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斐
Xyza無意以現(xiàn)代版Vivian自居,攝影對于這個香港半山豪宅的菲傭來說,只是一個愛好。她喜歡隔著玻璃拍路人,因為那種看得到、觸不到的狀態(tài),像極了自己局外人的處境。
“灰色是香港的顏色”
“灰色是香港的顏色呀,這里有許多不同程度的灰。而且香港有很漂亮的光?!?/p>
菲律賓姑娘Xyza指引我去看那些奇妙的光線,如何穿過她身后一簇中環(huán)的摩天大樓,在掉落地面之前改變暗淡的空間。但在這城市的最繁華地段,連天空都被密集建筑遮蔽大半,更別提見面的下午缺乏陽光,我什么也沒能看見。
可能就因為對著相同場景比普通人多看見一點,Xyza愛上了拍照。她從擁擠的旺角街頭拍到安靜的離島,拍暗夜也拍白天。地標、影子、孩子、占卜師、垃圾桶、彈琴的手……她的鏡頭里什么都有。絕大部分是黑白照,為了表現(xiàn)濃淡不同的灰和光線。
這些照片發(fā)布在Xyza的臉書賬號上。去年夏天,照片得到著名攝影師Rick Rocamora的賞識,經(jīng)介紹發(fā)表在《紐約時報》網(wǎng)站上,引發(fā)關注。隨后,Xyza的作品見于意大利VOGUE網(wǎng)站,并在菲律賓駐港領事館和外國記者協(xié)會(FCC)開了兩場個展。
可拍照并非Xyza的本職工作。一星期里有六天,她在香港半山豪宅對著維多利亞港海景擦窗抹地,照顧雇主的七個孫子孫女。Xyza今年27歲,在香港做了9年菲傭。
熱愛現(xiàn)代的小鎮(zhèn)姑娘
Xyza Cruz Bacani出生于菲律賓的新比斯開省。那是個盛產(chǎn)柑橘類水果的省份,也向香港輸送大量的雇傭人員。許多當?shù)厝藢幵笇⒆约姨锏胤课葙u掉,支付中介費用,也要到海外謀生。8歲時候,Xyza的媽媽到港幫傭。念完護理專業(yè)課程,Xyza也來投奔母親。
18歲少女不覺得放棄學業(yè)有什么可惜。家鄉(xiāng)是個貧窮落后的小鎮(zhèn),滿足不了年輕的心。她坐上離家飛機時難過不舍,但一踏上香港地面,令人驚奇的現(xiàn)代化之美撲面而來,鄉(xiāng)愁立馬無暇顧及了。她連用三個“exciting”形容對香港的第一印象?!靶℃?zhèn)姑娘來到了大城市,一切都很美麗,讓人興奮、讓人驚嘆,就是那種感覺,”她說,“我馬上就不悲傷了,一點也不,而且我見到了好久不見的媽媽?!?/p>
Xyza說香港是個神奇的地方。一切仿佛都在運動中,總有什么在發(fā)生。一直燈火通明,好像不需要睡眠,人有趣又友善。
而且這里有安全的生活?!拔铱梢宰匀绲刈邅碜呷ィ挥脫挠腥艘u擊我,搶我的包或者相機。我甚至敢在夜晚出門。”她說,“在我家呢,別說夜里了,連白天也不太敢一個人出去。雖然這樣說我的國家不好,但香港的確是更安全的地方?!?/p>
來香港第五年,Xyza得到了第一部相機。雖然對拍照的熱情大學時就有,但攝影是個昂貴的愛好。八九年前智能手機還沒普及,專業(yè)器材的門檻也是高高的。工作幾年,Xyza攢了些錢,問母親能否買部相機。母親是不太樂意Xyza拍照的,“這是有錢人玩的東西”。但這想法得到了雇主的支持。Xyza用向雇主借的錢,花一萬二港幣買了部尼康的N90。
一開始在半山的宅子里拍。鏡頭里有花,有家里的角落,有孩子的臉。后來才開始掃街,并愛上了街景拍攝。
