從知曉后,我便無時無刻不恨著陳家。

      “阿姐,是你教給我的,若是有人欺負(fù)了我,便要百倍千倍還回去,我不過是聽你的話而已。

      “阿姐,我曾經(jīng)也相信過你,可是你怎么對我呢?你騙了我兩次。我身上有五十多道傷,我在鬼門關(guān)徘徊了無數(shù)次,這些傷痛本該屬于你的哥哥,你讓我如何不恨你。

      “阿姐,你的父親與三皇子走得近,皇上和太子最恨的便是結(jié)黨營私。我不過是執(zhí)行任務(wù)而已,你不要怨我……”

      容洛還在說著,陳楚楚卻笑了起來,笑著笑著,淚就流了下來。

      她又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那個站在雪里清冷漂亮的男孩,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她的父親讓她疼愛他,她便真的處處護著他,然后喜歡上他。為了他,她不惜和父母斷絕關(guān)系,從此不再說一句話。到頭來,她的父母才是最疼愛她的人,可當(dāng)她明白時,一切都遲了,陳家被誅滿門,這蒼茫的世間只剩下她一人。

      她跌坐在地,又哭又笑,狼狽至極。

      在容洛轉(zhuǎn)身的那一刻,她的心突然如一汪死水,再無一絲癡戀。

      【九】

      陳家滅門之案讓百姓人心惶惶,但涉及朝政,人們亦不敢妄議,而太師府的親事卻成了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

      陳楚楚坐在新房里,幾日前,姚恒在一堆尸首中找到她。許是她對一切都太過絕望,所以,當(dāng)姚恒再一次說娶她時,她沒有拒絕,隱姓埋名嫁給了他。

      姚恒還在前院招待客人,房間里格外安靜。就在這時,房門突然被推開,接著她的紅蓋頭便被人揭開。她抬起眼,卻看到容洛站在她的面前。他似是喝了酒,白玉一樣的臉上帶著些許醉態(tài)。

      他抬手輕輕撫上她的臉:“阿姐,你今日真漂亮。直到你為別人穿上嫁衣的那一刻,我才發(fā)覺,阿姐,我是喜歡你的?!?/p>

      雖然她騙了他,雖然她是陳家的人,但在最后一刻,他還是冒著生命危險留了她一命。他總覺得他是恨她的,可后來他才知道,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

      陳楚楚只覺得一切都太過可笑:“晚了,容洛,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

      聞言,容洛眼中浮過一絲痛苦的神色,而后,他輕笑道:“無礙,阿姐,只要我喜歡你就夠了?!闭f完,便彎腰抱起了她。

      容洛武功高深,竟沒有驚動任何人就將陳楚楚從太師府帶走。

      陳楚楚被容洛安排在一處院落里,他像換了一個人般,毫不吝嗇地表達(dá)著他的愛意。可他每說一句,便讓陳楚楚覺得心里更惡心一分。

      若是她的父親真的有謀逆之心,那陳家被滅滿門她無話可說??伤母赣H向來明哲保身,怎會參與皇權(quán)的爭奪?一切不過是容洛的計謀,他恨陳家,便想借太子的手報仇。他知曉太子向來多疑,于是便謊稱她的父親似乎有意向三皇子示好。

      似乎?有意?一個莫須有的罪名,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便要了陳家一百一十三條命。

      滅門之恨,她怎能再像沒有發(fā)生任何事一般面對他?

      住了幾日,陳楚楚便發(fā)現(xiàn)這里位置偏僻,荒無人煙。容洛有時要出去執(zhí)行任務(wù),他不在的時候,便帶來一個下人看著她。

      她安靜得不像樣子,有時一連幾日不說話,如活死人一般。他便常常和她說話,討她歡心。

      如此過了兩個月。

      直到那一次,容洛像往常一樣出去,只是這一走卻半月有余。回來時他白色的長袍微微透著血跡,臉色蒼白病態(tài)。

      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傷。

      他一看到陳楚楚,便將她攬著懷里。他攬得那樣緊,手指還在微微發(fā)抖,像是經(jīng)歷了什么痛苦的事,怕再一次失去。他的感情那樣濃烈,而陳楚楚的腦海中卻不斷浮現(xiàn)往日的種種。初見時的樣子,他喚她阿姐時的樣子,他們一起在樹下念書的樣子,她向他表明心跡時的樣子。而后便是他無情的嘲諷,沾著鮮血的長劍,她父母的尸首,黑夜里令人作嘔的血腥,一幕一幕如詛咒般在她眼前閃過。心中的恨意在一瞬間噴薄而出,她從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眼睛眨也未眨便狠狠地朝他的胸前刺去。

      劇痛瞬間席卷全身,容洛怔怔地看著懷中的姑娘,以往清澈的眼睛此時皆是狠意。

      是被逼到了什么地步,才讓一個喜歡他的姑娘對他恨成了這樣?

      他看到面前的姑娘哭了,他伸出手輕輕替她拭去眼淚,他手上的血便染在了她的臉上。

      “阿洛,你有沒有后悔的事?”

      后悔?

