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歌
【1】
我叫舒城,是楚都第一貴族舒家的家主。大楚以女子為尊,故而我雖是三品御史臺大夫,也請放心,我是如假包換的女兒身。
我這樣的家世也算光鮮,卻迎娶了大楚第一小倌館“鳳樓”的老鴇沈夜,算起來的確是一件不太上得了臺面的事。而更不體面的是,成親當(dāng)夜,沈夜就將他們鳳樓用來做宣傳的畫掛到了我們的洞房里。
我本想勸說一下沈夜不要這么囂張,我非常擔(dān)心我那循規(guī)蹈矩四十年的娘會劈死我們這對小新人。然而我方才走過去,便被那畫吸引了目光。畫上都是絕色美人,或坐或立,各有風(fēng)姿。其中一個男子身著火紅牡丹長袍,提著個酒壺,斜臥在旁邊,一把長槍插在身旁,面容妖艷,仿若一朵盛開的罌粟。
我不由得開口詢問沈夜:“這是誰?”
沈夜面色淡然,慢慢說出一個名字:“瀲滟?!?/p>
【2】
瀲滟本名不叫瀲滟,姓林名紓,出生在一個偏遠(yuǎn)小鎮(zhèn)。
他的故事開始于十四歲那年初春,那天他上山砍柴,忽然感覺有人抓住了他的腳踝,他一回頭,便看見一個姑娘躺在地上,艱難抬頭看他。那眼神太過可憐,他一時不由得軟了心腸,就將她背回了自己平日常常待的山洞。
林紓沒怎么和人單獨待過,尤其是個姑娘,于是兩人一直沒說話,他就只是按照她的話給她上藥,給她準(zhǔn)備了食物,給她生了火,再去給她打水洗臉。
洗干凈臉后,林紓看清楚她的面容。
那是一張清秀的臉,帶著一種與生俱來的高貴。林紓看得目不轉(zhuǎn)睛,一時竟有了些后悔,覺得自己為什么不把自己整理得干凈一些,再與這姑娘相見。
姑娘被他看笑了,他終于反應(yīng)過來,借著鋪干草打地鋪的機(jī)會,趕緊移開了目光。鋪好干草后,他將她小心翼翼放上去,又將自己外衣脫了給她蓋上,以免她覺得冷。她識趣地閉上眼睛,慢慢睡去,中間復(fù)又睜開,小心翼翼問他:“公子,我覺得害怕,你能不能借我一只手?”
他從未見過這樣膽小的姑娘,怯生生望著他的時候,如貓一般。
他遞給她一只手,她冰冷的手掌握緊了這只手,終于覺得困倦,慢慢合眼道:“公子,給我說個故事吧?!?/p>
他沒法拒絕她,可又沒什么故事可說,想了很久,他只能說起自己的故事。
他告訴她,自己母親當(dāng)年難產(chǎn)而死,去世后父親便跟著自殺了。于是留下來的三個哥哥們將父母的死怪罪到他身上,二哥三哥自謀出路,大哥林云獨自將他撫養(yǎng)長大,卻常常打罵他。
他說著說著,竟也覺得心酸。本以為姑娘已經(jīng)睡著了,沒想到卻感覺有冰冷的唇輕輕觸碰了一下他的手,溫柔道:“沒事,沒有愛你的家人,可你卻能自己去尋一個愛你的家人?!?/p>
“你可以嫁一個好姑娘,”她的聲音中好像有了某種魔力,溫柔地描繪著他所期盼的未來:“她愛你,疼你,為你生子,給你幸福。而你也一樣愛她,保護(hù)她,溫柔對她?!?/p>
“人生很長,公子,”她明亮的眼里全是溫柔,仿佛要將他溺死在其中,“你得好好愛護(hù)你自己,去遇到愛你的人?!?/p>
他沒說話,他靜靜看著她,第一次,感覺人生有了期待。
【2】
感情本就是培養(yǎng)的。
尤其對于他這種絕境中的人,別人稍稍對他好一點,他便覺得是愛上了對方。然而這姑娘一看就不是平凡人家出身,果然,不久之后,她家人就來找她,給了他一大筆銀兩,便帶著姑娘離開。
走的時候,他忍不住一把拉住了對方,沙啞著嗓子問她:“姑娘,你喜歡怎樣的男子呢?”
