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若甫
當指揮家洛林·馬澤爾于7月13日逝世的消息傳出后,許多人都表示不敢相信。一些步入晚年處于半退休狀態(tài),基本與世隔絕的音樂家。他們的高齡去世讓人悲慟卻往往在預料之中,比如一直與胃癌作斗爭的指揮家克勞迪奧·阿巴多,或因胰腺癌大限將至的男高音盧齊亞諾·帕瓦羅蒂。與他們相比,馬澤爾與此前逝世的西班牙指揮家拉斐爾·弗呂貝克·德伯格斯一樣,在去世前半年不到還生龍活虎地活躍在指揮臺上,還在他的博客上撰寫各種養(yǎng)生之道和心靈雞湯。
對于馬澤爾而言,他的離世在國人眼中更平添了幾多不舍。2009年,馬澤爾離任紐約愛樂樂團之后,把中國當成第二故鄉(xiāng)。其間他六次以個人名義訪華,五度為赴京指揮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獻演歌劇《茶花女》(2010年6月)和《塞維利亞理發(fā)師》(2011年11月)、自己改編的《無詞的指環(huán)》(2013年5月)、新年和常規(guī)音樂會,最后一次來華即為2013年11月赴港指揮香港管弦樂團上演《無詞的指環(huán)》及布里頓《戰(zhàn)爭安魂曲》。
除此之外,2009年后,馬澤爾另有三次分別與英國愛樂樂團(2012)、慕尼黑愛樂樂團(2013)ZA芝加哥交響樂團(為穆蒂救場。2013)來華巡演。算上2009年前與紐約愛樂樂團(2002,2008)、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1996年)、亨加利卡交響樂團(即現已廢止的匈牙利愛樂樂團,1993)和匹茲堡交響樂團(1986),馬澤爾前后共14次來華(不含臺灣)。近30場中華地區(qū)的演出只是這位“拼命三郎”70年職業(yè)生涯所指揮的5000多場音樂會與歌劇中微不足道的滄海一粟。
《無詞的指環(huán)》
從馬澤爾以個人名義來華所演曲目來分析,他對歌劇和聲樂的鐘愛顯而易見。事實上馬澤爾雖以交響樂指揮聞名遐邇,但他于歌劇卻是悉心守護但并不愿過多著墨的真愛,因為受過傷。從這點來說,他與紐約愛樂樂團的前任總監(jiān)庫特·馬舒爾如出一轍。
除了指揮歌劇。馬澤爾還致力于改編與創(chuàng)作,《無詞的指環(huán)》便為一例。這套作品是馬澤爾在音樂創(chuàng)作方面最高和最受歡迎的成就,亦展現出他深厚但缺乏原創(chuàng)力的管弦樂寫作功底。他將演奏時長長達16小時的瓦格納四聯劇《尼伯龍根的指環(huán)》濃縮到一張唱片的長度,為全本演出難度極大的《指環(huán)》的普及立下汗馬功勞。
這一切都要追溯到1960年,那年馬澤爾成為第一位在拜羅伊特音樂節(jié)登臺指揮的猶太裔指揮家,也是第一位美國指揮家,指揮了《羅恩格林》,并與時任音樂節(jié)總監(jiān)維蘭德·瓦格納相知相交。兩人的珠聯璧合大受好評。馬澤爾遂于1968年再度回到拜羅伊特,成為在那里指揮全套《指環(huán)》的首位非德國籍指揮家。正是在那時,馬澤爾與維蘭德碰撞出了縮減《指環(huán)》的想法。維蘭德-瓦格納認為,《指環(huán)》的劇情和故事其實都包含在了管弦樂里。換言之,樂隊演奏的就是用管弦樂團“編碼”的《指環(huán)》,只要通過“解碼”,就能還原《指環(huán)》全貌。于是馬澤爾嘗試用管弦樂團“合成”一部《指環(huán)》并基于如下四個標準。
1.不間斷演奏,并按照故事情節(jié)決定音樂先后順序,也就是說,以《萊茵的黃金》的第一個音作為開始,以《眾神的黃昏》的最后一個音作為結束。
2.過渡樂段必須在和聲和時間點上合情合理,節(jié)奏與作品長度相得益彰。
