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殺

楊江波

一、弱女子落難

民國九年，湖州菱湖鎮(zhèn)有一位聲名遠揚的人物。這個人名叫花韓，是當?shù)厍缚蓴?shù)的有錢人，更是公認的大善人。

花韓在菱湖鎮(zhèn)上經(jīng)營著一家綢緞店，在老家水灣村還是大地主，他常常往返于菱湖鎮(zhèn)和水灣村之間。這天，花韓處理完綢緞店事務(wù)，就照常讓老仆人趕馬車送他回水灣村。

走到半路，一個女子從岔路口匆匆向著花韓的馬車趕來。女子隨身只帶著一個包袱，神情焦慮不安，頻頻往后張望，顯得很緊張。她大約有十八九歲，頭發(fā)亂蓬蓬的，衣服臟兮兮的，還破了好幾個口子，雖一臉灰土，但難掩其姣好的面容，如果梳洗一番換上新衣，想必是一個明艷動人的女子。

女子操著一口淮北口音，對著趕車的老仆人說：“大叔，幫幫忙……俺們戲班被強盜搶劫了，只有俺一人逃了出來……”

說著，女子悲從中來，低聲飲泣。

老仆人心善，趕忙停下馬車，看著柔弱女子哀傷落魄的樣子，安慰道：“姑娘莫要心急，你慢慢道來，你老家在哪兒？你要往哪里去？”

此時，花韓已從車廂里鉆出來，認真打量著這失魂落魄的可憐女子。

女子低下頭，輕聲道：“小女子是淮北宿州人氏，年幼時父母雙亡，不得已俺才進了戲班唱花鼓戲謀生，近幾年常往來于宿州和蕪湖、湖州之間。誰料昨天戲班在來湖州的路上竟不幸坐上了賊船，在江中被強盜打劫，戲班班主被殺。今早上岸后，幾個姐妹趁亂逃跑，但都被強盜給捉回去了，唯有小女子一人僥幸逃脫……現(xiàn)在，俺也不知道該去哪里謀生……”

說罷，女子又止不住地抽泣起來?；n看著女子楚楚可憐的模樣，不禁生出了憐憫之心。

花韓還沒說話，善良的老仆人就搶先開了口：“也算是姑娘你幸運，遇見咱們大老爺，咱們大老爺可是遠近聞名的大善人呢！”

花韓搭上話頭，輕輕地說道：“可憐的孩子，這一路上肯定吃了不少苦頭吧。這樣吧，眼看太陽就要落山，此地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離你老家宿州更是有千里之遙，不如就先到我家安歇一下吧！我家宅院挺多的，你住個十天半月都沒有問題?！?/p>

女子趕忙跪下，不停道謝。花韓扶住女子，讓她起身坐在車廂里，而他則坐到了車廂的前頭。在車上，花韓問女子叫什么名字，年方幾何。女子輕聲答道：“俺今年十九歲，名喚孟嬌娘?！?/p>

老仆人趕著馬車，繼續(xù)往水灣村的方向駛?cè)ァ?/p>

水灣村的人都知道，花韓已故的父親花竿是村中的大地主，但花韓不是親生兒，是抱養(yǎng)的。花竿一生行善鄉(xiāng)里，賑災(zāi)濟貧，常常救助水灣村附近四里八鄉(xiāng)窮得揭不開鍋的窮苦百姓，人們有個小病小災(zāi)沒錢救急時，向他伸手他也從不拒絕，因而深得鄉(xiāng)親愛戴。他先后娶了三房夫人，前兩任夫人都因病早逝，未給他留下一兒半女。后來，花竿納了第三房夫人馮氏，但馮氏卻久久未見懷孕?；ǜ蛽?dān)心年老后龐大家業(yè)無人繼承，便抱養(yǎng)了一個棄嬰，就是花韓。

誰知，在花韓來到花家十年后，馮氏竟然生下了一個兒子！花竿給這個寶貝兒子起名花永春，喻義花家終于等來春天?；ǜ屠夏甑米樱老踩艨?，也倍加寵愛這個親生子，花韓自然受到了一些冷落。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又過了八年，馮氏居然梅開二度，又生下一個女兒。

