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過很多次家,最值得期待的,不是搬進一間新屋子,吸入石灰水與油漆的陌生氣息;而是一戶人家搬走了,留下他們空空的巢,枝與枝的空隙間還殘存幾段語言和回憶,孤零零掛在那里,積了薄薄的灰。進屋的時候,會看到搬不走的桌子和柜子,顯出一副暮年老人的模樣。我知道里頭一定會有一些好東西,就像我們離開原來的家時,也不得不留下些什么。
幸運的話,前任戶主家中會有一個孩子。那樣,留下的可供挖掘的寶藏就更多了。某個孩子曾經(jīng)視若珍寶的東西,由于時光或是別的什么原因,被遺落在這個空空的地方,還是會有機會變成另一個孩子的愛物。這大概也是它們的幸運。
桌面上盡是灰塵,灰塵下是玻璃板,壓著幾張黑白照片,以及被取走的照片留下的方形痕跡,顏色深而單一,仿佛失去了長久以來停留在這里的故事。我不愿意去動照片,那些黑白色的面無表情,還是就待在他們自己的回憶里罷。打擾,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恐懼感。
抽屜早已被騰空,抽出來時有種失去重心的感覺,木板與木板之間叮叮咣咣地響,有時候聲音比眼睛先告訴我,這抽屜里有什么東西。
第一個抽屜沙沙作響,像是里頭悄悄下了一場干燥的雨水。是紙盒子與塑料袋,皺的,空的,滿懷言之無物的沮喪。
第二個抽屜發(fā)出輕微零碎的動靜,像有人用指尖輕叩木板。嗒。是木制的樟腦香珠,失去了香味,拉開抽屜時我看到它寂寞地慢跑,在抽屜四壁間來回撞擊。嗒……嗒……
我拿起木珠,看了看,又放了回去。
第三個抽屜空得很絕然,一點想象都沒有留給我。
第四個抽屜有一支筆和一個本子。筆沒了筆帽,本子掉頁不少。
但我喜歡筆身的圖案和本子的封面。我一只手抓著這兩樣東西,另一只手去開旁邊的柜門。
幾只鐵絲衣架令人失望地在那里晃晃蕩蕩。
于是我轉(zhuǎn)向下一個房間。那些棕色的褐色的抽屜,寶箱一般踞在每個角落里,令探險變得心跳不止。
壁虎與蜘蛛,行蹤詭異地出沒,茫然無焦距的復眼窺視我的身影。
所幸沒有人會在意、會搶奪我的寶藏。
除了搬家的時候,我還可以在別的地方找到寶藏。一間清空的辦公室,放假后的教室,如此之類。那些被離開者放棄的東西,像被遺棄的人,沉默地坐在時光與塵埃里。
我有一個小學同學叫彭麗媛,有一位很著名的歌唱家也叫彭麗媛。有一次,我在一間陌生的教室里撿到一把小鋼尺,上面刻著彎細的名字:彭麗媛。字跡龍飛鳳舞,像一連串凌亂的雨絲。這件事令我困惑了許久。因為那時候的我單純地認為,一個名字只能屬于一個人。
我撿到過幾個打火機,透明或單色的塑料殼,液化氣清水一樣安分地待在里面。我從樓上丟下去一個,幾秒之后,聽到一聲巨響。
幸好除了這聲巨響以外,它沒再引發(fā)別的什么。
我還撿到過沒有撕完的便箋,沒有用完的作業(yè)本,偶爾會是全新的,莫名其妙地變成了被遺忘或被丟棄的東西。大概我心中深深的可惜,在某個人眼中不值一提。
我不知道,在我離開的地方,多久以后,會有另一個孩子到來。這個孩子會滿懷好奇地探索這里,撿起我遺忘或放棄的東西。一如我曾滿懷好奇地拾起另一個人的過去,細細端詳。
※編者有話說
慈琪,兒童文學作家,著有童話詩集《夢游的孩子》等。
想起那首詩: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生命的軌跡本就是纏繞的,或許,我們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經(jīng)歷,帶著好奇心在別人的過去里,探究一番。而終究我們也會變成“別人”,被探究,被端詳。文章雖然沒有華麗的語言,只有淡淡的敘述,卻句句如細流深入人心。該是怎樣一個有心人,才會捕捉到這份別樣的感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