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嘉璐詩歌

第一輯

看春花開到荼蘼

半里花枝半里蕾，一夜迎春一夜山桃。

這個花事擾攘的春天，迎著風聲耳朵開花不停地開花。

（1）

趕往清明的蓓蕾

為綻放干凈清潤的花瓣

為眾芳云集的華宴上溫暖的舉杯

秘密鎖著風寒

不管太陽多遠 ?霜枝伸進光

冷樹想開花

赴約春天要有昂貴的時光車馬

載得動冰雪堆積的山河

當春天的軟語自遠方零星傳來

盡管蕾仍稀疏

也要傾心捧出幾朵

驚蟄后蛹的空殼掛滿籬落

蝴蝶入夢 ?早春的長夜奢華

春晨鋪開花箋

蝶點下幾朵墨梅

而星夜的車馬仍在路上

澎湃的花汁仍在根莖里

季節(jié) ?駢馳飛奔的舊車轍

（2）

在屋頂?shù)攘撕芫?/p>

今天起進入云的隊伍

在城闕之外飄零 ?不問天黑

看春花開到荼蘼

瓦松在屋頂

木頭在河溝

一唱歌它們就綠了

不敢跳舞 ?山林都翹起了蘭花指

要開花 ?畫出山坡的愛情

要妖嬈 ?召回千樹蝴蝶

把風云弄芳 ?做成蜜糕

把流水剪斷 ?釀成綠醪

肥青梅給竹馬

給綠袖子的表哥

江南呵呵笑著

塞北哈哈笑著

春天是小伙伴

遠行的星宿（組詩）

——獻給逝去的母親

水

水是一條通天入地的路

香車和寶劍傍水而居

一場又一場的花事在水上遷移

塵世的日月凝出太多的鹽粒

時光口渴 ?與時光重疊的水在此迂回

遠 行

秋風秋雨誰家的事

藍的紫的玫瑰紅穿風渡雨

火焰中安成最好的家

白色黑色留下 ?為星宿作杖

只要不回頭路就寬敞

遠行的星宿摘下鏡子

紀念水的鏡子在光塵里行走

島嶼隨著海水全部撤退

空闊打開貝殼堅硬的邊緣

寂寞秋風模仿著水波

在干旱將臨的濕處采摘煙嵐

那些植物與海水累了

他們搬走自己的天空、房子和土地

他們走時握緊火焰

他們走時踩著灰燼

青 禾

香車停下

一座山谷的風停下

青禾的辮梢系著最好的陽光

靈秀的綠

靜靜地抽穗

穗中的山野與河流

將混沌的泥土刺為工繡

素樸的青禾

坐著大紅的香車

走遍荒涼

香車在麥子中傳說

麥子們無法靠近的祠堂

韞著麥田的風雨

青禾老了

將秸稈與木頭卸在山頂

香車的紅坐在青禾的青上

從麥子們的夢尖兒上飛離

寶 劍

寶劍的鋒口開在晨霧中

疼痛翻開滴水的傷處

寶劍每日不停地斷水

一條不能飲的河流讓鋒刃受傷

仍利可斷金的寶劍

無法斬斷內(nèi)部的水草

從滾燙的鐵水中站起

寶劍金聲錚亮

荒原的鬼影如破布的碎片零落泥中

寶劍 ?腳步輕捷的舞者

光芒閃過 ?氣清風和

飛翔的寶劍切開重重云靄

用陽光不停地擦亮自己

莊嚴的寶劍光明的寶劍

掛在祠堂向陽的木窗

鎮(zhèn)守羊群吃草的山坡

穿著銀色鎧甲驅(qū)逐野狼

寶劍的鋒利落不住時光的鳥

那鋒利生出如須的冰雪

生出浩蕩北風

寶劍要回到最初的火焰里休憩

雪讓雨水再冷一些

暴雪讓火焰更烈一些

鹽

鹽粒在火焰中聽到荊棘、花朵和飛奔的水

鹽一生縞素就為打開火焰

進去出來 ?鹽看見煙和土

為占據(jù)自己 ?鹽一生冰涼

鹽無法涉過水的溫柔

糾纏一生的苦咸在水中化開

云

云是一件以后的事

云是一件幸福的事

云不再有夢了

夢是泥土的事

一生一世的泥土需要慢慢地抖落

邊走邊回頭 ?云看到不允許回頭的背影

花朵的背影是些塵埃

蒼茫路徑傳來銅的哭泣

銅打開衣襟取出疊好的民歌

是時候了 ?雨水已澆滅塵世的青煙

云上升上升

潔白讓云如此輕盈

一個雨季終于結(jié)束

時光站在幾根香火中

寂寥地聽

那海水那火焰

誰在傾聽

（1）

塵沙從一截陽光的中央開始飛揚

一層一層覆蓋我

早年的沙地明凈

純粹地長不出一片枝葉

霞光舉著荒蕪 ?風暴隱約

被數(shù)次忽略

霞光從風暴的邊緣碎落

缺少雨水的年月

我的發(fā)梢仍落著光芒的蝴蝶

我怎能知道

流沙是另一種關(guān)照

它們追逐的長路

是我的半生

（2）

以至于這個春天很沉

睫毛同青草一起發(fā)芽

長發(fā)與柳絲一起泛黃

春天是我拾青的籃子

不見芳草萋萋 ?卻裝滿天上塵埃

清明前 ?寒流中的香紙低于燃燒的溫度

如此困倦

不想吃 ?不想喝 ?只想睡

在這個年代

深山融雪同淚水一樣清澈一樣珍貴

順水漂泊

柔軟的水讓我遠離岸的逼迫和塵世的硬地

水使我安然入睡

（3）

四月午夜

桃花搖著冷露 ?堅守打開的季節(jié)

