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紅
那時候,我家住在一條巷子深處。
那是20世紀(jì)80年代最常見的小巷,散布著若干個院門,若干塊水泥板連成一條小路,年頭久了,步行或是推著自行車走在上面時,水泥板會隨腳步“咣當(dāng)”作響;若是下雨天,沒準(zhǔn)還會從縫隙里濺出一些泥水落到鞋面上。
墻角里縫隙大,青草挨挨擠擠地露出頭,夏天里幾場雨水一過,它們爭相瘋長,迷離的草色上,開出雛菊樣的花,在風(fēng)里微微搖晃著,多看一會兒就會看呆,恍然似不在這現(xiàn)實人間。
十三四歲時正是著迷于這夢幻的年紀(jì),看到什么我都會生發(fā)出無盡想象。家人覺得我有點怪,也不是天才的那種怪法,因為我的成績并不好。何況我還總覺得自己受到了忽視,比如家里在院子里蓋了一間小房子,父母分給我住,我先是很高興自己有了這樣一個小天地,隨即便質(zhì)疑:“為什么弟弟和他們同住在正房里,卻把這個單門獨戶且不甚安全的小屋給我?。俊?/p>
似乎是為了質(zhì)疑而質(zhì)疑。深夜,我打開院門,一個人走出巷子,在空無一人的路上走很久,想象自己就此消失在月光里。我明明是快樂的,我的怨艾不過是生活中其他細(xì)節(jié)的日積月累,太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細(xì)節(jié)讓我感到,我的父母分明愛我弟弟更多一點。
爭吵、痛哭、離家出走,我在作文本上寫下厭世的話。父母不勝其擾,一度歸咎于我小時候曾經(jīng)重重地跌過一跤,我把這說法直接翻譯成“有病”。我一方面很憤怒,另一方面也懷疑自己。我像一個真正的精神病患者那樣做出更多極端的舉動,以證明自己頭腦清晰,同時我又明白,這種證明只會得到更多的懷疑。
在憤怒與自卑的夾擊中,我不能替自己洗刷懷疑,也找不到出路。許多個深夜與清晨,我在那條巷子里來來去去,心里有一大堆不甚清晰的想法,不知道該說給誰聽。
巷口住著我爸的一位同事,他是《小城日報》副刊部的編輯王叔。我爸說他家的藏書非常多,我有時會到他那兒去借書。有一天,他交給我一本《雨季不再來》,作者有一個很奇怪的名字——“三毛”。
于是我看到那個名叫三毛的臺灣女孩,像另外一個自己,她也有一個被家人寵溺得有點霸道的弟弟,有兇巴巴的老師,她同樣是在家中被忽略,在學(xué)校被責(zé)罰。她用笑話掩飾她的隱痛,說:“排行老二,就像夾心餅干的中間層,明明最可口,父母就是注意不到?!彪m然我不是老二,卻能理解她笑著說這句話時的苦澀。
她似乎知道我和她很像,她在序言里寫道:“一個家庭里,也許都有一兩個如二毛當(dāng)時年齡的孩子。”她又給了我希望:“一個當(dāng)年被父母親友看作‘問題孩子的二毛,為什么在十年之后,成了一個對凡事有愛、有信、有望的女人?”從她的筆下,我看到慘綠少年也可以月白風(fēng)清,搖身變成灑脫的女子,去周游世界,看浩蕩人間。
相對于瓊瑤,三毛讓我生出了更多的代入感。瓊瑤式的浪漫需要對手戲,我不是她筆下“好溫柔好溫柔”的女孩,我也不相信自己有那個運氣;三毛般的情懷,更多的是內(nèi)心戲,見物生情,隨遇而安。
她筆下有德國的酷寒冬日,有撒哈拉的赤日黃沙,她為我們制造了一整個遠(yuǎn)方,卻又憑著她的生花妙筆,將那遠(yuǎn)方拉到我們的眼前。即便行走在淮北小城的巷子里,我也覺得她的遠(yuǎn)方就像畫卷,像海市蜃樓,隨時可以召喚,在我眼前徐徐展開。
三毛的那幾本書救了我,讓我覺得被忽略也沒關(guān)系,神經(jīng)質(zhì)也沒關(guān)系,成績不好也沒關(guān)系。三毛本人就沒有正經(jīng)讀過大學(xué),她追求課本之外的更有質(zhì)量的人生。她是給我勇氣的那個人,讓我也能放棄常規(guī)的路線,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囿于現(xiàn)實,我沒能像她那樣走那么遠(yuǎn),但回想那幾年,是一生中難得的隨心所欲。
我還按照她的趣味決定我的閱讀范圍,張愛玲就是她推薦的,之前我只知道有個名叫張愛萍的將軍。
她對賈平凹和王洛賓的熱情也顯得很夸張,那種夸張似乎成了她的一個標(biāo)簽,她就要這樣忘情投入地去愛,她就是敢愛敢恨。她將這種感情狀態(tài),附體于以張愛玲、胡蘭成情事為主線的《滾滾紅塵》劇本里,張愛玲像她一樣夸張,早戀、自殺,張嘴就自我標(biāo)榜:“我這個人,把錢看得很淡?!薄咸?,如果她是張愛玲的鐵桿粉絲,一定知道,張愛玲許多次說過自己愛錢如命。
說來也很荒謬,我經(jīng)由三毛的引薦開始讀張愛玲的作品,真的讀進(jìn)去之后,轉(zhuǎn)過頭再看三毛的作品,卻沒有那么可愛了。相對于張愛玲的自省與自嘲,三毛明顯姿態(tài)過多,幾乎在每一本書里,都會出現(xiàn)對她另眼相看或者干脆愛上了她的人?!秲A城》里英俊的東德軍官對她一見鐘情,動用特權(quán)幫她通關(guān),陪她進(jìn)出時,遇到的所有軍人都向他們敬禮。