那少女溫和笑開,眼里滿是憧憬:“我覺得,這世上最優(yōu)秀的男子,都在我大楚邊疆戰(zhàn)場上?!?/p>
林紓看著她崇拜的眼神,腦中一時閃過千千萬萬念頭,最后他全壓制住,只問了一句:“姑娘,我叫林紓,你叫什么?”
“蕓曦?!?/p>
“好……”他沙啞出聲,慢慢道,“你等我,蕓曦?!?/p>
說完,他便放開了她的手,當(dāng)天夜里,他便告訴大哥他要去投軍。
大楚投軍的男子不算多,畢竟這個世道,大多數(shù)男子更愿意嫁一個好人家,只有那些實在沒出路的窮苦人家,才會讓孩子去軍營。
大哥一向刻薄,聽到他的提議,立刻便嘲諷開來:“軍營哪里有小倌館好?都是為了錢,當(dāng)小倌好歹只是下賤,倒也還活著,多睡幾晚上,你的喪葬費(fèi)都有了?!?/p>
這些話落入耳里,他不由得笑開:“大哥,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去投軍嗎?”
不等對方回答,他便道:“因為我想,哪怕在戰(zhàn)場上死去,也比在這里活著要過得好。我從來沒有被人愛過,我至少要努力去找一個愛我的人,哪怕只是試一試。”
林云沒說話,直接把手里的碗砸了過來,緊接著便是一頓毒打,一面打一面罵,林紓咬緊牙關(guān)沒說話,等林云打累了去睡覺,他立刻起身離開了家。
那天晚上星光璀璨,他拖著傷走在路上,卻沒有一絲難過。
他想,他終于開始了新的人生。
【3】
投軍的生活很順利。進(jìn)入軍營以后,因他練習(xí)刻苦,又天資聰慧,一個將軍將他當(dāng)?shù)諅鞯茏樱H授他武功。
十六歲他第一次上戰(zhàn)場,便于戰(zhàn)場上深入敵軍取得將軍首級。
十七歲敵軍第一虎將在城樓上叫陣,他白馬銀槍,斬敵將于馬下,名揚(yáng)天下。
十八歲他歷經(jīng)三十一戰(zhàn),未曾一敗,年紀(jì)輕輕,便已是少將軍。
他終于如愿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在軍營里,他有了陪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有了如兄如父的師父,有了理想,有了完整的世界。
而年少時那個如貓兒一般的少女,慢慢成了他記憶里被打磨得光滑的珍珠。他無數(shù)次思念她,將她刻進(jìn)心底,他本來以為這就將是他的一生,懷揣著美好的記憶,拿著長槍馳騁于沙場,保家衛(wèi)國,為自己的夢想和信念而戰(zhàn),直至死亡。
可命運(yùn)總會讓該相遇的人相遇。
直到十八歲那年盛夏,皇帝將自己第三個女兒放入軍營磨煉,升為主帥的師父帶他去迎駕,然后絮絮叨叨在他耳邊說:“云曦公主是鳳后親子,雖然年紀(jì)最小,但卻也是炙手可熱的儲君人選……”
那時儀仗隊已近城門,浩浩蕩蕩,師父的話還沒說完,他便一馬當(dāng)先,身著銀白鎧甲,手提長槍,帶著盛夏陽光與邊塞塵土,一路飛奔到儀仗隊前,漂亮地翻身下馬,跪在車架前,用洪亮的聲音,高喊了一聲:“卑職林紓,見過殿下?!?/p>
主帥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而身著紫色官袍、白玉華冠的少女卷起車簾,冰冷的眼淡淡掃向跪著的人,微微一愣后,卻問了句:“是你?”
【3】
攀上了關(guān)系,魏蕓曦到邊境后的衣食住行,便是林紓一手包辦了下來。他日日跟隨在她身邊,帶她查看軍營,講解邊境風(fēng)俗生活。
這一陪,就是三年。
三年里,他陪她上過戰(zhàn)場殺敵,下過河水撈魚,她在他夜里餓肚子時給他煮過一碗根本不能下咽的面條,而他便為她尋了千年玄鐵,打了一把銀光閃閃的利劍。
她好戰(zhàn),常在戰(zhàn)場上不管不顧直入敵軍深處,而他便一直在她身后,無論何時她回頭問:“林紓?”
他都能安安穩(wěn)穩(wěn)回一句,我在。
她問他,如果有一日他死,大概會死在哪里?