零度下的山野緩慢傳遞著瓣的微溫和蕊的

呢噥

桃的芳妍如此岑寂

千山上 ?飛絕的鳥兒零落在風中的羽毛

尚在飄零

這個春天的訊息一改再改

夜還在等誰

樹還在等誰

（4）

那些暖流

都未抵達該去的地方

它們讓沿途春暖花開

掌心握著一把隔年蒿草

生長于六歲那次風吹

以后三十年 ?季風偏西

我一再遺忘自己的方位

遺忘谷倉和節(jié)氣

我的掌心接不過那些暖流

站在邊緣 ?左手繁花似錦右手衰草迷離

繁花舉向塵世 ?衰草遞給愛人

車轍無痕 ?芷草留芳

潮濕的風將你前生的草帽戴在我今生的長

發(fā)上

誰離家很近 ?又很遠

而漸次退卻的溫度和漸行漸遠的北方

給我月光一般的安寧

（5）

我去過

那里沒有光芒

他們離去時帶走的溫暖鋪成白色的路

他們無法停止想念

他們帶著我四處游蕩

找尋塵世的密碼和春天的鑰匙

雞鳴 ?我便回來

他們同路一起消失

并且已拭凈我衣上的夜露

（6）

一起回家吧

我將如天空一般慷慨

月亮分一半給你

盈缺分一半給你

初一到十五

十五到初一

一起回家吧

柴禾幸福地成為炊煙

桃花幸福地長出桃子

麥子磨成面棉花織成布

神態(tài)自若 ?盤腿而坐的人

目光清澈雙手溫暖

一起回家吧

讓我們熱愛木頭

從此準時地春種秋收冬藏

修建祠堂 ?延續(xù)香火 ?成為祖先

北緯36°的老屋

風推開籬柵

我推開木門

1

光芒高遠 穿不透奔跑的泥

北緯36°的老屋有素樸的影子

我本尋常農(nóng)婦

將影子拖在午后

影子里倉儲著蕎麥

我秘密飄零

東籬秋菊 ?階墀苔花

古槐明月是幸福的借口

幫我謝客春愁

幾支香火燃盡塵世的長短

千尺嶂 日夜奔走

折疊今生的距離藏進麻衣敝履

這一世我披星戴月

下一世我花好月圓

2

我坐在屋頂上遷徙

在沒有長亭的大道在壁壘森嚴的城池

拋棄紀年 ?辛苦游牧

風向南吹 ?我們沿著北回歸線追尋光芒

老屋的祠堂燃著香火 屋后的草地牧著羊

我的行程比風沉重

越不過北回歸線這道絕壁

太陽的轉(zhuǎn)身與我的轉(zhuǎn)身沒有區(qū)別

只有一面溫暖總有一面寒冷

脈脈斜暉輕撫北溫帶的荒涼

秋分后勇敢接過冷冽的長夜

我的行程比太陽孤單

3

韶華消隱 ?萍蹤留下惘然的塘泥

也學蓮開 風雨結(jié)腸藏起苦澀的宿命

佛衣袂飄然 ?佛的足下踩著蓮花

老屋雕花的窗牖接不進南海的靈芝

佛的故鄉(xiāng)沒有霜降 ?佛路過

那些花事結(jié)出素心的蓮子

那些蓮子被我雕刻出星光

他們說 ?我是木匠而我羞愧

老屋的舊瓦與泥墻是碎花小襖的籍貫

屋頂上瓦松密密 ?用土語寂寞唱歌

井臺邊的轆轤已搖不出清澈的水

我內(nèi)心煎熬

我采伐香樟木種植皂莢樹

漂泊遠方尋找滿了汁漿的香柏樹

日日等待風吹來 修祭祀的壇

神的經(jīng)卷翻開 雨水蓋滿山谷

北方有福了

我只作安靜的木匠

在北緯36°的老屋雕梁畫棟

七月禾稼初熟我將挑選沒有殘疾的公羊

獻馨香的燔祭并飲新酒

我的規(guī)尺、墨斗與憂慮停工

我愿西北有高樓

第二輯

這個春天需要跳舞

長發(fā)甩甩 ?腰肢擺擺

鋼琴響在白日大提琴響在黑夜

穿著音符的足尖踩著枝柯

水流向高處，花開滿樹

在一朵桃花上跳舞

把春天踩來踩去 ?踩來踩去

這個春天需要跳舞

烈日轉(zhuǎn)身，罅隙里走出紅妝美人

光，一批精銳的高音鉆石而過

熾烈的巖漿曾經(jīng)不肯冷卻

峽谷中未及擺好模樣

光芒轟鳴光芒讓空谷擠滿奔跑的星星

在一頁斷巖上跳舞

把懸崖踩來踩去 ?踩來踩去

這個春天需要跳舞