3.大部分段落取自沒有聲樂的管弦樂總譜,人聲的部分必須取自有樂器加倍的段落。
4.每個音符都是瓦格納自己寫的。
經過近20年斷斷續(xù)續(xù)的修改。馬澤爾于1987年改編的《無詞的指環(huán)》由Telarc和柏林愛樂樂團首發(fā),立刻成為各大管弦樂團+分偏愛的曲目。他在了5分鐘的音樂里濃縮了幾乎所有主導動機,賦予樂器人聲表達的魅力。雖然之后又誕生了一版管弦樂版的縮減版《指環(huán)》,由荷蘭人維利格爾(Henk de Vlieffer劇作于1991年,以及兩版帶聲樂的縮減版《指環(huán)》,但《無詞的指環(huán)》享有至高無上的聲譽,當然也得益于馬澤爾本人的影響力,作品身影遍及全球。2013年,他與國家大劇院管弦樂團合作了此曲,后來還由索尼中國出版唱片。那套唱片成為馬澤爾生前所出的最后一套唱片。
結緣歌劇
馬澤爾對歌劇的熱衷也許來自家庭遺傳。他的祖父就曾在紐約大都會歌劇院樂團中演奏小提琴。馬澤爾的父親有著男高音的嗓音,也通過他父親的學生愛上了人聲。馬澤爾曾說,歌劇就像是毒品,一旦愛上就離不開了。由此,馬澤爾雖然出生于巴黎成長于匹茲堡,卻像德國經過合唱指揮(Kapellmeister)體系,在歌劇院摸爬滾打培養(yǎng)而出的老一輩指揮家一樣,有著對歌劇和人聲的系統(tǒng)了解。
他9歲就登臺初嘗指揮,出道超早,國際生涯早期的功成名就便圍繞著歌劇展開。除30歲時就登臺拜羅伊特首演外,他31歲便憑借與當時的法國廣播電視樂團及合唱團(ORTF,現為法國廣播愛樂樂團)錄制的拉威爾《孩子與魔法》獲得了他的第一項國際唱片大獎(Grand Prix Internationaldu Disque),其后又九度贏得此獎。在獲得富布萊特獎學金赴意大利留學后,偉大的意大利歌劇指揮維克多·德·薩巴塔(Victorde Sabata)成為他的恩師。歌劇指揮訓練出馬澤爾敏銳的洞察力和對細節(jié)明察秋毫的能力,為他日后的進一步發(fā)展奠定下扎實基礎。
1962年,年僅32歲的馬澤爾繼拜羅伊特之后,登上了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的舞臺,指揮莫扎特《唐璜》,男主角由男中音凱撒·西比(Cesare Siepi)演唱。評論界對馬澤爾贊賞有加,認為他找到了屬于自己的音樂語匯。有著這兩大門庭的加持,馬澤爾的國際指揮生涯如履平地。1963年他在薩爾茨堡音樂節(jié)指揮了《費加羅的婚姻》,1965年在羅馬指揮了《葉甫蓋尼·奧涅金》。同年,他被任命為柏林德意志歌劇院藝術總監(jiān)與首席指揮,直到1971年離任,由此結下與德國的不解之緣。1968年,他在那里指揮了意大利作曲家達拉皮科拉(Dallapiccola)的《尤利西斯》(Ulisse)。隨后在入主克里夫蘭管弦樂團的歲月中,誕生了由他指揮樂團灌錄的伯恩斯坦《波吉與貝絲》首款全曲完整錄音。
與此同時,馬澤爾在歐洲頻繁活動,出入各大歌劇院與巴黎國家歌劇院與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都保持著密切往來,還在1981、1983與1985年為斯卡拉歌劇院開季,并一連在米蘭指揮了+部新版制作,其中包括貝利奧的《國王的聆聽》(Un re inascolto)在薩爾茨堡的世界首演和在米蘭的意大利首演。另外,馬澤爾還在幾部叫座的歌劇電影中指揮樂團伴奏,包括1979年約瑟夫·魯西(Joseph Losey)執(zhí)導的《唐璜》,1984年弗朗西斯科·羅西(Francesco Rosi)執(zhí)導的《卡門》,1986年弗朗哥·澤菲雷里(Franco Zeffirelli)執(zhí)導的被刪減得七零八落的《奧賽羅》。