他就笑,大丈夫馬革裹尸,我若死,必當(dāng)死于戰(zhàn)場,與敵軍激戰(zhàn)到底,至死方休。
那時候他面上染血,身后是邊塞落日黃沙。她靜靜注視著他,一時竟覺得時光都安靜了下來,停留此刻,再無喧囂。
那時候他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晴朗的夜里到山頂去看星星,躺在草坪上,叼著根茅草,然后讓林紓給魏蕓曦說一個又一個故事。她不在的這些年,他給她準(zhǔn)備了很多故事。這些故事里,很多都是師父給他說的,故事里的人都是大將軍,他們正直,勇敢,善良,為了國家和信仰,一生征戰(zhàn),直至死亡。
魏蕓曦每次都聽得入神,有一天,她卻突然問他:“林紓,你想成這樣的人嗎?”
“當(dāng)然?!彼粗焐系男切?,眼里全是羨慕,“成為一個青史留名的將軍,這是所有戰(zhàn)士的夢想。”
她沒有說話,許久后,她苦笑道:“那如果要讓你過上為了一己私利鉤心斗角的日子,你不是很痛苦?”
“當(dāng)然,”林紓滿臉不耐煩道,“要老子過這種日子當(dāng)這種人,不如讓我去死算了。”
“也是……”魏蕓曦點點頭,面上露出了溫和的笑容,她說,“林紓,我知道,你一定會有很好,很幸福的一生。”
“我知道,”林紓轉(zhuǎn)頭看她,滿臉認(rèn)真,“在我十四歲那年,你就已經(jīng)告訴過我。而在我十六歲再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這是真的?!?/p>
“只要你在我身邊,我一定會有很好,很幸福的一生?!?/p>
【4】
談話到這里,林紓的心意,已再清楚不過。
然而魏蕓曦卻從未回應(yīng),她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樣,小心翼翼維護(hù)著這段關(guān)系,不愿捅破那層紙,又不愿和他再無關(guān)系。
三年后,魏蕓曦年滿二十,女皇發(fā)下詔令將其召回楚都,魏蕓曦抗旨不遵。見魏蕓曦抗旨,林紓站在一旁笑得得意,他說:“我就知道,你不會走?!?/p>
當(dāng)天夜里,便有刺客夜襲軍營,那些刺客來勢兇猛,帶血的毒劍刺過來時,林紓猛地?fù)醯搅宋菏|曦身前。
魏蕓曦愣愣看著他倒在自己身上,滿臉錯愕。當(dāng)時周圍一片慌亂,而那個一向鎮(zhèn)定沉穩(wěn)的姑娘,竟第一次失了方寸,再沒了主張,只能呆呆抱著他,聽他笑著說一句:“我就知道,你心疼我。”
她沒有否認(rèn),沙啞著聲音開口:“我當(dāng)然心疼你,心疼得要死。”
林紓意識漸漸模糊,他強(qiáng)撐著笑開,他說:“我愿意為你去死?!?,然后便再無知覺。等他再次睜開眼睛,已經(jīng)七天后的事情,魏蕓曦坐在他面前,呆呆看著他。
他咧嘴一笑,正準(zhǔn)備碰她,卻見她猛地退開,仿佛是見到了什么駭人的怪物。他還來不及反應(yīng),便聽她厲聲詢問旁邊的老者:“他的臉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說他醒了就會好的嗎?!”
老者臉色煞白,跪在地上只知道磕頭,慌忙道:“殿下,卑職也沒想到林將軍中毒竟如此之深……”
魏蕓曦沒說話,她回過頭,愣愣看著林紓,林紓終于察覺不對,在眾人來不及反應(yīng)前,猛地?fù)涞界R子前。鏡子里是他完全陌生的一個人,烏紫色的皮膚,青筋暴起,猙獰地布滿整張面孔,看上去可怖又惡心。
他愣愣地抹上自己的臉,片刻后,卻是笑了起來:“我還以為是什么大事,不就是張臉嗎?”
說著,他轉(zhuǎn)過頭,認(rèn)真看向魏蕓曦:“我連性命都交付給了你,你不在意這張臉的,對嗎?”