過海的瘦月擺渡著風，像小腳老太

折斷的風聲切割海浪

海的皺紋太大

大家都那么老那么柔軟

樹林何時才能舉起

海呼嘯，黑色的海鳥盤旋鳴叫

在一滴海水上跳舞

把大海踩來踩去 ?踩來踩去

這個春天需要跳舞

一痕苔蘚被彩虹驚醒

開出小小苔花

牡丹也在遠處開放

青青苔蘚仰起萌萌的臉

反復抖落塵泥

細巧的指尖默默摘出地上的節(jié)氣

在一粒塵埃上跳舞

把塵世踩來踩去 ?踩來踩去

這個春天需要跳舞

所有植物一起 ?長發(fā)甩甩腰肢擺擺

村 頭

偏襟藍花小襖的女子，摘下窗花

夜空傳來魚與蓮花嘶啞的呼喊

井邊的轆轤一場大風后啞了

她走過村莊走出村頭

回首一望，大雪從天而降

陽光總是曖昧到五月

石頭墻的層層疊疊，讓春天躡腳在荒野

墻頭曾開過小花，那年她是新婦

女子端著青花瓷盤

裙裾間窸窣著鄉(xiāng)村細碎的煙火

她是藍色煙囪

把枯槁的歲月燒進去，歡舞的期盼升起來

深深的窯洞，藍藍的民歌

在鄉(xiāng)下古老的晨光里

她發(fā)髻上的銀飾閃動粼粼的水波

端著青花瓷盤的女子，端著一塊碎瓷

她幾乎端住了那年的老風

塵沙彌蓋的清明，她用淚水沖洗春天

她種在院里的一棵柳一棵楊

從此自生自滅

缺水的村莊將她逼為一場大雪

碎落之后，認命為泥

村頭的老槐老了，已舉不起繁茂的往事

村頭的道路遺失了車馬，伸入一場雪

伸入一場又一場雪

村頭是許多春天的開頭，許多綠逝于風寒

在指尖的旁邊

那些明黃的枝條

在馬蹄揚起的塵埃里生長

我騎著快馬穿過條條大街

我的城是鋪滿鮮花的閨床

倚床讀書的花朵是我

日子是城外一株夠不著枝葉的老楊

老楊上掛著城墻城墻上掛著半個太陽

半個太陽是我的情郎

他叫火焰三兩

火焰三兩卻放不進今生的行囊

一簾西風馱著火焰

我馱著那明黃走上山崗

它占據(jù)的泥土是第三枚紐扣

指尖無力

風雪的指尖我的指尖都被逼退

那黃弄出無法深入的距離

樹林鎖住雨水山崗鎖住遠方

遠方撫過風風撫過劍劍撫過我我撫過地老天荒

如今一匹瘦馬 ?年華如壁

天涯到處都開花

那黃是彷徨

桃花哥哥

桃花哥哥是笑著的

拄著殘冬的拐，心事重重進入三月

他翻過那道坡，驚起一群饑餓的麻雀

西北無梅

桃花哥哥就是一闕報春清詞

以土語吟哦滿枝粉白的平平仄仄

每次桃花哥哥站在了山坡

村莊就暖了

花事與農(nóng)事畫眉深淺

等著娶親的花轎

桃花哥哥是永不進洞房的新郎

拜完天地就走了

留下新寡的山坡和田野拼命紅拼命綠

不要迷戀哥兒哥兒只是傳說

無香的花瓣隨雨說流水

無韻的俚語風吹落滿坡

他知曉三月冷暖，從不許諾

他知曉塵俗日月，永不廝守

不愿惹事生非的桃花哥哥卻總?cè)鞘欠?/p>

用一大堆俗話把春天的光景搬出了花骨朵

桃花哥哥裹著農(nóng)歷的風寒進村

逐戶叩開緊閉的籬門

撐持山地許多乍暖還寒的光陰

左肩扛著早春的花事

右肩抬著殘冬的風雪

來路長長，冰一段火一段

仍殷勤接過冷風里渺茫的花訊

把尖硬的心事打理成一樹樹溫柔的蕊

山野廢弛

桃花哥哥其實是醉臥沙場的情郎

風彈琵琶花樽凌亂滿腹的蒼蒼白白

桃花哥哥是笑著的

脫了那襲淺色斗篷，且吟且行離開四月

他下了那道梁留下一群嚙草的羊

趕不上這趟花香

槐花開時

我牧的西風上不了山坡

那群不吃草的孤老的羊

緣發(fā)而上啃嚙我的春光

我這疲倦的牧人

在長夜盡頭撿凈最后一粒星核

等那來接我的晨曦的馬車

這一站到下一站如此耽擱

斜月抖不盡白花

十里落英十里前生

何忍踐踏我總是無路可行

槐花開時

趕不上這趟花香

大漠孤煙拉直田園的愁腸百結(jié)