掃街的范圍幾乎覆蓋了整個香港。沒有預設,沒有計劃,靈感全然依靠此情此景的發(fā)現(xiàn)?!爱斘易叱鋈サ臅r候,總能看到那些美麗的光線。我要做的是抓住它們,以合適的構圖放在鏡頭里,摁下快門。”
她喜歡拍攝香港的夜晚,這是忙碌幫傭生活外珍貴的個人時間,也是她從小到大難得領略的、安全的自由。她游蕩在繁華的街道和少被人留意的角落,拍攝自由而沒有顧忌。
她通常等到太陽落山,城市夜晚的燈光提供了不同方向的多重光源,這在拍攝實體周圍構建出多層次、多形狀的陰影。光與影、明與暗,對照呈現(xiàn)在黑白照片里。
Xyza所攝較為人稱道的一點恰是對光的利用。她稱贊香港有很特別的光線,而照片恰好是光線的產(chǎn)物。Xyza尤其喜歡透過建筑的那些。它們是轉瞬即逝的,這一刻在這里,下一刻就消失了。一切都是瞬間,“香港到處都是瞬間”。
捕捉美和瞬間
其實,畫畫才是Xyza的初戀,攝影不是。
她喜歡把色彩、線條搭配在一起的過程。同樣因為窮,她兒時沒能學畫。但她對初戀的愛不持久。她說自己“可能沒有學習它的才華或運氣”,更重要的,完成一幅畫需要長久的耐心和時間,可自己又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
還是拍照適合她。同樣是構建畫面的過程。它很快,只要摁下快門,瞬間就定格成永久。
她的伯樂、菲裔攝影師Rick Rocamora在臉書上發(fā)現(xiàn)Xyza時,以為她是在港菲律賓富人家庭的小孩,拍攝只是打發(fā)無聊時光的產(chǎn)物。他得知Xyza真實身份后驚訝得不行:“天吶,她簡直是現(xiàn)代版的Vivian Maier?!盫ivian Maier被視作美國當代最重要的街頭攝影師之一,終身以保姆為主業(yè),其作品和才華在死后才被發(fā)現(xiàn)。
經(jīng)歷的相似并沒有帶來風格的趨同。Xyza無意以現(xiàn)代版Vivian自居。她希望以鮮明的自我風格為人所識,即所謂的“做自己”“一看就知道是Xyza拍的”。
她也有意欲追隨的攝影師。她極力稱贊Jonathan Van Smit的照片直接、堅定、充滿人性。Jonathan Van Smit以拍攝香港夜晚底層的、邊緣化的人群和環(huán)境知名,擅用黑白,畫面黑暗。Xyza并不諱言自己對他的模仿:“你可以去對比我們的黑白照片,有很多都是一樣的?!蹦菑垈鞑ポ^廣的玻璃后的孩童臉龐黑白照,明顯是向Jonathan致敬。
但Xyza鏡頭里的香港沒有那種沉重感,更多的是瑣碎日常??赡芤驗樗珢巯愀哿恕W×私?,Xyza覺得香港是她的第二個家。她對整個城市的地形了若指掌,還指引我繞過中環(huán)的大型建筑,轉到窄小街道里購物,更加便宜。我甚至覺得,她拍的大部分照片都是寫給這個城市的情書。
“對我來說這都是美。我說不出如何發(fā)現(xiàn)它們,我只是看見了?!边@可能是天賦?!霸谖覍W習攝影之前,我總是能在各個地方發(fā)現(xiàn)美的東西,哪怕是垃圾桶,哪怕在我討厭的人身上?!?/p>
她拍攝一切,只要有美的存在。
前陣子拍攝在港受虐菲傭不在此列。這是項目拍攝,不是掃街的結果。大部分都是悲傷的故事:睡在廁所,忍受歧視,極其低廉的工資。雇主刻意把熱湯放在桌沿,澆下來燙壞了中年菲傭的整個后背和手臂。這是最讓Xyza觸動的一個。