魏蕓曦沒說話,很久后,她慢慢開口:“我曾經(jīng)寵愛過一個宮人,她對我很好。十一歲那年,有人想要殺我,便綁架了她。我為了救她從宮里跑了出來,想一命換一命。然后我卻遇到了你。”
說著,她眼里有了眼淚:“你是我見過最好的人,和我見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你從沒有對我動過邪念,你正直,勇敢,善良。十七歲那年,你騎著馬,提著銀槍從人群中奔馳而來,我便覺得,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p>
“我想,我這一生,”她一閉眼,淚就落了下來,“大概再也見不到,像你這樣好看的人。你和我不一樣,我在宮廷里,那里險惡、骯臟,我分不清楚那里的愛和恨,而你在邊塞,這里純粹、干凈,你說愛便能用性命去愛。”
“所以林紓,我得走了。你會有很好,很幸福的一生,這是我作為帝女,給你的祝福?!?/p>
說完,她便轉(zhuǎn)身離開。
當(dāng)天夜里,她沒有再來。林紓坐在營帳里等了一夜,直到天亮了,才有人來問他:“三公主回楚都了,你知道嗎?”
他沒說話,很久以后,他慢慢開口:“不管她去哪里,我都會去找她?!?/p>
【5】
傷養(yǎng)好后,他立刻去了楚都,一踏入楚都,便立刻得鳳后召見。
他說,我知道,你深愛蕓曦,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去當(dāng)她的隱衛(wèi),她的爪牙,陪伴她,保護(hù)她。她日后會是我大楚的帝君,你不能成為她的鳳后,卻可以陪伴她一生。
他當(dāng)然愿意。
隱衛(wèi)是楚都每個王公貴族都會有的侍衛(wèi),專門幫主子做見不得光的事,時時刻刻守在主子身邊,但從不與主子相見。于是他每日守在魏蕓曦身邊,但魏蕓曦從不知道他的存在。她只知道,鳳后多給了她一個殺人機(jī)器,她只需要像在過去一樣,下令,等待結(jié)果,即可。
楚都里的魏蕓曦,不是林紓身邊那個如貓一般的姑娘,她是如狼一般的禽獸。
她的每一條命令都帶著無辜人的鮮血,栽贓、陷害、威逼利誘,無所不用其極。
林紓從來不能想象這是魏蕓曦的命令,他時常在做完事后嘔吐不止,他所做的一切,都與他的信仰相悖。他有時候會迷惑,他身邊的魏蕓曦,是不是真的魏蕓曦?而這個滿手無辜鮮血的林紓,又是不是自己?然而每每這樣想,他便會抬起來,看向前方的女子。
她已不是十七歲的模樣,可卻仍舊瘦弱,在偌大的楚都,看上去這么弱小,這么不堪一擊。
于是他會突然充滿勇氣,因為,哪怕這是地獄,這也是魏蕓曦的世界。
無論怎樣,她都是魏蕓曦,是那個告訴他,他會有幸福一生的姑娘。
【6】
他對她的忠誠得到贊揚(yáng)。很快,他便直接被任命為隱衛(wèi)副首長。
知道得越多,承擔(dān)得也就越多,對他的刺殺、賄賂、恐嚇接踵而來,他卻堅定得仿若松柏。
二十三歲那年八月,他奉命拘禁了陳公的小兒子,以要挾陳公站隊。陳公就在中秋那天為他送來了他哥哥的消息,讓他換人。
他恍恍惚惚回憶起這個哥哥,年幼時除了打罵,唯一的溫情也僅在很小的時候,他曾在家里一無所有的時候,將偷來的饅頭分給他一半。
這樣的哥哥,哪里能要挾他?于是他毫不猶豫回絕。陳公終于受迫答應(yīng)了魏蕓曦的要求,中秋那日,陳公設(shè)宴,款待送他小兒子回來的林紓。席上陳公又提起林云來。
他說:“大人您的果斷真是出乎在下意料,為了三殿下,您居然連親哥哥都沒要。”
林紓笑得漫不經(jīng)心,喝著小酒,吃著下酒的肉。陳公繼續(xù)道:“當(dāng)初為了找林云,在下可是費(fèi)盡心機(jī)。當(dāng)年為了養(yǎng)活您,您哥哥把自己賣身到小倌館當(dāng)了個清倌。誰想當(dāng)年您突發(fā)奇想去投軍,林云心里焦急,就打算背著老鴇偷逃去軍營找您,結(jié)果當(dāng)夜就被抓回來,打了個半死,送到最下等的窯子里,當(dāng)夜就破了身。”
聽到這里,林紓頓住了筷子,抬頭靜靜看著對方。陳公笑得得意,繼續(xù)道:“后來老鴇將他幾次轉(zhuǎn)手,我們找了好久,才將他買來,想用他要挾您。誰曾想他如此聰慧,我們剛說幾句,他立刻明白,同我們道他以前經(jīng)常打您,您一定很恨他。我們起初還不相信,直到您想都不想就拒絕在下的提議,在下這才信了。”
林紓沒說話,他拿著筷子的手微微顫抖。許久后,他沙啞著聲音問:“他呢?”