長河落日圓滿了那世而今生許多殘缺

屋頂?shù)穆浠ㄔ鴶D在誰的肩上張望

如今枯瓣成堆又因誰的纖足惘然成灰

我念了一萬次佛

念得唇間一層薄香

點絳唇一道符咒

封住花開前所有因緣

泥砌的煙囪飄騰詭秘的藍煙

我是妖 ?在僻處聽見呼嘯和光的破碎

佛的香板敲我

這塵世我只取一朵牡丹

一朵牡丹落我肩頭

我落風肩頭

我駕云 ?輕悄而行

悠悠北方在浮塵之上

這塵世我只取一朵牡丹

紅花墨葉 ?冷冷清芬

一朵牡丹湮滅青磚老城

城池里的光陰破堤而泄

那尾小魚天真的愛情化為浮沫

春天如此逼仄

風寒沙塵和永不解甲的守望

將月亮困作一方危城

一朵牡丹攻城掠地花飛葉舞

一朵牡丹瓦解春天的權(quán)勢

陽光雨水暖風需要重新分配

四月占據(jù)春天的節(jié)氣而花事流離

一朵牡丹踩過廢墟讓美麗成為定局

一朵牡丹足以等到煙火散盡

打開灰燼找到最初那支柴薪

命運就是一株桂樹與我相遇

我正襟危坐清淚滿衣地等在今生

一朵牡丹指彈芬芳遇合那些可能

塵世從天干地支中打開

幸福如此逼仄

一朵牡丹的傾城之姿讓雕花的婚床寂寞

一朵牡丹放逐了滿城燈火

丹墀桂堂和繡閣在更鼓的冰河里沉沒

那些粉黛沉香拍遍欄桿等不來幸福的畫船

一朵牡丹走過空城把富貴弄成水墨

一朵牡丹落我肩頭吉祥如意

一朵牡丹有足夠的方位

讓我甩了窮山惡水甩了泥塑的宗祠

遠離那群瘦羊

我安身立命的山坡野花開放

這是我將舍棄的命盤從此不再占卜

一朵牡丹解構(gòu)的卦象讓我逍遙為水

一朵牡丹落我肩頭

我落風肩頭

我駕云 ?輕悄而行

悠悠北方在浮塵之上

青荷慢板

小荷 ?我走了

一塘枯葉我?guī)ノ业哪欠?/p>

霜降了 ?你跟著姑姑去南海吧

去溫暖的海底繼續(xù)彈琴

風寒中的荷塘和小橋?qū)⒊衫险掌?/p>

如果你要 ?我會藏進皺紋

西風尖尖的 ?剪碎明月

我已搭上凌晨的夜風瀟瀟北去

小荷 ?竟是不能再邁前一步

不能娶你

那輕柔的水波里有我們的眠床

而十月婚紗撕成滿天碎云

我回過頭 ?看見你的粉衣皺了

我收拾起纏綿的枝葉

伐掉距你最近的丁香樹

不再夢想守住那些時光

很多日月已伸進我的掌心

凝固成斑駁的河床

打開它就打開了我的命運

你柔粉的歌碎成滿池煙雨

我忍住眼淚

南方是不敢觸碰的水

你的粉衣病了我的姻緣

我流落在荒原

