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妹的故事

簡媜

生于民國三年（公元1914年）的苗栗客家姑娘菊妹，父親是清朝舉人，后擔(dān)任嘉義竹崎車站站長，舉家遷往嘉義。菊妹幼年生活優(yōu)渥，八歲時母親辭世，她頗具語言天賦，能說閩南語、客家語，精通日文，略懂英文，任嘉義醫(yī)院護(hù)理長。

菊妹長得高挑標(biāo)致，擅于裝扮，又雅好文藝，氣質(zhì)出眾，追求者眾多。通過他人的介紹，她嫁給了家境殷實、一表人才的黃家“松君”。黃家是當(dāng)?shù)赝?，領(lǐng)有煙酒牌，開碾米廠、制冰廠，田產(chǎn)眾多。菊妹深得公婆寵愛，是公公處理事務(wù)的得力助手。婚后，夫妻曾有一段恩愛的日子，但是，后來松君常常不在家，本以為他為家族產(chǎn)業(yè)四處奔走，漸漸發(fā)覺事情并非如此。此時她才知自己嫁了個不務(wù)正業(yè)、夜夜笙歌的紈绔子弟。

后來，久病的婆婆過世，公公也倒下。等老人家咽下最后一口氣，菊妹的苦日子來了。分家時，松君卷走名下的財產(chǎn)，另筑愛巢。此時，大兒子、二兒子、大女兒、二女兒已陸續(xù)出生，每個孩子都是菊妹自己斷臍，自己命名，自己坐月子，自己喂奶照顧。松君每隔一段時間，留一個孩子讓她忙，自己在外吃喝嫖賭，口袋空了，回家找菊妹要，要不到，撂下惡言惡語后走人。甚至，連一家賴以維生的房租，都被松君偷偷收走。

菊妹的第五個孩子不幸夭折，松君稍微收斂一些，在家吃飯睡覺。對四個孩子而言，每天有機(jī)會喊“爸爸”，竟是這么美好的事。但溫馨時光短如曇花一現(xiàn)，菊妹懷第六個孩子時，為了錢與松君爭吵，在推搡中，腹中胎兒流產(chǎn)。

外頭不斷傳來松君與其他女人同居的流言，為了讓孩子的爸爸回家，菊妹帶著小孩踏上難堪的捉奸之路。這期間，第三個兒子誕生。菊妹依然帶著孩子搭火車到新竹找人，十一歲的二兒子背著一歲的三兒子，菊妹背著六歲的二女兒，走到女兒喊餓，菊妹心中宛如刀割，加上三姑六婆的竊竊私語：“來找人的啦，男人在外頭不回家，一定是做妻子的不對……”菊妹越走越傷悲，心里有個聲音問：“菊妹啊菊妹，你怎么走到這個地步？”

不久，最后一個女兒照美也出生了。對菊妹來說，每個孩子都是寶貝。她重視孩子的教育，對他們管教嚴(yán)格。菊妹喜歡音樂，常聽音樂、哼歌，晚上會講故事給孩子聽。那年代，像菊妹這樣為生活奮斗又不放棄閱讀的女性太稀少了，她的好學(xué)精神，影響子女至深。

菊妹除了靠公婆留下的房子收租金外，為了養(yǎng)活六個小孩，還在后院種果樹、養(yǎng)雞、養(yǎng)豬，幫人家織毛衣、做被套、繡學(xué)號，甚至到民眾服務(wù)社教學(xué)賺外快。菊妹像牛拖犁，沒日沒夜地工作，孩子們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她從未在孩子面前怨天尤人。她自信樂觀，能從低潮中迅速自我平衡，甚至和孩子們笑鬧玩樂，孩子們天性里的快樂被激發(fā)出來，長大后皆保有幽默、快樂的能力。三兒子說：“媽媽給我們的教育很溫暖?！本彰媒坛龅暮⒆佣甲孕?、詼諧、堅毅、獨(dú)立。她不能給他們一帆風(fēng)順的命運(yùn)，但能給他們迎戰(zhàn)風(fēng)暴的膽識與毅力。菊妹還教會了他們慈悲和寬恕。六個小孩日后都成家立業(yè)，有空時經(jīng)常帶媽媽出國旅行。兒女成年后，松君回過頭來找子女要生活費(fèi)，兒女也不吝于資助。照美還打聽到同父異母的弟弟北上念大學(xué)，她到學(xué)校找他，對他說：“我是你的小姐姐，以后有什么困難，盡管找我?！?/p>

八十五歲那年，菊妹離開人世。病床上，菊妹交代了兩件事：一是，她走后，子女要回去探望爸爸；二是，她留了十萬元，將來給松君辦后事。

菊妹以身作則，用生命最后一點(diǎn)力氣示范對這一生所受傷害的寬恕，她把這一生被愛情腐蝕過的枯槁記憶恢復(fù)成參天綠蔭，把干涸恢復(fù)成潺潺清泉，留給子女真善美的心靈。（月月鳥摘自臺灣印刻出版社《吃朋友》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