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一郎

肖建國

百一郎是典當(dāng)行的老板。

他的典當(dāng)行位于水門橋。這里位置好，是東江與西枝江的交匯處。埠頭大，商船多，每日人流熙攘，車水馬龍。

典當(dāng)行呈回字形，臨街三間作柜房，以物值錢，什么都當(dāng)。若想贖回，按《大清律》，付息三分便可，這叫典?；葜莩窃S多鋪子怕保管麻煩，只當(dāng)不典。百一郎既當(dāng)又典。柜房中間，掛了一幅版畫，上面雕刻了五張黑色公羊皮，有頭有尾有蹄子，栩栩如生。胸?zé)o點墨的人，以為百一郎喜歡收羊皮。略通古今的，搭眼就明白，這老板，嘿嘿……是“五羖大夫”百里奚的后人呢。

往后，是天井。穿過中堂，再往后，是一片小小的菜園。百一郎喜歡種花種菜，天井兩旁他植有幾株桂花樹。這桂花與街面上的不同。街面上大多是四季桂，春夏秋冬都開花，但朵少味淡。只有走到花的近前，才嗅到香。百一郎種的是金桂，一年只開一次，到了中秋節(jié)前后，桂子花開，十里飄香。許多小商小販為了聞到這濃郁的香氣，都把買賣搬到這兒來做。

百一郎個子不高，身材微胖，一雙眼睛肉乎乎的。遇人一笑，眼角下彎，立馬變成括號。這面相實誠。他做生意也實誠。一般來講，典當(dāng)行能否賺錢，關(guān)鍵看“朝奉”（估價典當(dāng)物、辦手續(xù)的伙計）的兩片嘴。厲害的，能把黑的說成白的，好的說成壞的，明明是“足赤”的黃金，偏偏給你認(rèn)定是“沙金”。再加上典當(dāng)行規(guī)矩，值十當(dāng)五，急需錢用者只好忍痛被宰，打落牙齒往肚里咽。百一郎不這樣，他把機會先讓給典當(dāng)戶。

您老說說，這個，值多少錢？

遇到老實人，就說老實話：這個，新買回來，十兩銀子?，F(xiàn)在吧，值七兩。

好咧?；镉?，開當(dāng)票。實物抵押，給銀錢三兩五。

當(dāng)然，也有不實誠的，往往加了很高的“拋頭”。

百一郎依舊笑瞇瞇的。

您老說說，這個，值多少錢？

這個，新買回來，十五兩（多報五兩）銀子?，F(xiàn)在吧，值十三兩。

百一郎不吭聲，搖搖頭。

真的值十三兩，你看看我這物件，保管多好，跟嶄新的一個樣。要不是急著用錢，十三兩我還不當(dāng)呢。

任憑典當(dāng)者巧舌如簧，百一郎一直笑著不接腔。典當(dāng)者說得口干舌燥，見沒有反應(yīng)，急啦：得，十兩銀子買的，現(xiàn)值七兩，開票吧。

百一郎依舊搖頭。

典當(dāng)者傻了。老天爺，我這是掏心掏肝掏腸子說話，你也不信？

百一郎笑笑，把肉乎乎的眼睛拉成括號：只值五兩，當(dāng)否？

典當(dāng)者一愣，盯著百一郎仔細(xì)看了又看，最后只得點點頭，當(dāng)。

一日下午，百一郎正在侍弄他的菜園子，仆人來報：黃老爺求見。對于黃老爺，百一郎了解并不多。倆人的認(rèn)識緣于三個月前一次典當(dāng)。那次，黃老爺背了一個綢緞包裹，提出柜上不方便談，要到密室會晤。

百一郎說，密室沒有，書房倒是有一間。

黃老爺說好。從面相上看，黃老爺清瘦，眼角多皺，年紀(jì)似乎比百一郎要大。

倆人進(jìn)了書房，黃老爺并不急于落座，而是把架上擺的書籍認(rèn)真瞅一遍。百一郎看書很雜，群經(jīng)諸子，辭章詩歌，天文地理，醫(yī)卜星象等，都略有一二。書案上放有一本《孫子兵法》，正翻到虛實篇。旁邊有宋刊的《十一家注本》，書頁已發(fā)黃，呈銅色古香。

黃老爺子看書，百一郎看他。倆人都看得很細(xì)?？赐辏S老爺這才解下包裹。

您老要當(dāng)什么？

畫。

誰的？

謝縉。

百一郎吸了一口氣，看來黃老板是有備而來。惠州城九街十八巷有二十家典當(dāng)行，敢收字畫的不多。這玩意若不是特別精通，一不小心就會栽進(jìn)去?？砂僖焕墒?，但他只收名人的。

謝縉是誰？前朝吳門畫派大佬啊，洪武年間的御用畫師，可謂名滿天下。

什么畫？

《溪隱圖》。

好，你不用解開了。

難道你不看看？黃老爺?shù)蓤A了眼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百一郎緊緊盯著黃老爺清瘦的臉說，這畫，你敢送來，我就辨不出真假。說吧，你當(dāng)多少錢？

黃老爺思索片刻，道：我早知一郎兄實誠，廢話就不多說，以一巴掌為準(zhǔn)。

好。定了！

百一郎起身吩咐伙計給黃老爺取二百五十兩銀子（相當(dāng)于朝廷三品大員兩年的俸祿），兩人就此成交。

這畫，由百一郎親自放進(jìn)庫房，從沒打開看過?，F(xiàn)聽說黃老爺又來，百一郎心中咯噔了一下。快，快請。

三個月不見，黃老爺顯得更加消瘦，顴骨上都刻滿了皺紋。

黃兄安好？

黃老爺咧嘴苦笑：不好。

不好就不提。來，看看我種的菜。

黃老爺隨百一郎走進(jìn)園子。園子不大，有幾畦菜，種香芋、薯苗、毛豆、韭菜等，翠綠養(yǎng)眼?？吭簤叄z瓜秧子正人來瘋似的往上爬。每畦地溝中，百一郎空間生財（菜），種了木瓜樹，正旺旺地長。

我的菜種得如何？百一郎問。

黃老爺搖搖頭。

不好？

不是，是我不懂種菜。不懂，就不敢亂說。你知道的，有些事情光看表象無法判斷好壞。百一郎一聽，微微頷首。

不過，我有個建議給你。你應(yīng)該把木瓜樹移到院墻邊。種在畦溝里，一旦樹大掛果，遮陽擋雨，就會影響下面蔬菜生長。而移到院墻邊，把根留在自己的土地上，果實長在別人（鄰居）空間里，收獲還是自家的，可謂一舉多得。

好。果然是高見！經(jīng)黃老爺這么一說，百一郎不禁連連擊掌。這事，自己怎么就想不到呢？一高興，百一郎就問：黃兄這次來，是不是還為別的事？

是。黃老板也不客套。

多少？

還以那畫為抵押，再借一千兩。

好。

晚上，百一郎吩咐仆人加個菜，和伙計們喝兩杯。仆人知道老爺高興，忙買回來他最喜愛的小蝦。這種小蝦產(chǎn)于東江，月白色，潔凈新鮮。下鍋一炒，便成桃花。待菜端上來，整個院里都飄出蝦的鮮香?；镉媯円才d奮得像過年，大家有說有笑，開心熱鬧。

等斟滿酒，百一朗突然問了一句：黃老爺是干什么的，住哪?。?/p>

選自《佛山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