這么一來，年近半百的花竿自然樂開了懷，這回兒女齊全了，他給女兒取名叫花永寧，蘊意花家永遠太平安寧。而在花永寧出生的前一年，花韓已然娶妻秦氏，并生下了兒子花乾。也就是說，花乾有一個比自己小一歲的，但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姑姑。

但后來，花家仿佛遭到了詛咒，接二連三地遭遇橫禍。先是花永春意外墜崖身亡，接著花竿夫婦先后因病猝死，再后來，花家剛滿六歲的女兒花永寧也莫名失蹤，從此杳無音訊……

雖然花家遭到重創(chuàng)，但花韓并未就此倒下，他主持花家后，勤勉持家，積極捐錢捐物，修橋鋪路，救濟窮人，做了很多善事?；曳路鹩纱蓑?qū)除了霉運，事業(yè)越做越順利，花韓成了菱湖鎮(zhèn)上有名的富翁，而他也在菱湖鎮(zhèn)贏得了“大善人”的好名聲，聲名遠揚。

二、浪蕩子動情

一行三人趕到水灣村花家時，已是黃昏時分?；n親自給孟嬌娘安排了房間，讓女傭帶著孟嬌娘前去洗漱，并準備了新裝。

當孟嬌娘洗完澡換上新裝，出現(xiàn)在花韓面前時，他一時呆住了！好一個亭亭玉立、妖嬈動人的美人呀！加上孟嬌娘臉上帶著哀愁，還帶著些許在生人面前的羞澀神態(tài)，就更顯得嫵媚動人了。

花韓的夫人秦氏熱情地拉著孟嬌娘的手，讓她入座吃晚飯。秦氏一邊握著孟嬌娘的手，一邊感慨道：“這么俊俏的姑娘，卻怎的有這般凄慘身世呢！嬌娘，你就在這兒住下吧！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秦氏還沒說完，孟嬌娘“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眼含熱淚說：“俺自小就沒了父母，從來也沒感受過這樣的溫情。俺一個落難的苦女子，在無依無靠之時，卻得到你們?nèi)绱岁P(guān)愛，孟嬌娘一輩子都不忘你們的大恩大德！”

花韓忙說道：“姑娘不要客氣，你先安心住著，如日后想回宿州老家，再另做打算。”

孟嬌娘很懂事，也很勤快。第二天，她就忙著幫花家做家務(wù)，花家的家仆、左鄰右舍無不對她贊賞有加。秦氏看著這個俊俏又勤快的姑娘，她想到了兒子花乾——若是孟嬌娘能嫁給兒子，該有多好??！

花乾是花家的獨生子，年方二十，在當時，這早過了婚娶的年齡。按說花家是當?shù)氐挠绣X人家，也有大孝大善的好名聲，給他娶個媳婦應(yīng)該不是難事。

然而，媒婆們都快跑斷了腿，鎮(zhèn)上門當戶對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兒嫁給花乾。原來，那花乾不像他爹一樣向善，天天跟一幫狐朋狗友廝混，好的不學(xué)，偏偏學(xué)會了吃喝嫖賭、欺辱婦女這般惡習(xí)。這樣一個無惡不作的年輕人，縱是家有萬貫財，好人家也是不愿意把女兒許配給他的。

打小時候起，花韓和秦氏極其溺愛這一根獨苗，做爹娘的百依百順，沒一事違拗他。到現(xiàn)在，花韓照樣拿花乾沒辦法，眼看著他做盡壞事，也只能搖頭嘆氣，只能寄望于他娶個賢良媳婦后，會有所收斂，改邪歸正。

幾天后，浪蕩子花乾在集鎮(zhèn)上玩夠了，回到水灣村。剛進家門，就看到一個陌生的漂亮姑娘在忙里忙外做家務(wù)，先是一愣，接著大喜——他心想，這漂亮的姑娘，莫非是爹娘接回家里給他當媳婦的？

花乾趕緊跑去問他娘秦氏。當他了解到前因后果后，立馬行動起來。

第二天，花乾好像換了個人，再不去菱湖鎮(zhèn)找那幫狐朋狗友廝混，而是圍著孟嬌娘轉(zhuǎn)，幫著她干活，想方設(shè)法討好她。

面對花家少爺?shù)淖非?，孟嬌娘始終表現(xiàn)得優(yōu)雅大方，既不答應(yīng)也不拒絕，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越是這樣，那花乾就越耍起了混混的性子，更加猛烈地追求她，軟磨硬泡、死纏爛打。但孟嬌娘死活就是不答應(yīng)，把個花乾急得差點動粗打人。