“他?”陳公面上露出詫異之色,指著下酒的肉道:“在這里??!得知我們要去要挾您前夜,為了保護(hù)您,他就自殺啦!”
話剛說完,林紓再沒忍住,猛地將手中筷子刺進(jìn)了陳公的身體里。他什么都想不了,什么都無法思考,只有漫天的血色,彌漫了他的眼睛。他反反復(fù)復(fù)重復(fù)著刺穿陳公的動作,周邊都是驚叫之聲。
血光劃破的仿佛是時光,他忽地想起年少離家時,林云面上憤怒的表情。
他好像一直是這樣,這么討厭自己弟弟。可是就這樣一個人,卻等了他十幾年,找了他十幾年。
他為他備受屈辱地活著,又為了他凄慘地死去。
林紓覺得喘不過氣,感覺心都絞在了一起,他大口大口呼吸,想要讓自己好受一點。然而卻始終無濟(jì)于事。周邊沒有任何聲音,直到一記耳光猛地將他震醒。陳公已被他刺得血肉模糊,而魏蕓曦站在她面前,喘著粗氣,憤怒至極。
“誰讓你來做這些事的?你從邊境來楚都做什么?你又混入隱衛(wèi)里做什么?!”
“我……”他顫抖著唇,心也跟著顫抖起來。林云一貫嘲諷的面容仿佛就在眼前,和面前女子憤怒的面容重合。
“我來找你?!绷旨偢杏X喉間腥甜,終于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還來不及說下一句,魏蕓曦便回答他:“找我做什么,滾回去!”
“我想陪在你身邊……”他有些迷茫,“不在你身邊……我還有什么地方可去呢?”
“回家!”魏蕓曦大吼出聲,“你很煩你知道嗎?你去邊疆,去找你哥,你去哪里都可以,能不能不要在我身邊?!”
聽到這些話,林紓大笑起來:“家?我哪里有家?我從來沒有過家。”
“魏蕓曦,”他踉蹌著退了一步,眼淚順著面頰流了下來,“十四歲那年,我為你背井離鄉(xiāng),今日,我為你害死了我的親哥哥。魏蕓曦,我沒有家,你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p>
“可這關(guān)我什么事呢?!”魏蕓曦大吼出聲,“我沒有讓你為我做過任何事!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任何事!我看見你這張臉就覺得心煩!你自己照照鏡子再出門行嗎?”
這話吼出來,林紓愣愣地站在那里。許久后,他有些不可置信地開口:“我只是沒了一張好看的臉而已……”
“我為你投軍,為你擋劍,為你拋棄了我的夢想,我的信仰,我的哥哥。我為你連命都不要,這些都抵不上一張臉嗎?”
他高吼出聲:“魏蕓曦,你有沒有心?”
魏蕓曦沒有說話,很久以后,她終于慢慢開口:“林紓,我很感激你,可是,我喜歡美少年?!?/p>
“我無法直視你的臉??粗?,我覺得愧疚,你的臉是因為我造成的??墒俏覜]辦法面對這張臉?!?/p>
“它太丑了?!彼f得認(rèn)真,“丑得讓我哪怕看上一眼,都惡心得快要吐出來。”
雷聲轟轟作響,林紓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面前女子早已長大,她早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崇敬邊疆男兒,會拉著他手說“你得好好愛護(hù)你自己,去遇到愛你的人”的姑娘。
時光把她打磨成了他無法認(rèn)知的樣子,她曾愛過邊疆的風(fēng)沙白雪,但如今,卻貪戀溫柔軟香。
他在時光里丟失了他的姑娘,再也找不到她。
【】
當(dāng)天夜里,林紓便尋人找了沈夜。
彼時沈夜剛剛接管父親的小倌館“鳳樓”,樓中沒有一個拿得出手的小倌,林紓一尋到他,便同他說:“我要當(dāng)花魁,當(dāng)大楚最美的男子,不惜一切代價。”
“我聽說你能讓人換臉,我想有一張很美的臉?!?/p>
沈夜被他氣勢所攝,在大楚待這么多年,他從未見過如此陽剛的男子。
他仔細(xì)端詳著林紓面上的青筋,許久后,終于問他:“那挫骨換皮之苦你可忍得?”