      “我后悔了,后悔遇到你,后悔喜歡你?!?/p>

      “阿洛,喜歡你太痛。這輩子,我們還是不要再見了吧?!?/p>

      【十】

      容箏趕到別院的時候,正看到容洛倒在血泊里,只存有一絲微弱的氣息。

      這半月以來,他并不是去執(zhí)行任務(wù),而是被關(guān)在暗衛(wèi)營的地牢里。陳楚楚未死的消息終是被容箏發(fā)覺,感情向來是暗衛(wèi)的禁忌,而他又為了喜歡的姑娘違背了圣旨,每一件事都觸犯了容箏的底線。

      容箏問他陳楚楚的下落,他怎么會說呢。當(dāng)初他那樣恨著陳家,最后還是護了陳楚楚一命,如今他看清了自己感情,怎還會讓她再有半分危險。

      帶著銀針的長鞭抽在他身上,每打一次,那些銀針直直地刺入他的體內(nèi),鞭子揚起時,銀針便隨著揚起,勾出血肉。

      嚴(yán)刑拷打了半個月,他身上不知落下多少針孔,被銀針勾起的地方血肉模糊。血水早已將他白色的長衫染成紅色,遠(yuǎn)遠(yuǎn)望去,如同艷鬼。

      那樣痛,在看著家人一個一個死在眼前時,他喜歡的姑娘是不是比現(xiàn)在的他還要難過千百倍。

      他錯了。他以為他會這樣死去,但容箏沒有太過絕情,終是將他放了出去。

      曾經(jīng)以為要陰陽相隔,所以,當(dāng)他能再次把自己喜歡的姑娘擁入懷中時,他激動得想要落淚。他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分離,第一次懂得了什么是珍惜。懷中抱著的,是疼愛他的阿姐,是他青梅竹馬的戀人,是他自小就喜歡的姑娘,從今以后,他再也不想她受一點委屈。

      他總覺得時間可以抹去一切,只要他對她好,她那樣喜歡他,一定會原諒他。

      可當(dāng)尖利的匕首刺入他胸前的那一刻,他這才知道他錯了,時間抹去的不是她對他的恨,而是她對他的愛。

      容洛醒來便掙扎著去別院,但陳楚楚早已離去,不知所終。他發(fā)了瘋般找她,可晉陽這樣大,西梁這樣大,想要找到一個故意躲著他的人,談何容易。

      如此過了兩年,他心里一直不得安寧,執(zhí)行任務(wù)時也頻頻出錯。

      容箏秀眉微蹙,對他道:“兩年前我將你從地牢中放出來,不過是想跟著你尋出陳楚楚的下落。也是我,將你從別院里救了回來?!?/p>

      聞言,容洛淡漠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松動,似乎還有一絲驚喜:“那你可有見過我阿姐?”

      哪有見過呢,那時她遲了一步,等她趕到別院的時候,陳楚楚已經(jīng)離開了。

      可她抬起眼,卻道:“見了。知道你為何這么久還是找不到她嗎,因為她在我的手中。容洛,我可以放你離開暗衛(wèi)營,但你必須再為東宮效力三年。三年之內(nèi)你不能提及有關(guān)陳楚楚的任何事,三年后我就讓你帶著她遠(yuǎn)走高飛。當(dāng)年陳夫人將自己的兒子換走,自以為做得隱蔽,卻不知是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你是暗衛(wèi)十四,不是晉陽陳家的容洛。若是你再日日想著她,容洛,你應(yīng)該知道,我的心有多狠?!?/p>

      兒女情長在容箏眼里只是可笑,就算她現(xiàn)在騙了他,三年后,他大抵已經(jīng)將那個姑娘忘了。

      可容洛卻相信了。

      所以,三年。只要三年,他便可以離開這血腥黑暗的生活,他便可以擁有他喜歡的姑娘。

      多么誘人的條件。他相信了,他同意了。

      他想象著三年后的生活,他帶著她離開晉陽,離開紛爭,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他娶她為妻,他們會有一個可愛的孩子,會有一個溫暖的家,平淡卻幸福,想想都覺得開心。

      可他卻不知道,他喜歡的姑娘真的去了江南,一去三年。

      初夏時節(jié),西湖斷橋,鶯歌燕語。陳楚楚走在長街上,微光正好,一切都那么美好。

      而在那遙遠(yuǎn)的晉陽城,在那冰冷的皇宮里,因為容箏的一句話,那個少年拼命地殺著人,完成一次又一次血腥的任務(wù)。他一日一日等待著,期盼著,度日如年。

      半年后,承德皇帝病逝,太子登基,三皇子舉兵逼宮。隨處可見的殺戮,血染了皇城,史稱晉陽之亂。

      終究是放不下,陳楚楚聽得一些消息,趕往晉陽,還是想看看容洛是否安好。途中,和一群飛馳而過的駿馬擦身而過,揚起漫天風(fēng)沙,差點吹走她的面紗。

      她不知道,心中記掛的那個少年此刻正騎著駿馬,和她相隔于沙塵中。

      她也不知道,少年遠(yuǎn)赴戰(zhàn)場,只因這最后一場戰(zhàn)役之后,能帶自己的阿姐去江南安家。

      可他這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

      恍恍惚惚,一夢十年。

      終是沒有等到再相見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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