1982年,馬澤爾成為馬勒、理查·施特勞斯和卡拉揚的繼承人。出任歐洲歌劇豪門維也納國立歌劇院藝術總監(jiān)與總經理。短短兩年后,他因為“媒體中傷和教育及藝術部門對己的人身攻擊和對藝術完整性的干涉”憤然辭職。其后他決定避開歌劇界,先后出任家鄉(xiāng)匹茲堡交響樂團(1988-1996)、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1993-2002)、紐約愛樂樂團(2002-2009)和慕尼黑愛樂樂團(2012-2013)的音樂總監(jiān)。由于馬澤爾堅持同時只擔任一支樂團的總監(jiān)。他的年薪也是全球指揮界中最高的。巴伐利亞廣播交響樂團年間,他的年薪為380萬美元。2009年離任紐約愛樂時,他的年薪為330萬美元。
但這并不妨礙馬澤爾接受同城勁旅大都會歌劇院的邀請,在時隔整整45年之后,于2008年1月回到大都會,指揮瓦格納的《女武神》。1962年時歌劇院的最高票價是11美元,2008年則是375美元。那時的歌劇院還位于百老匯39與40大街之間,2008年的歌劇院搬到了林肯中心。馬澤爾也從一個32歲的愣頭青年變?yōu)榱?歲的垂暮老人。近半個世紀的闊別充滿滄海桑田的穿越感。
失敗的創(chuàng)作
1989年,馬澤爾競選柏林愛樂樂團總監(jiān)敗北,輸給了克勞迪奧·阿巴多,一時心灰意冷,心想既然在指揮臺上已難以再超越以往,便萌發(fā)了找點刺激的念頭,作曲便進入了他的視野。上世紀90年代末始,馬澤爾開始偶爾搞搞創(chuàng)作。東敲西補,有一筆沒一筆地寫歌劇,于是便有72005年在科文特花園皇家歌劇院首演的歌劇《1984》。這部基于政治小說家喬治-奧威爾同名小說改編的歌劇簡直成了災難,馬澤爾為此更是深受打擊。
歌劇于2005年5月4日首演于科文特花園。為此馬澤爾自掏腰包,支付了42萬英鎊的制作費用,皇家歌劇院出資50萬英鎊,邀請到大導演羅伯特·勒帕奇(RobertLepage)和英國男中音西蒙·金利賽德(Simon Keenlyside)聯合打造歌劇首演,馬澤爾親自指揮。
雖然皇家歌劇院堅稱這部歌劇維系了諸如托馬斯·阿戴斯(Thomas Ades)的《暴風雨》(The Tempest)和尼克拉斯·摩(Nicholas Maw)的《蘇菲的選擇》為代表的委約新作的傳統(tǒng),但馬澤爾缺乏原創(chuàng)力和劇情掌控的歌劇,加之歌劇院的巨大投入和音樂本身的缺乏亮點,為英國媒體千夫所指,到處都是“空洞”、“乏味”、“垃圾”、“三流電影配樂”的詞眼,還被貼上了“濫用權力”和“特權階級”的標簽?!缎l(wèi)報》在其權威的樂評里甚至史無前例地給出了一星最低評價。一星在英國的樂評體系中已不僅是差評,而是羞辱。家鄉(xiāng)《紐約時報》首席樂評人安東尼·托馬西尼的評論則客氣了不少,旁敲側擊地講了創(chuàng)作的艱辛,表揚了歌唱家的精湛技藝后,扛出瓦雷斯、里蓋蒂、貝利奧和梅西安等大旗后,指出歌劇“每一幕都太長了”。
雖然這部歌劇從輿論和聽眾反應上來看屬于徹頭徹尾的失敗,但皇家歌劇院在其后的年報中還是歸其為“委約成就”中。在藝術審美上一直不走尋常路的斯卡拉歌劇院同樣淡定地接過此劇的意大利首演還出了DVD。但從那以后,這部歌劇便從舞臺上銷聲匿跡了。
在這次慘痛教訓之后,馬澤爾的創(chuàng)作腳步基本停滯。2009從紐約愛樂離任后,他在家鄉(xiāng)弗吉尼亞州的卡索爾頓創(chuàng)辦了音樂節(jié),每屆演一部歌劇,鼓勵年輕藝術家參與到歌劇實踐與制作中,并將音樂節(jié)制作的《茶花女》輸出到了北京國家大劇院。就在逝世前數周,馬澤爾還在卡索爾頓執(zhí)導年輕人們演出今年的戲碼《蝴蝶夫人》。然而這個世界的年輕人中,已然找不出馬澤爾那般集神童與勤奮于一身的后起之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