“忍得?!?/p>
“武功盡失之痛,你又可忍得?”
“忍得?!?/p>
說著,林紓痛苦地閉上眼,聲音里全是澀意:“小公子,此事上最苦最痛,林紓都已嘗過,再沒有什么,林紓?cè)滩坏??!?/p>
“那么,”沈夜有些遲疑,“你想要一張怎樣的臉?”
“我想要一張所有女人都喜歡的臉。”
“他是想去爭寵?”聽到這里,我有些愣神,沈夜卻微微搖頭:“舒城,你知道人愛到了極致是什么嗎?”
沈夜看著愣神的我,低眉一笑:“是恨?!?/p>
“林紓不在意魏蕓曦成婚,他在意的,是他再也尋不回的魏蕓曦?!?/p>
“他無法再愛現(xiàn)在這樣的她,但魏蕓曦已經(jīng)是林紓刻入骨子里的名字,除了愛,只能恨,不然他活不下去。他一生一定要和她連在一起,至死方休?!?/p>
沈夜答應(yīng)了他,于是林紓成了瀲滟。
一個月后,魏蕓曦成親,林紓以自己的名義給魏蕓曦送信,說會送一個禮物給她,而自己將遠(yuǎn)離楚都,從此待在邊疆,不再回來。
魏蕓曦沒有回信,默許了他的安排。于是魏蕓曦大婚之日,眾人飲酒作樂之間,有一舞隊魚貫而入,那舞隊如花一般散開,一個紅衣男子提劍而出。
血紅的衣,墨色的發(fā),火焰紋路繪于眉目之間,妖嬈美艷,不可方物。
那俠骨森寒的劍在他手里,竟仿若紅絲一般,一寸一寸,纏繞人心。
在場王公貴族,無不放下手中酒杯,怔怔看著那男子的面容。
那男子在魏蕓曦面前盈盈拜倒,抬起那勾魂攝魄的面容,艷麗笑開。
“鳳樓瀲滟,見過殿下?!?/p>
魏蕓曦愣愣撫上他的面容,再移不開目光。
【】
從那天起,瀲滟之名,艷波大楚,毫無意外奪得當(dāng)年大楚花魁。然而,哪怕有著這樣的名聲,卻沒有人敢親近他半分,因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三皇女魏蕓曦的外室,哪怕在青樓這攤污泥里,也沒有人點他,最多不過就是到鳳樓里,瞧他每夜跳的一場舞。
沒有人知道他明明榮華富貴唾手可得,他卻堅持要待在青樓里;也沒人知道明明魏蕓曦幾番表示不喜歡他在外跳舞,他卻堅持每夜在舞臺上嬌嬈翻飛。
有一日他醉酒,沈夜去他房里尋他,看他爛醉的模樣,不由得詢問他:“她如今已經(jīng)如此疼愛你,你為何還不開心?”
三皇女魏蕓曦獨寵花魁瀲滟,這是大楚皆知的事情。
從未有人見過,一個皇女能如此日日出入青樓,就為一個男子;
也從未有人見過,一個皇女能為博美人一笑,自己下廚為對方煲湯。
然而聽到沈夜的話,林紓卻笑了。
他白皙的手指拿著酒壺,姿勢卻如塞外那些軍中糙漢子一般。他拍著桌子大笑:“她哪里是寵愛我?她是寵愛這張臉?!?/p>
“她越對我好,我越恨她,你知道為什么嗎?”他笑著哭出聲來,“她喜歡的不是我,喜歡的是這張臉。你看當(dāng)年林紓愿意為了她去死,她都不曾看他一眼。而如今,不過是一張臉而已……一張臉而已……”
“她不該是這樣的人……她怎么可以是這樣的人……”
“沈夜,”他哽咽出聲,“我從未如此恨過一個人?!?/p>
“她殺了我最愛的姑娘,”他愣愣看著面前的酒杯,不知是回憶起了什么,許久之后,他才慢慢開口,仿佛著魔了一般,念出那兩個字,“蕓曦……”
然而不管他恨不恨,對魏蕓曦好不好,魏蕓曦對他都是一貫的好。魏蕓曦從未拒絕過他,哪怕是他故意羞辱她。
一時間,魏蕓曦成了楚都的笑柄,皇帝震怒,朝臣不滿,然而魏蕓曦卻也只是輕輕一笑,滿不在意道:“我好不容易想寵一個人,不過臉面而已,又有什么呢?”