她通過白求恩女性之家(Bethune House Migrant Womens Refuge,香港安置被虐待移民女性的庇護所)的幫助和被救出的菲傭取得聯(lián)系,和一些菲傭成了朋友。拍攝的初衷除了同情,還有“我也可能在她們其中”的同理心。
但相比其他在港菲傭,Xyza無疑是幸運的。香港菲傭受虐是大眾承認存在的問題。但雇主對她非常寬厚,支持Xyza的攝影事業(yè),在她年幼時多加教導。Xyza認為自己的性格是在雇主的影響下形成的。
上個月,Xyza因這組照片入選了2015人權獎學金(2015Human Rights Fellowship)。它來自瑪格南基金會(Magnum Foundation),每年在全球挑選10人。Xyza將前往紐約大學深造6個星期。
無法抵消的距離
Jonathan和Rick是Xyza少有的好友。除了上述受虐菲傭,Xyza幾乎沒有來自祖國的朋友。她和在港的菲律賓同齡人交往很少。
她形容自己性格獨立,喜歡獨處,更愿意把閑暇的時間花在一個人可以完成的攝影上?!皵z影的時候可以忘記很多事情,只有我、相機、街道、我看見的東西。”她說,拍照更像是一種需求、一種生命的必需品。
可她拍了那么多香港,仍然像個局外人。護照限制她做很多事情,比如做一個自由攝影師。她沒有獨立拍攝的權限,需要倚靠機構才能完成一些拍攝項目。有時候街市的阿姐也不甚友善,會呼喝她“賓妹,唔好搞!”
Xyza喜歡隔著玻璃拍路人,因為那種看得到、觸不到的狀態(tài),像極了自己局外人的處境。雖然她愛這里,在這里覺得安全、快樂,但“這個城市還沒有完全接受我,我可能永遠都不屬于這里”。
攝影是消除這種間離感的有力方式?!皵z影是一種通用的語言。我通過拍照跟人交流,這種交流剝離了性別、年齡、種族和社會地位的區(qū)隔。當我們拍照或者觀賞照片時,我們說的是同一種語言,不存在任何歧視?!?/p>
“我并不是懶惰的人?!盭yza透露自己發(fā)現(xiàn)瞬間的秘訣:“一無所知的頭腦意味著毫無發(fā)現(xiàn)力的眼睛”,拍出好的照片是有專業(yè)門檻的,除此之外需要勤奮。
不論是成名前的四年還是略有名氣的眼下,相機一定是Xyza的隨身之物。見面那天,她頭發(fā)挑染斜軋成馬尾,背著雙肩包,相機就掛在胸前。我們一起逛了間唱片店。她在唱片店廁所的過道里、店門前的皇后大道都舉起了相機?!半S時隨地都準備著,這樣瞬間才可能落進鏡頭里。”
Rick稱贊Xyza的街景拍攝定格了極為特殊的瞬間,畫面出人意料且難以描述。這跟她從不做拍攝計劃、聽任事物發(fā)展忠實記錄不無關系。但在隨后給出的建議中,Rick認為街景攝影是忠于靈魂的,但為了事業(yè)的精進,需要發(fā)展長期類型化和風格化的攝影。
畢竟,對攝影師而言最重要的是想法。對Xyza來說,除了對光線出色的運用,極為自由的構圖和捕捉即是其特點也可能成為其局限。恰是因為缺乏主題和刻意的風格,Xyza的照片顯得有些亂。
亂跟她不愛整理照片也有關系。她說自己從不被已經(jīng)拍下的左右,只享受摁下快門拍出好照片的那瞬間的痛快。待將其發(fā)到臉書和個人網(wǎng)站上后,她就急著尋找下一張去了,只剩照片散亂地堆在網(wǎng)上。
她說不出最喜歡自己的哪張照片,倒不是因為對過往全不滿意,而是大部分拍過的“我都忘了”,“不過是一張照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