試圖作一株沙柳

風沙是脫不掉的行衣

每夜我都在奔跑 ?在大漠在戈壁

偶爾也在初冬的田野鋪設(shè)一場火焰

模仿世間的幸福燃起孤煙

海水在天邊懂得 ?你也懂得

將雨水繡成蘭花

你的城沒有屋頂

你掌心的草越長越多

草是你的兵馬

你用幾百丈的綠色守城也用來掠奪

你掌心的馬嘶和黑云讓你威風凜凜

我的屋頂矮矮

屋頂將我的城分出天和地

我伸向太陽的手指掛著夜露

卻一直美如蘭花

花開是我的宿疾

每種姿勢都嘔血

經(jīng)你腳趾伸展的花枝

飲神的酒 ?芬芳盈袖

芬芳讓我兵不血刃

你的城陷落 ? 你的春天沒有城門

你的城只有五里沙丘

當我撿拾沙窩里夕光的碎片

我原諒你掌心那些尖如利刺的草木

我在那城痛哭

春天的風云讓我無數(shù)次倉惶花開

春天的風云無數(shù)次夭折我的秋收

落英 ?是春深處結(jié)痂的疼痛

以飛雪的姿勢與傷痕分離

你我的青春在此刻解體

靜默如飛花

塵世沒有成敗只有冷暖

你的寒潮覆滅你的城

我的花潮將抹去疆界

如果落英三萬里

我讓你的沙地香雪成海

這一生的雨水繡成蘭花

我們的衰老和傷疤繡成蘭花

我只持一滴清露也送你一滴

指尖輕彈 ?我的花香交換你的鳥語

我們是塞北的河洲

蒼蒼蘆荻棲息著青青水鳥

裙邊的山河

從此我是這片晴朗孤獨的陽光

高高居于田野的豐盈與荒涼之上

旋風的陡峻 ?風里的碎秸 ?焚燒的山林

時光交集的雨水和大雪都是我裙邊的山河

我不會再因白日與黑夜的交替消弭光芒

那些安靜的還未點起炊煙的山寨

那些年老仍結(jié)果子的蘋果樹

黃昏的屋頂上孤單的麻雀

踢起小小塵土的白色亡羊

我將為它們守候火種、汁漿、日影和道路

我是塵間這片虛空的陽光

因虛空而照耀城邑的殷實與歡足

因虛空而容忍河流的奔逃和龜裂的旱地

古時和現(xiàn)實一樣

一把禾蔬與遍野禾蔬一樣

露水與淚水一樣

當我只有一片陽光的虛空

我勸盡杯中酒 ?拉開欲張的弓

聽風雷為沉寂失語的黑夜禱告

閃電飛行四方

路行在浪里

雨水和冰雹又落在升起的地塊上

我懂神的憂傷 ?磐石擊水

將少年交于火 ?群畜交于閃電

我從舞者變?yōu)槭?/p>

日夜敲擊裙上的花朵

敲出星石的光澤

為我裙邊的山河假裝一片晴朗孤獨的陽光

待我長發(fā)及腰

——致我塵世的短發(fā)

