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園
攝影_盧慧明
胡誠
慫方式:離開畫廊做自由畫家
1986年生于湖南省懷化市,2010年畢業(yè)于廣州美術(shù)學院油畫系三工作室。在校期間已嶄露頭角,作品多次參展并獲獎。畢業(yè)后作品被多所收藏機構(gòu)收藏。2015年2月參加廣東美術(shù)館“機構(gòu)生產(chǎn)—廣州當代藝術(shù)生態(tài)考察”。
2015年2月11日,廣東美術(shù)館,廣州青年當代藝術(shù)展,隨后藝術(shù)圈子里就開始流傳藝術(shù)家與館方之間的種種齟齬與不快。
看了幾天展覽,廣州美院的老師陳子君和策展人李冠宇都提到胡誠這個名字,當我尋找他的時候,發(fā)現(xiàn)他的畫我早就熟悉了。他的“含蓄”與“前衛(wèi)”水乳交融,作品《虛擬體驗——宋徽宗》的畫風隱隱透出一種莫名喜感,“宋徽宗”穿著清朝皇帝的便裝,在室內(nèi)堅持戴副墨鏡,左手端著調(diào)色板,畫的應該是油畫。周圍簇擁著一群滿族官員。
1986年出生的胡誠在大學期間作品就在國內(nèi)多次獲獎并參展,與一家頗有實力的畫廊簽約,作品曾被劉益謙收藏。后來他與畫廊解約,在清貧的生活中繼續(xù)繪畫。
他向往的是宋徽宗的地位與充裕的創(chuàng)作條件,工作室里目前有四百多管油畫顏料——至少,胡誠從局部上比肩了宋徽宗?!盎噬鲜遣荒鼙惶娲模f皇帝畫得不好是不可能的。他不用考慮物質(zhì),考慮成本,考慮下一餐在哪里。他可以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淡定從容地面對一切。”
然而這幅畫卻幾乎沒用什么顏料,人物也是模模糊糊的。另一幅畫《江霧上的漁夫和鸕鶿》與此類似。畫布的選材和顏色可能已經(jīng)考慮了“霧”的效果,也就沒去畫“霧”。所以空白處顯得很多,“觀眾估計會覺得沒畫完?!焙\猜測。
他想象宋徽宗畫畫,“有安全的感覺。自由自在,穩(wěn)定?!彼约簞t一直處于“反宋徽宗”的不安全狀態(tài)。陳子君說他“不太會與人交流?!崩罟谟钫f他是一個“內(nèi)心純潔的人”。在談自己經(jīng)歷的時候,他常常用“恐懼”這個詞。就在展覽舉辦的當天早上,他起床發(fā)現(xiàn),一場大火將隔壁市場燒得干干凈凈。
為何在一場重要的盛典降臨時“恐懼”這老朋友又來了?這又預示著什么?
胡誠在廣州搬了很多次家,最后搬到位于番禺區(qū)東北部的新造鎮(zhèn)。但在策展人李冠宇感覺中,在這里賣畫可能還不如小洲村。廣州藝術(shù)家聚居地小洲村,胡誠也呆過。小洲村風景不錯,河邊點綴著村民們被藝術(shù)家改造過的房子,近年來成為游人如織的旅游熱點?!懊刻煲岷妙^發(fā),考慮穿什么衣服?!痹诓煌7碌某晒λ囆g(shù)家工作室旁邊,胡誠和母親租住在村民房子里,每天買菜做飯洗衣服,“有一種難民的感覺?!?/p>
官網(wǎng)數(shù)據(jù)表明,2010年新造鎮(zhèn)農(nóng)村居民年人均純收入10689元,城鎮(zhèn)居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28018元。穿著與學生無異的胡誠在這里發(fā)現(xiàn)自己感覺到非常輕松。他帶著廣東藝術(shù)家中可能最多的畫框和顏料,找到一家寬大的糧倉住了下來。除了顏料,他的安全感其實也很奢侈,“我需要在一個地方住五個月,才有穩(wěn)定的感覺,才能真正開始畫畫?!?/p>
五年來他一直畫畫,并等到了策展人李冠宇的電話。
多年沒有回過老家湖南懷化。他還是沒有想到一個好辦法回答家人的問題:為什么不能先找個工作然后再畫畫?