由于始終打探不到戲班的消息，宿州老家也遠在千里之外，在花家人的挽留之下，孟嬌娘也就留了下來，這一住就是半年。

三、大善人行惡

經(jīng)不住花乾的軟磨硬泡，秦氏跑去對花韓說：“當家的，嬌娘是個難得的好姑娘，雖出身寒苦，但乖巧懂事。自打嬌娘來了以后，半年來兒子似乎開始學(xué)好了，他是發(fā)自真心地喜歡她?，F(xiàn)在兒子天天纏著她，這也不是辦法，不如成全他們得了，咱請個媒人提親，算是按習(xí)俗辦事。如果嬌娘同意，就把婚事定下來吧！”

花韓沉吟不語，沒有表態(tài)。

看花韓沒有表態(tài)，秦氏接著悶悶地說：“這些日子，水灣村的人好像有了傳言，說咱家領(lǐng)回個俏女子，不知道是要當二太太，還是做少奶奶！雖說只是空穴來風(fēng)，但在菱湖鎮(zhèn)，人人都知道當家的是孝義雙全的人，是大善人，損壞名聲的事情咱最好不做……”

花韓聽了不由怒了，喝道：“臭婆娘，真是多管閑事……什么娶二太太，那是我能做的事嗎？如果咱那敗家兒子真能娶了孟姑娘，那就算咱祖上積德了！”

看到花韓發(fā)火了，秦氏不再作聲。

沉默良久，花韓幽幽地說道：“你去問一下孟姑娘，看人家意見如何！如果她真肯嫁到咱家，那你就找個媒人，照老規(guī)則走一下過程，把她娶過門就是了！”

秦氏迫不及待地去找孟嬌娘。消息很快傳到花韓這邊，孟嬌娘愿意嫁給花乾！

一時間，花家上下歡喜異常。

在找來媒人提親之后，花乾和孟嬌娘正式訂婚，并定下婚期。訂婚之后，孟嬌娘比之前更勤快了，在花家忙里忙外，大到財產(chǎn)地租，小到柴米油鹽，都一一過問，也處理得井井有條。村里村外，孟嬌娘熱心助人，幫助窮苦人家，完全不像一個大戶人家的少奶奶。水灣村的村民紛紛夸贊起這個花家未入門的媳婦，說花乾能娶到這樣漂亮勤勞的媳婦，一定是花家兩代人積德行善才修來的福分。

在鄉(xiāng)親們的夸贊聲中，花乾笑得合不攏嘴，天天盼望太陽快點落山，日子過得快一點，以便到了喜慶之日，娶孟嬌娘過門。

不過，孟嬌娘說，在舉辦婚禮之前，她想回宿州一趟，給死去的爹娘燒炷香，算是告知爹娘一聲?；n和秦氏都欣然應(yīng)允了。

說來也怪，才到不惑之年，身體向來挺好的花韓，在此時居然病倒了。幸好請來醫(yī)生診治后，醫(yī)生說不礙事，喝點中藥并休養(yǎng)幾日，便會痊愈。

花韓病了，孟嬌娘主動提出要照顧大老爺。她親自跑到藥鋪去取藥，并精心熬制，熬好藥后，還親自服侍花韓服藥。

第三天下午，孟嬌娘照常端來熬好的湯藥，跟花韓說是最后一服藥了?；n“咕嚕咕?！卑岩淮笸胨幒韧辏皇且粫汗し?，他就莫名地感覺到恢復(fù)了以往的精神氣，同時一股熱氣從內(nèi)心開始升騰，直到不可抑制……

花韓轉(zhuǎn)身看著侍候他的孟嬌娘，看了好一會兒，終于控制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一把抱住了她！而被抱住的孟嬌娘，居然沒有反抗、沒有喊叫。這一來，更激發(fā)了花韓心中的激情。