待我長發(fā)及腰 ?我的華年已去

我將披著一肩銀發(fā)去看海也看你

并不想遇見你的蒼老

但我必須去實現(xiàn)

一枚石子與另一枚石子的升起

我們把石子扔在海灘

讓銀發(fā)上升

銀發(fā)長成大樹盤起月亮

漫漶為滿天星光

這一世準備或沒準備的話 ?不說了

石子與石子原本無法對話

在高空我拆掉你的塵世

你卻將我的高空也拆去

發(fā)絲洶涌

我的波瀾從此就是你的波瀾

我們只剩風和浪尖

天與地是一場闊大的旅行

東和西是一段波濤的距離

晝與夜無法再分割你

我們?nèi)ヂ眯??像風一樣去旅行

你曾給我說了很多話 ?我卻不知道

山坡的草 ?水里的魚 ?雨后的虹

那個冬日的漫天大雪

剛剛飄散的四月飛花

都是

我知道的僅是銹跡斑駁的太陽

和那些變調(diào)的光芒

時光毀壞一塊石頭的完整

你的鋒口我的鋒口刺出塵世的鋒口

雙唇像蝴蝶一樣飛去

世間的話你已為我說盡

我用莊嚴的銀發(fā)作拂塵

撫平時光的斧痕

撫平這一世憂傷的海水

塵世的姿勢讓明月去持守

我們提著自己的星座像提著一串風鈴

叮叮當當嬉笑著飄向黑夜

飄到天明

一輩子有清晨有夜晚

昨夜你飲的是黃花上的白露

你的詩律只是一件素薄的衣

和今晨的霧一樣披離

陪你醉笑三萬場的明月流水

留下三萬離殤

你醉眠石邊

醒來看到白發(fā)上的自己

臥成一朵黃花

明日更多郎君相繼白頭

更多黃花讓蝴蝶哀愁

一只蝶的愁 ?十只蝶的愁

你將黃花送給蝴蝶

只留白發(fā)

白發(fā)三千丈是你風行的羽衣

白發(fā)上的露在漫漶

那秋水源于黑色的髻鬟

你的年代涓涓流淌

流過有樹有鳥的清晨

流過月光羞澀的夜晚

你的眼波清冽你的額頭寬柔

一輩子有清晨有夜晚

水總是舊事水總在流逝

西風白發(fā)畫出雪蓮

小獸嬉戲在深秋的山坡

黃葉在飄零果實在落地

青云帶走蝴蝶

去更好的春天

一生捋出一條山徑

一世流轉(zhuǎn)一顆星宿

與一棵大樹相逢

卑微地想象它結(jié)滿果子

與一座山頂相逢

天真地相信它離天很近

你在山里

白日你在山里

在離我很近又很遠的山里

我聽你彈琴吟嘯

看得見你高蹈白云

那些秋云要多深有多深

我是道路上的車馬

原只想安靜奔跑

卻揚起塵埃

每一次塵埃都伴隨大風

我總想跑出大風跑完道路

進入你的琴聲和云朵

有時 ?我會去看你的桑麻和未開的菊花

桑麻若結(jié)籽，有一粒必是我

秋菊若開花，有一朵必是我

我在那兒唱歌 ?像美人一樣唱歌

十次 ?一百次

你的花草總得要向你訴說

我是如何動情

你的夜在你那兒 ?我總在路上

你指尖上的窄窄野徑

一端掛著你的夜

一端伸進青瓷小碗漸涼的茶水

野徑隱入拂曉的微光下你雪青色的衣袂

茶水是你的舊時光

連同夜晚和夢一起倒掉

天就要亮了 ?我已靠近你臨郭的山水

想進入屋宇暗淡的輪廓

湯湯時光從山頂瀉下 ?比我的衣更寒涼

我過不了河 ?馬車上的樹木和村莊過不了

河

那是一只翅膀的冷夜

那是一滴露水的傾斜

深秋的植物無處安頓

星月的舟子就要沉落

白云升起

我體內(nèi)的大河越來越?jīng)坝?/p>

每天都有一只白色的鷺鷥向前遷徙

我的雙頰是片越來越開闊的河洲

有雎鳩 ?有很多彩色的鳥

更多的白云升起 ?朵朵安詳

我曾是一塊黑色胎記

你可能觸摸那凝結(jié)的風聲

卻無法進入胎記里的前世今生

我長在父親的前胸和母親的后背

長在祠堂香火繚繞的木牌位上

海水退去 ?梁木枯朽

聳立的巖礁堆滿大海的風暴

黯啞的胡琴輕輕一抖

三千紅顏落地

我坐僻處

聆聽塵土的鼾聲

有光芒咔咔行走

蕎麥在四周長起

蕎麥就要開花

我的雙肺呼嘯著秋天干凈的風

我的雙肩站著群峰和藍天

我說水再大起來吧

十年 ?我想成為你夢境里的汪洋

現(xiàn)在我就是那汪洋

在這個最好的季節(jié)