這些年來總共找舅舅們借了五萬多塊錢,在當時算一筆不少的數(shù)目。為了到廣州來讀油畫這個昂貴而不太好找工作的專業(yè),母親賣了25平方米的房子,價格也是五萬多。春節(jié),他將母親接到廣州來住。與很多湖南人一樣,母親始終洋溢著一種浪漫主義的情懷。母親說,“他三歲的時候我?guī)ムl(xiāng)下走親戚,回來就把他舅公在田頭上挑著扁擔擔著菜的樣子、太太、喂的小雞啊,家里的小豬啊全部畫了。畫得相當好。”
胡誠四歲的時候父親去世,家境大不如前。母親是單位的保管員,把開完發(fā)票的廢紙撿回來讓他畫畫?!爱嬒灩P畫,蠟筆花得錢少一些?!?/p>
高考的時候考慮的是學費便宜與好找工作,在國畫和平面設計之間胡誠選擇了國畫。天津美院承諾可以錄取。然而學油畫的念頭一直折磨著胡誠,母親看在眼里。最后關頭,母親讓他改了志愿,廣美油畫。沒有把握,也沒有復讀的錢,母子倆在恐懼中相互安慰著度日。
為什么做出這個選擇?母親回憶道,“他五歲差不多有一年時間,他一直想買黑貓警長的玩具。我說算了吧,到時我們有錢了再買。他說,媽媽,到時候我們有錢了我就不喜歡了。唉呀,刺痛了我的心啊?!逼邭q那年,外公把那套黑貓警長的書買了,算是了了他小時候的愿望。
六個舅舅都借了錢,19歲的胡誠來到了廣美。那是2005年。
從2004年到2007年,中國當代藝術(shù)處于高歌猛進的狀態(tài)中。外媒最夸張的說法是,中國藝術(shù)家引領著全球收藏市場的行情。胡誠在象牙塔里廢寢忘食地繪畫,處于狂喜之中的他惟一的苦惱是遲遲無法確定自己的風格。
2008年金融危機刮去了中國藝術(shù)市場最上層的泡沫,北漂的廣東藝術(shù)家大多數(shù)離開了北京。此時的胡誠慢慢找到了自己的風格與掌聲,還在學校找到了一個空房間。
他買了一把掛鎖偷偷鎖上這個房間,當工作室用了很久。校友蒙浩說胡誠從來“不缺肯定”,也許因為在學校太順,他“不太會推銷自己。”
“胡誠是我們那一屆以前很火的,獲過很多獎?!蓖瑢W袁澤強回憶。不僅獲過獎,他還接受過上海一家英文報紙的采訪,2009年他甚至簽約了一家畫廊。
后果是,許多模糊的條款他沒有問清楚?!爱敃r的想法是做出妥協(xié),做出讓步,獲得更大空間?!焙\不停獲獎與參展。作品《潘多拉》賣到了16萬,藏家為劉益謙。胡誠在2010年度創(chuàng)意新銳評選中獲得銀獎,照片中胡誠身著立領正裝,頭發(fā)熨帖,雙手捧著一枚巨大鑰匙形狀的獎杯,仿佛他已獲得開啟未來藝術(shù)之門的鑰匙。
但這些不是免費得到的。他的合約規(guī)定,他只能得到作品售價的百分之十。此后他再從來沒有聽說過有誰簽過如此苛刻的合約。一次展覽過后,在畫廊的辦公室里面,總監(jiān)和客戶在電話里討價還價,商討劉小東的一張作品的價格。然后我聽到,藝術(shù)總監(jiān)猶豫了一會說:“‘那就這樣吧,再少25萬,就是225萬給你?!敃r我就懵了,因為我展覽所有的作品加起來的價格還不到別人一個討價還價的零頭。”
這個看似繁榮的名利場正一步步展露真面目。按照合約,他不僅要低價大量提供自己的畫,還要送畫給畫廊,簽約期間不能參加其他展覽。甚至,在展覽中不要與藏家說太多的話。當他得知送的畫必須達到十平方米的時候,感覺越陷越深。
畫家從賣出第一張畫起,就要精心維護自己的品牌。現(xiàn)在從事策展的蒙浩說,年輕藝術(shù)家的畫不能賣太貴,最好是慢慢地漲。最擔心的事情是太多的畫落入一個人手中,這個人如果低價拋售,畫家的品牌就砸了。
