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之間

鄭武文

公元1069年農(nóng)歷的四月，正是小麥開花抽穗的季節(jié)。這一年的雨季卻提前來臨了。大雨已經(jīng)下了五天五夜，麥地里清水像小溪一樣流淌。河滿水溢，在麥稈之間的空隙里，竟然還有幾只小蝦在悠然地戲耍著。

天氣依然清冷，州衙里寒氣陣陣。六十多歲的老知州，眼望著無邊的雨簾，不停地咳嗽。曾經(jīng)的青春年少，風(fēng)度翩翩早已不在，糖尿病、哮喘把老人折磨得形容枯槁。而且他的眼疾更重了，早已看不見那些“環(huán)滁皆山也”，只能看到眼前很小的一塊，而且像下過一場大霧。他曾經(jīng)多次上書皇帝，希望自己能告老還鄉(xiāng)，安度一個晚年?？墒腔实鄄辉试S，又把他從京城派到了這北方的古城。

那是個大師輩出的年代：聲名如日中天的王安石、蘇軾，都是知州曾經(jīng)最好的朋友，他們曾經(jīng)一起飲酒聽歌，夢想著仗劍走天涯?？墒乾F(xiàn)在天各一方，最重要的，因?yàn)檎姴煌舜诵闹械母裟ひ呀?jīng)無法修復(fù)。王安石還在京城推行著他的改革，青苗法已經(jīng)越來越讓普通的百姓承受不起。麥子快要絕產(chǎn)了，根據(jù)青苗法，可以先從官府借來糧食，秋糧產(chǎn)下以后，用二分的利息償還，可是秋后呢？冬天呢？農(nóng)民只有越借越窮，永不能翻身。

天色漸漸地黑了，雨簾已經(jīng)看不見，只聽到雨珠打到樹葉上的“啪嗒”聲。丫鬟小翠又來催吃飯。在飯桌上，夫人說：“百姓又上折子，懇請老爺主持祈晴大會?！敝蓍L嘆一聲：“天要下雨，我們祈求，老天就會開眼嗎？”

夫人給知州倒上一杯酒，知州卻把酒杯挪到了旁邊。夫人長嘆一聲：“老爺，您就喝一口吧?！笨墒侵莶缓攘?，從兩年前那次醉酒參加老皇帝的葬禮，內(nèi)里卻誤穿了紫袍被彈劾，就再也沒沾過酒。而且如果沒有那次過失，自己也不會來到這古城。夫人看著他滿頭的白發(fā)，忍不住輕輕擦了幾滴淚。

老爺?shù)臅坷锪亮艘灰沟臒?。第二天天一早，老爺就出門了，穿了一件蓑衣，甚至沒叫一個隨從。城西南廣場里，早已經(jīng)匯聚了一大群人，他們站在雨地里，乞求上天云開日出。兩個穿著艷麗的神婆，扭動著肥碩的腰肢，在前面的空地上載歌載舞，樣子滑稽可笑。

知州拿出早已寫好的《青州求晴祭文》，冒著雨，在那里朗聲誦讀?，F(xiàn)場變得一片安靜，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在面前的人身上，看雨水順著他的蓑衣一滴滴落到地上……

那是一個老人，一個衰老的似在風(fēng)雨中搖曳的樹葉一樣的老人，盡管他只有六十三歲?？墒撬穆曇粜蹨啞⒂辛?，力薄云天，直傳進(jìn)九霄以外的云層里……于是，那云淡了，慢慢移開，陽光像利劍一樣穿透薄云射下來。

跪著的人們歡呼起來，他們要舉起這個老人慶祝。卻發(fā)現(xiàn)那老人是如此贏弱，輕飄飄還真怕摔壞了他的身子。

知州也笑起來，露出了久違的笑臉。兩個肥碩的神婆，此時卻拿眼睛瞟著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老人。她們是收了大家的禮品的，如果求晴成功，能夠獲得大家湊起來的糧食和錢物，可現(xiàn)在天晴了，卻被這個老頭攪了局，這算是誰的功勞?。坑谑侨滩蛔〈舐曌穯栔荩骸澳闶钦l??？”知州哈哈大笑，他的心情因?yàn)樘烨缍兊脽o比舒暢，忍不住想要跟這兩個神婆開個玩笑，就說：“我是誰？修已知道你，你卻不知羞（修）?！北娙瞬呕腥淮笪?，齊聲呼喊：“是知州醉翁老爺?。　崩先丝粗h(yuǎn)處如黛的群山，忍不住哈哈大笑：“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原來站在面前的，正是大名鼎鼎的知州歐陽修大人！大家重又跪倒，給歐陽大人見禮。

歐陽修穿著依舊往下滴水的蓑衣，歪歪斜斜往清如僧舍的知州衙門而去。雨后的天空，一條長長的彩虹橫掛當(dāng)中，把青州古城襯托得如詩如畫。天晴了，老百姓的麥子保住了，將又是豐衣足食的一年。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