這真是個最好的季節(jié)

我順手就拂開了那層薄霧

也被允許采摘果蔬收割莊稼

我說蘋果熟了 ?蘋果就熟了

我想吃豆角也想畫豆角

煙囪起了煙

豆角在籬笆上擺好姿勢

這真是個最好的季節(jié)

鳥群都在 ?蝴蝶也在

我的天空和花朵平安

我去放牧 ?披回一身云彩

我去打獵 ?和狐精玩耍

被弄得貌若天仙

在這個最好的季節(jié)

不要后退也不要向前

后退是彌天落紅

向前是滿地枯葉

安坐窗前推月亮

推到東推到西

可以花好月圓

可以斜月如鉤

第三輯

驚 蟄

時光這匹行在高空的馬

偶爾會跌落

你在泥地上醒來

聽見雷迅速遠去

你蟄伏在二月生辰里

搬運江南的杏花煙雨

你在北方 ?在家鄉(xiāng)

喜愛的草木如此干枯

你的長發(fā)電光閃閃

指尖的水又流回體內(nèi)

愛人耕種的田野荒闊地眠睡在身邊

每個驚蟄日你都閉著眼

期待不一樣的落地和蘇醒

醒來滿眼淚水

你看到的荒蕪超乎想象

一只蛹在早春的籬邊模仿蝴蝶

一只鳥在攀越返途的云端

日子連著日子 ?你盼望谷雨

收藏的霞光一夜夜泄漏 ?所剩無幾

你在飄浮的二月

退進風寒料峭的夜里

如夜一樣深一樣沉默

退進乍暖還寒的夜里

如夜一樣寬一樣謙卑

也假裝 ?如夜一樣安詳

春 分

從此這北方的天下

我將縱馬馳騁

我的情人帶著他的部落

正向我的山地遷徙

他的馬鞭卷起風云

風聲催促 ? 云水披靡

一夜間花就開了

一夜間綠柳成行

他的音訊如同他的牛羊漫山遍野

他的車輦驅(qū)趕荒原一路向北

我牧著星群 ?素衣布履奔跑鄉(xiāng)野

收取草籽鳥羽和山里的融水

采集犁鏵獵槍酒觴閃爍的幽光

這些將悉數(shù)交與他

我的富有與貧瘠將悉數(shù)交與他

且待他 ?為我披一身紅妝戴滿頭山花

莫笑我面目黎黑滿衣風沙

我的情人星夜兼程趕赴塞上的許約

日與夜將于黎明完成莊嚴的合巹

他的馬隊跨過界河

他鎧甲上的光芒照徹山野

北方 ?鋪滿鮮花的婚床

春天 ?這座華美洞房

清 明

一匹花香馳入另一匹花香

一簾雨濕遙望另一簾雨濕

白衣飄過山崗

黑鳥飛沒桃紅

清明的一盞清酒飲盡十丈軟紅

清明的一枝翠柳惜別十千星宿

碧砌紅軒的刺史曾打開幾輪明月

長安水邊的麗人任春水過盡千帆

清明 ?風吹的姿勢接近古代

畫扇里傷春的清娥飛落眉心的梅

端 陽

一張碧綠的夏季包裹民間

民間 樸素的江米和葦葉

水火煎熬

粘稠清淡的日月簇擁幾顆甜蜜的祈愿

夏滿芒夏

矮矮民俗在南方也在北方耘田

神輕輕剝開這個季節(jié)