不過這些從未感動他,甚至大皇女上前來讓他當(dāng)間諜,他也是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他問魏蕓曦任何事,魏蕓曦都不瞞他,任何軍機(jī)情報,她也從不在他面前遮掩。
天慶十九年秋,女王病逝,宮內(nèi)秘不發(fā)喪,鳳后直宣魏蕓曦入宮。
密使來時,魏蕓曦毫不避諱林紓,等密使走后,魏蕓曦轉(zhuǎn)頭抱住林紓。
他的懷抱已經(jīng)失去了當(dāng)年的溫度,而她聽著他的心跳,卻也慢慢冷靜下來。
最后她閉上眼睛,她說:“你等我,我若回來,必當(dāng)娶你?!?/p>
林紓等魏蕓曦說娶他等了一輩子都沒等到,而瀲滟只用了短短兩年,就得到了這句話。
林紓不由得苦笑起來,這一次換他拒絕,他說:“殿下萬金之軀,瀲滟高攀不起。除非那日青草黃土,奴才或許才能與殿下雙宿雙棲?!?/p>
魏蕓曦沒有說話,她苦澀笑開,轉(zhuǎn)身離開。
魏蕓曦一走,林紓立刻通報大皇女消息。
【】
為掩人耳目,魏蕓曦借用了沈夜馬車奔向皇宮。路上她突然吩咐沈夜:“我若天亮?xí)r沒能回來接他,你便立刻送他到白城去,我給他備好了新的身份、府邸和一些商鋪,讓他在那里好好生活,別再回來了?!?/p>
“你說誰?”沈夜有些困乏,沒有反應(yīng)過來。魏蕓曦抿了抿嘴,卻是說出了一個久違的名字:“林紓。”
“你早知是他?”
“有些人你融入了血脈,哪怕燒成灰,你都認(rèn)得他?!蔽菏|曦苦笑出聲來,“他不適合楚都,我不過是想讓他走,卻沒想到他竟能走到這個地步?!?/p>
“二十歲那年,我其實是想和他在一起的。我甚至想過從此不回楚都,陪他一直待在大漠,可鳳后差點為此殺了他。那場刺殺讓他毀容不是意外,當(dāng)時他本該死的,好在我趕了三天路,爬上雪山為他摘了一朵起死回生的雪蓮花。守著他的時候我就明白了,有些事情不能強(qiáng)求。他不會愿意待在楚都,而我也不能讓他待在楚都。所以我費(fèi)盡心機(jī)趕他走,他卻機(jī)關(guān)算盡要來?!?/p>
“那為什么你愿意娶瀲滟,卻不愿意娶林紓呢?”
“林紓沒了魏蕓曦,還可以回邊境,當(dāng)少將軍,有大好人生。可一無所有,連劍都拿不起的瀲滟呢?”
說著,馬車便停了下來,魏蕓曦卷起車簾,想想又囑咐了一句:“這些話不要告訴他,他聽了會難過?!闭f完,便轉(zhuǎn)身離開。
沈夜駕著馬車回了鳳樓,想了想還是敲響了林紓的大門,站在門口同林紓道:“林紓,其實魏蕓曦喜歡你,當(dāng)年是鳳后派人刺殺你,她為你摘了雪蓮……”
話還沒說完,門猛地被人打開,林紓煞白著臉、提著劍,從馬廄里騎出馬來,直沖皇宮。
皇宮早已亂作一團(tuán),林紓還沒沖到宮口,便聽喊殺聲震天。
他在魏蕓曦出門那刻便遣人通知了大皇女,大皇女直接帶兵殺進(jìn)了皇宮。如今皇宮已亂作一團(tuán),林紓?cè)缁鹨话泷{馬沖入,大家也無暇顧及。
周邊是廝殺著的士兵,仿佛是當(dāng)年戰(zhàn)場,林紓大喊著魏蕓曦的名字,然而聽不見回應(yīng)。
許久之后,他突然聽見一聲嘶吼:“林紓!”
他一回頭,便看見一個姑娘猛地?fù)涞乖谒砬?。羽箭貫穿了她,隨后無數(shù)刀劍貫穿了她。而她死死扒著他,血紅的眼看著她,只是不斷重復(fù):“走,快走!”