他對她說:“你真美。”她自陳:“那時的我是一個美麗的女人,我知道,我笑,便如春花,必定能感動人——任他是誰?!?/p>
誰在年輕時不曾有過這樣的自信滿滿,而那時我們的微笑,也確實打動過隨機(jī)遇到的某個人??墒窃凇度f水千山走遍》里描述那個外交官對自己的“貪心”就大可不必了;亦不必告訴讀者,自己雖然暫住他那“藝術(shù)而舒適的豪華之家”,但對他依舊非常不耐煩;更不必佯裝不經(jīng)意地描述助理米夏被外交官的豪宅驚呆了的丑態(tài),這種描述實在沒有什么營養(yǎng)。
總有人對她一見鐘情,亦有人對她日久生情,荷西的同事愛她愛到悲傷,不敢再來見她;美艷芳鄰的丈夫親口告訴她:“我敬愛你?!彼⒉皇莻€例,當(dāng)她在喧囂的人群中感到厭倦時,總有人慧眼如炬地發(fā)現(xiàn)她如白蓮花一般脫俗,拍拍她的臉,告訴她:“雖然他們很鬧,但你要快樂一點?!?/p>
這是她應(yīng)得的,在她的筆下,她是那樣勇敢、善良、智慧、節(jié)制,跟其他愚昧、膚淺、虛榮、貪婪的女人完全不同。
讓我疑竇叢生的還有,荷西去世之后,她的婆婆跟她討要自己應(yīng)得的遺產(chǎn),她不愿意面對這個問題,說人都死了,錢財這些東西又何必那么看重。
但她似乎又不是真的不那么看重財產(chǎn),在她給母親的信里說道:“荷西沒有遺囑,公婆在法律上應(yīng)得的部分并不是我們私下同意便成立,必須強(qiáng)迫去法院。法院說如果公婆放棄繼承權(quán),那么手續(xù)便快得多。事情已很清楚,便是這幢小房子也不再是我的?!?/p>
她十分抱怨辦手續(xù)時的煩瑣——如果公婆放棄繼承權(quán),就沒那么煩瑣;同時又郁悶于這幢小房子也不再是自己的。后來她要回臺灣定居,賣掉海邊的房子,詳細(xì)地講了對那筆房款的處理,換美金帶走做理財,不見提到分給她公婆。
我承認(rèn),這個細(xì)節(jié)是我后來才覺出異樣的,當(dāng)年我看到這里,只覺得荷西家人利欲熏心,欺人太甚。這或者要歸功于三毛精彩的文筆,有才華的人就是有這個本事,讓你不自覺地站到她的立場上。
張愛玲告訴我們,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上面爬滿了蚤子。三毛只負(fù)責(zé)展示華袍,而把找蚤子的任務(wù)交給了讀者。
有許多年不看三毛的作品,有時在網(wǎng)絡(luò)上看到她的語錄——她回到臺灣之后,很愛說一些心靈雞湯,有刻薄人轉(zhuǎn)發(fā)了,加上一句“所以她自殺了”。我也想回一句什么,但到底還是保持沉默,在意識到她的矯情、虛榮、粉飾之后,我心里依舊為她保留著一席之地,她是我青春歲月里愛過的人,那愛還在心里留著根。
前幾天又把她的書找出來看,有些字句讓我微笑,但我看到了更多的活色生香,她的遠(yuǎn)方再次在我心中復(fù)原,我跟隨著她,一路萬水千山。連帶那些曾經(jīng)讓我深感不以為然之處,都讓我產(chǎn)生了新的認(rèn)識。我在想,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標(biāo)榜自己,是否意味著她并不像自己說的那樣,已經(jīng)從憂郁的林妹妹,成長為潑辣的王熙鳳了?
曾經(jīng)被忽略與羞辱的挫敗感不會那么輕易就從心中抹去,即便隨著境遇的轉(zhuǎn)變,變成活潑開朗的另一個人,也依舊有個小聲音在心里住著,時不時地跳出來,要求你說點什么,證明自己。
證明自己的美好,證明自己值得并確實被尊重與寵溺,證明自己與那個過去已經(jīng)一刀兩斷,不被肯定的境遇下長大的后遺癥,即便后來集千般寵愛于一身,還是不能釋然。
還記得當(dāng)初聽到三毛自殺的消息時,猝然心驚,聽說她的自殺與電影《滾滾紅塵》拿了諸多獎項,而唯獨沒有拿到編劇獎有關(guān),更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大情大性的三毛,看重的是人生,是活著的滋味,如何會將蝸角名利略縈心上。然而,在很多年之后,想來亦覺得不無可能。“用生命創(chuàng)作”(三毛母親語)出來的劇本,唯獨未得青眼,是否會生出被全世界遺忘的寒涼,將積蓄了太久的陰郁引爆?即便這不是主要原因,也有可能是刺激到她的一個重要原因。說到底,沒有茁壯成長的童年,就無法長成一棵遮風(fēng)擋雨的參天大樹,當(dāng)然,這也是作家的天性使然,怪不到任何人,只能怪命運。
可命運明明又待她不薄,給了她才華,給了她追求與抗?fàn)幍挠職?,也給了她豐富精彩的人生。
許多年前,在小巷深處某一扇窗內(nèi)的燈下,我看著她如綢緞一般的人生在紙上閃動,心中羨慕,默默跟從;若干年后,我有了自己的生活,從最初的喜悅變得倦怠,她的文字依舊有提神醒腦之功效,那些小小的瑕疵可以被輕易忽略,我見的還是她的好,并對自己說:“就算到了這把年紀(jì),也還是要像她那樣啊,一朝一夕,一時一刻,都要按照自己的心意去生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