那時胡誠和朋友們都相信年輕藝術(shù)家離開畫廊是死路一條,因此限于兩難中無法自拔。這段日子胡誠不愿意多回憶。2011年某一天,胡誠打電話給畫廊,終止了合作。心想,死就死吧。
有沒有過后悔呢?“在上海畫賣得比較好的時候,也有了一點錢。但整個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繪畫的感覺,想的都是很急功近利的事情,什么好賣就畫什么。”
“回憶過去,你會記得精心打過的算盤,還是曾經(jīng)的勇敢?我覺得我記得的是曾經(jīng)的勇敢?!焙\說。
胡誠不太相信那些成功的故事。他提到一個80后畫家的畫曾被炒到一百萬一幅,但此后價格驟降,現(xiàn)在連顏料都買不起了。
油畫系學生在一百人左右,蒙浩說,“幾年下來,留下來的也就只有三五個了?!彼麄兊纳娌呗?,總的說來大約有三種:家庭支持、打工(如畫行畫掙錢)、忍著。
同學大多也不知胡誠的生存狀況,不過也都可以估計到,胡誠采取的是后面兩種辦法。并且在2012年一整年,胡誠沒有收入??缸∫郧百u出的畫的價格,他絕不降價。但結(jié)果真的就一張畫也沒有賣出去。
2013年,女友與他分手。
這一年胡誠才27歲,但女孩子看不到未來,也等不起了。
他考慮過給美術(shù)培訓班帶課,但他沒有通過校長的那些考題。胡誠說,他已經(jīng)忘了那些應考的東西?!昂\的作品中那些模糊的形象和大量的空白,有一種評論者贊賞的‘反繪畫性’,但這種‘反繪畫性’估計校長是不喜歡的。”蒙浩說。
接下來,他決定畫行畫。按他說的說法,“我畫的是層層轉(zhuǎn)包之后的壁畫?!?/p>
尷尬的還不止如此,胡誠從小在三線企業(yè)里長大,沒接觸過社會。得罪人的事情沒少發(fā)生,比如有一次糾正一位老板的想法時,老板勃然大怒,他覺得很奇怪。還有是接下了酒店巨幅油畫,卻臨場畫不出來,腦袋出現(xiàn)卡頓和停滯?!半m然同學沒有說我什么,但是我心里覺得自己很失敗,什么事都做不好?!?/p>
直到有次去中山做噴繪,因為不會,胡誠反而充滿了好奇心,效果也不錯。這次的順利和成功,導致客戶后來還找過他,甚至說“非他不可”。胡誠總結(jié)了經(jīng)驗,“思想上的坎過去了,就輕松了?!?/p>
2014年,胡誠成功畫了四次行畫,賣了兩幅自己的畫,他比較愿意賣給可以擴大影響的收藏機構(gòu),價格倒不是首要因素。
袁澤強說他在香港看到外國年輕畫家的畫,比同質(zhì)量的中國畫家的畫還便宜。這似乎是他們擔心的重要問題。胡誠談到有的外國畫家功利心更淡的時候,言語間充滿敬意:“有些不重要的細節(jié),他們也畫得很認真。一筆一筆,畫得很慢,像老人一樣?!?/p>
在胡誠和市場的拉鋸戰(zhàn)中,令人想起宋徽宗在晚年被擄去金國。但勝利者金章宗并沒有得到真正的勝利。他曾竭盡全力模仿宋徽宗的瘦金體,并在書畫中模仿宋徽宗用瘦金體題字,但筆勢纖弱,形質(zhì)俱差,一直受到后世行家的嘲弄。
進入這此展覽意味著,胡誠已經(jīng)進入廣東80后畫家三四十名以內(nèi),以后會是什么情況,每個接受采訪的人都不愿意說。只有他的母親例外。母親估計,還有三年胡誠就會成功。
我問她,如果不成功怎么辦。她說:“這個成功啊,我要正確對待。不是硬要他去成功,順其自然。成功就成功了,不成功無所謂。我不會怨他?!?/p>
我將母親的話轉(zhuǎn)述給他,他想想后說,“我媽媽比較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