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少云
我該對你說些什么話?說些什么呢?秋。
你是從一小樹紅葉開始的。
在一個大地鋪滿白霜的早晨,霜把青草壓低了,把樹干和樹葉涂白了,霜覆蓋在麥子收獲之后的黑土地上。白霜沖淡了早晨的顏色,忽然,一樹紅,出現(xiàn)在岸上,它站在朝陽和我之間,它可真紅。
正感嘆著,它的伙伴們——另外一樹紅葉出現(xiàn)了,又一樹,又一樹……它們都很矮、很小,就像四五歲的小女孩兒那么高。它們站在白霜覆蓋的田野里,也真像四五歲的鄉(xiāng)下女孩兒,穿著嶄新的紅棉襖,滿身喜氣,迎接節(jié)日一般。的確,它們迎來了你——秋。
落葉在初夏就有,它們不期然從頭頂飄落,可是我們知道,那不是你發(fā)出的消息??萑~在盛夏的時候也有,在楊樹上,在蒿草根部。有的稗草在夏天結(jié)籽,然后枯死。一些植物生命的長度僅僅是從暮春走到仲夏,它們和你無緣。
它們等不到你來,當你帶著芳香,帶著濃烈的色彩,帶著重霜、冷雨、秋風來的時候,它們早就走遠了。
那些紅葉,也許是石楠,也許是蒙古柞,反正它們很年輕,來這個世上不到三年。它們?yōu)槭裁慈绱讼矚g你呢?為迎接你的到來,把自己扮成一盞盞紅燈。是小孩子喜歡變化,還是最禁不住冷,以為穿上紅襖,就可以討你喜歡,永遠留住你,不讓你身后的嚴冬到來?
你來了,大地上嫣紅點點,接下來,就是無處不在的金黃。楊樹、落葉松、樺樹、胡枝子、爆竹柳,它們的葉子在你的微笑中變黃,這兒那兒,聳起一樹樹高高的金塔,這兒那兒,轟然炸開的一片片焰火。
有些樹木依然身披綠葉,那是你準許的。你讓翠綠簇擁在殷紅周圍,你讓蒼綠伴在紫紅近旁。然后你潑灑手中的黃,耐心地把金黃的草地和金黃的樹林分開,耐心涂染每一棵樹、每一片樹林、每一座山岡。
一座山變成五顏六色,又一座,又一座,所有的山都身披彩衣,絢麗斑斕。
然而,秋啊,我想問你,這一陣陣北風是你帶來的嗎?它是你的伙伴還是仇敵?
它緊跟在你的身后,猛吹一個字——空。
“空空……”它唱。樹葉從枝頭墜落,枝條間空了。
“空啊——”它低吟。蒿草被割,變成柴草;堿草被割,變成飼料。草地空了。
“空空空?!彼?。果實從枝頭被摘下,果園空了。
“空啊空——”它催促。莊稼一片片被收割,莊稼地空了。
誰在天空中,結(jié)伴向遠方遷徙?
大天鵝在前,丹頂鶴在后,磯鷸、燕鷗、杜鵑、百靈、伯勞、葦鶯、柳眉、云雀,春天它們從遠方來,翅膀漫過我們的清晨,飛往葦蕩深處,江畔幽谷。它們是會飛翔的花朵,從它們的歌喉里,跳躍出滋潤大地的露珠?!翱瞻 甭犚姳憋L呼叫,它們便飛走了,天空空了。
紅娘子帶領(lǐng)著魚群,沿著水路,秘密向遠方遷徙,河流空了。
蝴蝶、螞蚱、螞蟻、野蜂,誰穿越草地,翻過山岡,橫跨溪流,成群向遠方遷徙?
誰鉆進地下的城堡,再不出現(xiàn)?
蛙鳴呢?蟲叫呢?這些聲音消失了,我們的早晨和黃昏空了。
空曠的天地間只留下一陣緊似一陣的北風。
秋啊,我熟悉的朋友,我最喜愛而又最不愿意見的你,遣那一樹小小的紅葉,遣那一群穿紅襖的女童,告訴我,你來了。
我啊,每個清晨睜開雙眼,望見漸白的天空,淡灰的白云,就望見了你。
我啊,急匆匆望向窗外,看那藍色的晨霧后面,山色依然斑斕,便要歡喜,啊,你還在。
我啊,走在橫穿田野的路上,看見越來越多的枯草被越來越厚的霜壓倒,看見低洼處的綠草越發(fā)凄艷,我知道,你還在,還在。
我啊,看見那些小紅樹,站在我和太陽之間,枝上的葉子越來越少,它們腳下的草地上,散著落紅,而另一些,我知道被北風帶走了……
秋啊,我的朋友,告訴我,你從哪里來?我的朋友,告訴我,當雪花飄落,你會到哪里去?你在哪兒躲過肅殺的嚴冬?
我知道,春去了,藏進夏的夢里。夏呢,被你攬入懷中。而你,你難道要被幽禁在冬的寒宮?
只能是這樣了,只能是這樣了。
那場大雪,在最后的路上等你。
雪花從天空飄落,遮住你的雙腳,蓋住你的長裙,鋪滿你的雙肩,雪花覆滿你的頭頂,雪花在你我之間越來越密地降落。
秋啊,我望不見你了。
你在冬的宮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