他沒說話,愣愣看著面前的姑娘。
她從他面前倒了下去,清澈的目光里倒映著他的影子。所有人不再顧及他們,他顫抖著蹲下身,溫柔地抱住她。
她被他擁在懷里,眼里全是痛苦,卻仍舊不斷重復(fù)著:“走……快走……”
他看著她,血液飛快流出,嘴里溢滿了腥甜的血水,如水一般奔涌而出。
他含淚輕笑起來,眉目艷麗如牡丹,國色天香。她微微愣住,他便低下頭來,毫不介意含住了她的唇,伸出如玉雙手,輕輕摟住了她。
她終于不再掙扎,眼里竟是出現(xiàn)了一些幻象,面前人仿佛還是少年時初遇的模樣,銀白的鎧甲,帶著血紅穗子的長槍,騎著駿馬,披著盛夏日光而來,在他面前翻身下馬,單膝跪地,高喊出聲:“卑職林紓,見過殿下?!?/p>
周邊是殺伐之聲,是刀劍之聲,她卻什么都聽不見,只看見那少年長劍立馬,站在她面前。
她顫抖著伸出手去,低喃:“林紓……帶我走……”
他輕吻著她,聽到她的低語,呆愣在原地。面前女子面容蒼白,卻綻放出了從未有過的光彩,一掃平日陰郁穩(wěn)重,仿佛是再柔弱天真不過的女子,溫和看著自己心愛的人,輕聲呢喃。說著,她慢慢閉上了眼睛,纖細(xì)的手再也支撐不住,重重摔回了地面。
他心上仿若雷霆而過,震得轟隆作響。
他一直以為她不愛他,一直以為她不在意他。然而此時此刻,她人生最后一段路,她卻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顫抖著伸手撫上她的臉,呢喃出聲:“你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呢?”
“你明明討厭我,厭惡我,哪怕林紓為你去死,你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p>
“你將瀲滟放在心尖尖上,臨行最后一刻,為什么要說跟我走呢?”
說著,他大吼出聲來:“十年前你沒有跟我走,如今上黃泉路,你為何又要我陪你一起?!”
“魏蕓曦,”他慢慢放低了聲音,“你到底……到底……”
說到這里,他再也沒能說下去,呆呆抱著懷中正在慢慢冰冷的人,許久之后,他終于大笑出聲,眼淚合著笑聲而落,天邊云滾雷鳴。他壓著金絲繡線的大紅長袍如一朵艷麗的牡丹,盛開在這殺伐塵世之間。
片刻后,他放開了她,大笑著摸起旁邊的長劍,慢慢站起身來。
他揚(yáng)起手腕,劍在空中劃出漂亮的弧度。周遭士兵立刻警覺,轉(zhuǎn)身朝他刺來。他靈活轉(zhuǎn)動著身子,大紅的長袍在風(fēng)中搖曳,劍在夜色中帶出流光。
那真是令人炫目的美景,長劍,美人,美人如妖艷罌粟,長劍卻帶著沙場深寒。
他且歌且舞,絲毫沒注意周遭人長刀直刺而來,電閃雷鳴之間,利刃直直刺入他身體之中。他被那一圈利刃支撐著身體,血從口中流出來,他仿佛完全沒有感知一般,不顧身上傷勢,一劍劃向周邊眾人。
利刃慌忙退出,再一次進(jìn)入,他的劍尖也染了血色,如此反復(fù)之間,他終于再沒了力氣。
長劍有著從未有過的重量,竟讓他完全無法抬起。他晃動著身子,感覺自己似乎將要倒下,然而卻不知是哪里來的力氣,竟讓他用劍支撐住了自己的身子。
生命一點點流逝,他卻毫無惶恐。
雨滴大顆大顆落下來,他恍恍惚惚想起,那年沙場之上,她問他:“如果有一日你死,大概會死在哪里?”
他回答她:“大丈夫馬革裹尸,我若死,必當(dāng)死于戰(zhàn)場,與敵軍激戰(zhàn)到底,至死方休?!?/p>
他沒能死在戰(zhàn)場上,沒能如他所說,馬革裹尸。
然而他卻在與她這場愛情的戰(zhàn)爭里陪她走到了最后,至死,方休。
“魏蕓曦,”他慢慢閉上眼睛,“別怕。”
黃泉路不好走,我知道你膽小。
魏蕓曦,林紓來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