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卓婭
圍墾深處,地廣人稀,漫無邊際的莊稼,沒幾戶人家,到最近的鄰居那里要走二三十分鐘。一個四十多歲的婦女,不識字,看不懂電視,看不了書報(bào),更不會玩手機(jī)、電腦,生了一場重病,癱瘓?jiān)诩摇?/p>
我接觸到這個婦女緣于一次幫扶活動。那天,我遠(yuǎn)遠(yuǎn)就望見她坐在輪椅上等著我們。房子顯然收拾過了,卻更顯得簡陋。她請我們吃砧板上切好的西瓜,說是自家種的,很甜,早上她丈夫下地前切好,都是干凈的。
聽她說話,我們震驚了。她每說一個字都非常緩慢費(fèi)力,如何發(fā)音,如何措辭達(dá)意,都需要調(diào)動久遠(yuǎn)的不再熟悉的記憶。我們先前只知道她的貧弱,但沒想到她的語言功能已經(jīng)退化到這種程度,她已基本斷絕了與社會的聯(lián)系。
我們不忍辜負(fù)她艱難維持的體面,每人拿了一塊西瓜,正想拿給她,她擺擺手,吃力地解釋,她平時(shí)盡量不喝水不吃東西,怕增加大小便的次數(shù)。白天她只有兩次上廁所的機(jī)會——早上丈夫下地前,中午丈夫回來吃飯時(shí)。
于是我們聊起她的丈夫,言辭中有點(diǎn)怨他不夠體貼。她搖頭,為丈夫辯解說,他心腸很好,她得了這病就等于是個沒用的人,還要花很多藥費(fèi),丈夫一句難聽的話也沒有。婦女不無自責(zé)地說丈夫很苦,地里這么多活只能靠他一個人做,辛苦卻賺不了多少錢,吃藥又是筆大花銷。別人再苦再累,家里好歹有個燒飯洗衣服的女人,他呢,是清鍋冷灶還要照顧病人。說起這些,她臉上現(xiàn)出些許悲傷。
我們又聊起她的獨(dú)生兒子。她說不大想提起,說多了心里難受。兒子好久沒回家了,電話也很少來。她又開始自責(zé)得了這樣的病,拖累了兒子和丈夫。
于是我們扯開話題,她又逐漸愉悅起來。臨走,我們中有人按捺不住疑惑問道:“大姐,你看不懂電視和書,又沒個朋友鄰居說說話,一個人輪椅也推不遠(yuǎn),你這日子是怎么過的呢?”
她突然怔住了,然后指著家門口的三棵樹,一字一頓地說:“我——就——看著——看著——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長——出來,再——一——片——一——片——落——下——去。”說完號啕大哭,我們的任何勸慰都止不住這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