植物與米糧的清香讓時光儒雅

粽子將遠山邀入一杯清茶

端陽將離騷揉入一杯烈酒

于是推開黎明的薄霧

除了鄉(xiāng)村的鳥鳴

端陽的周圍還站了一群小心翼翼的詩歌

芒 種

——餞花神

那花宴上的清酒

喚作四月和五月

深嗅香馥 閃電洞穿肺腑

內(nèi)心的大地裂出芬芳縱橫的幽谷

春天遼遠 日與夜相隔遼遠

花事領(lǐng)著蝴蝶旅行

粘滿香和蜜的風是曳地的斗篷

春天的光陰被織成錦繡

野地的嵯峨犁出阡陌

人間四月卷起珠簾

我們飲酒撫琴

朵朵啜飲 枝枝相邀 坡坡赴宴

不是醉 又一次病了春天

散不了這席

這席上乾是一支花樽坤是一支花樽 ?翻覆了

踩著星辰行走仍跌落花泥

披著江河入夢還被落英灼傷

萬里花香花香是圓的 你橫吹的玉笛叫離愁

一城艷賦讓月華如水 泥上的清詞叫傷春

芒種 你收攏最后一弦琴音

收起錦瑟拾取枝柯上的鶯歌

輕解羅裳 千山動容

香榭花臺還原為青枝綠樹

你的白衣只留一朵牡丹兩朵薔薇

芒種 點唇畫眉與你相酌

千里明月一觴酒

綠鎖朱樓一觴酒

不語塵間事 我塵世的妝顏俗麗

你拈花我拈花 三春是你眉心的朱砂

白云深處還給人家

牡丹也去 薔薇也去

你素手落下最后一指棋 乾坤分明

中秋·白露

北方的雨水升起

整個上午云都在飄

飄往南方

漲起巴山的秋池

巴山 ?西窗的燭點著夜雨

雨打芭蕉是無法結(jié)尾的家信

云鬢上的釵頭鳳一直在飛

冷風中穿過密密的芭蕉林

今夜北方的中秋是張黑黑的畫布

很多人涂著自己的顏色

而我只想在地上畫一輪月亮

一夜白露一夜草香 ?明天

我就把這輪濕漉漉的月亮寄給你

那是你問的歸期

那是你要的家鄉(xiāng)

點亮星斗

——陜北民俗轉(zhuǎn)九曲碎想

居于姬水的有熊氏

坐在山的頂巔

從黑發(fā)到白須，山風吹了五百年

混沌的荒野變成耕田

高大的喬木做成舟楫

粗糙的泥土燒出五彩的陶罐

冰冷的石頭磨成征服天下的兵器

有了歷法有了醫(yī)學有了劃野分州

也有了戰(zhàn)無不勝的旗徽，可以天上人間的

圖騰

軒轅帝把文明造成璀璨星辰，照亮草屋與

柴扉

夜從此不那么黑，人生不那么荒寂

然后，他留下衣襟和靴子馭龍而去

不是只有溫柔和平

黃河中原曾是浴血奮戰(zhàn)的疆場

阪泉大戰(zhàn)，九敗蚩尤，苗黎四十九戰(zhàn)

每一戰(zhàn)都驚天動地

天授予他征戰(zhàn)四方的權(quán)柄

地安息他奔突于萬國踏起的塵埃

八陣兵法殺蚩尤，讓黃河不再驚悸于戰(zhàn)鼓

和刀兵

風虎鳥龍，還有大將風后

以他們的精氣造化光陰

戰(zhàn)爭與流血升騰為和平的炊煙

犁具牧鞭與弓矢被握在不同部落的手掌

人群不再流徙萬民從此安居

殘酷的廝殺安寧的祈愿，一代代九曲回腸

萬時流逝，星斗從天空摘下，在人間點燃

三百六十五盞溫柔小燈波光粼粼

黃河的生民用崇拜與緬懷造一個海

想要留住開天辟地時不尋常的雨水

吉祥的燈啊上古年代的火把，燒去蠻荒與

黑暗

從祖宗到我們，接過火把接過雨水就接住

了星辰

接住了日月光景和祛疾免災的平安

正月大雪之后，橋山以北的鄉(xiāng)親

又敲響早已偃息的戰(zhàn)鼓，用勝利的八陣兵

法祈福

那氣蓋山河的歲月一代代流淌在血脈

他們在，那些豪邁就在

他們在，那些柔情也在

九曲燈陣，一方安慰的手帕

繡著朱紅寶藍蔥綠的小花

擦一擦歲月的煙熏火燎，人世的悲歡淚水

擦亮農(nóng)歷新年第一輪圓月，再輕輕疊放在

枕邊

讓夢彌漫遠古的草香

讓脊梁挺立在綿延遼闊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