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綺貞
維姆·文德斯出版過一本攝影集《一次》。我很喜歡這個書名,攝影、繪畫、寫作乃至人生,是“每一次”,也是“第一次”。這“一次”,頗有此時此地的意味。
1839年,法國畫家達蓋爾發(fā)明銀版攝影,被拍攝的人要站上30分鐘,才能有足夠的曝光量,讓底片感光。當時的人們?yōu)榇梭@訝不已——一張小小的紙,上面有縮小的自己,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你還記得你第一次為此驚訝是什么時候嗎?孩子第一次從鏡子里辨認出自己,開始有了“自我”的概念,長大后不經(jīng)意間從錄音機中聽到自己的聲音,或從照片上看見自己的樣子,“原來這就是我”的想法,總是透出一種清涼感。
旅途中,我會把糖果和圓珠筆當作禮物送給小朋友;從臺灣帶了“拍立得”,我也會給遇見的人拍照,把照片當作禮物送給他們留念。大多數(shù)人沒有見過“拍立得”相機,當漸漸浮現(xiàn)自己的影像時,都會露出孩子般的驚喜。
一次迷路,經(jīng)過一個“老人之家”,透過敞開的窗戶看到老人們面無表情地坐著。收音機的聲音非常大,墻上掛著切·格瓦拉的肖像,天花板上有一個大吊扇在慢慢轉動。長廊上站著一位年輕的女人,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問:“我可以進去嗎?”
她微笑著說:“可以?!?/p>
我拿出相機,想拍他們,有人露出了敵意,手在空中揮動,想揮開我的注視和干擾。于是我放下像武器一樣的單反相機,拿起“拍立得”,拍下緊盯著我的一雙眼睛。她伸長了脖子,站在切·格瓦拉的肖像下,全身散發(fā)著一種戰(zhàn)斗的姿態(tài)。我拿著尚未顯影的照片,她順手接過,正反兩面不斷翻看,狐疑地看著我。我用西班牙文說:“等一下?!蔽艺f了她能聽懂的語言,似乎取得了她的信任。她安靜地低頭注視,當影像完全顯現(xiàn)時,她突然驚呼,引來其他人的注意。她向其他人展示這張照片,整個老人院開始騷動,大家都站起身,圍著看那張照片。
有位老奶奶直接走過來,用指尖指著自己的鼻子,接著退后,雙手放在兩腿旁邊,站定,我想她知道拍照的基本動作。我為她拍了一張,她對什么都沒出現(xiàn)的照片感到困惑。第一位拍照的婆婆很有把握地對她說:“等一下。”于是,兩個人安心地等待著。當看到自己的影像時,她開心地張著嘴,眼神充滿喜悅,像是少女般笑著舉起雙手大喊:“Magic(魔法)!”
手里緊緊捏著照片,在擁擠的客廳,有的人隨著收音機的音樂舞動身體,有人唱起了歌。
我想起《百年孤獨》中的文字:“這個世界還太新,來不及命名,需要用手指去指?!睍r代更迭,終有一天人們會忘記古人結繩記事,用一條平凡無奇的繩子,打出第一個代表“你”和第一個表達“我”的那神奇的“一次”。
(筱 語摘自中信出版社《不在他方》一書,杜鳳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