花韓已失去了理智，他一手緊抱孟嬌娘，一手猛然撕下她的衣裳……

“救命呀！花乾，救命呀！”孟嬌娘突然發(fā)出撕心裂肺的叫聲。

這一叫，并沒有嚇到花韓，他的動作反而變得愈發(fā)猛烈。就在花韓就要得逞時，一個壯實大漢及時地出現(xiàn)了——原來，花乾聽到未婚妻慘烈的喊聲，心想一定出大事了，立馬從幾十米外的外屋狂奔了過來……

四、孟嬌娘使計

當花乾沖進屋來，看到親爹在欺辱未婚妻，一時如一只狂怒的獅子撲了上去，一頓拳頭連續(xù)擊向花韓，他邊打邊嘶聲道：“渾蛋，你不是我爹，你是畜生！

她可是我的未婚妻呀！嬌娘早跟我說過你心懷不軌，我還不信……你這個老雜種，我打死你！”

花韓猛然清醒過來，自覺犯了大錯，立馬提上褲子逃命?；ㄇ揪褪且粋€惡棍，加上此時火冒三丈，忘了犯錯之人乃是親爹，他顧不上哭泣的孟嬌娘，急忙追出門去，追打花韓。

花韓一看逃不過了，隨手拿起一根棍子，作勢還擊。

花乾氣炸了肺，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好??！老東西，還準備還手呀！”說著，他左右尋找，發(fā)現(xiàn)旁邊有一把劈柴的斧頭，當即抓過斧頭，朝花韓沖了過去。

看到兒子手握斧頭沖來，花韓慌了，又轉(zhuǎn)身欲逃跑，但已來不及了！

只見花乾跳起身，一邊狂罵著，一邊用斧頭不顧一切地向花韓劈去！一斧頭劈中花韓后背！花韓“啊呀”一聲慘叫，隨之倒地，鮮血噴涌而出，花韓立時昏死過去……

眼看父親倒地，已沒了呼吸，花乾猛然驚醒，一時也慌了！他猛地向天空嘶喊一聲，撒腿跑出花家大門。此時，聞聲趕來的秦氏還不知詳情，只知道大事不妙，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吩咐孟嬌娘先照看一下當家的，自己則跑出門外追趕花乾，她擔(dān)心這花家的獨苗又做出過激的事情。

孟嬌娘已穿好衣服，一臉陰冷地來到花韓身邊，端坐著，等花韓醒來。

過了好一會兒，花韓猛然抽搐了一下，居然恢復(fù)了細微的呼吸。他睜開眼，看到了安靜坐在邊上的孟嬌娘，他努著嘴，話還沒說出來，孟嬌娘倒搶先開口了。

“你不知道吧，在你剛服下的湯藥中，我摻入了催情藥，為的正是引你上鉤！”孟嬌娘面無表情，冷冷地說。

一息尚存的花韓忽地睜大了眼睛，盯著孟嬌娘看，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花韓努力把眼睛睜得溜圓，良久，他猛然“哈哈”大笑兩聲，一口鮮血噴出，身子一挺，幾個字從嘴里蹦出來：“只怪我百密一疏呀！我早就……早就該想到，你……你就是……”

花韓剩下的話沒能說出口，又一口鮮血噴涌而出，隨即就咽了氣。

秦氏一路追一路喊，并叫上家仆幫忙追趕，但沒有追回花乾。老仆人領(lǐng)著幾個家仆匆匆趕到主人宅院，只看到躺在血泊中的大老爺已斷了氣，而孟嬌娘則冷冷地坐在一旁，面無表情，一聲不吭。

縣衙很快就來人了，認定是花乾一時沖動殺死親爹。由于之前花乾已劣跡斑斑，如果不是他爹罩著他，恐怕早就被收押入獄了，如今他居然還殺死了親爹，官府再沒有放過他的理由?？h令差人追蹤數(shù)日，終于將逃到湖州的花乾逮捕，不久便被處以極刑。

水灣村的花家從此敗落了，而孟嬌娘也不知所蹤。只是，后來水灣村的村民偶然間發(fā)現(xiàn)，花家老主人花竿夫婦的墓地前，有一個神秘女人在燒著紙錢。

村民隱約聽見那個年輕女子在墳前說：“爹、娘！我已經(jīng)殺了花韓那以怨報德、謀財害命的惡賊！你們的大仇已報，女兒的心愿已了，你們在九泉之下請安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