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勤
要為84歲高齡、剛剛離世的世界著名指揮家洛林·馬澤爾(Lorin Maazel)加上標簽,是件不易的事。不少音樂愛好者曾抱怨,馬澤爾帶領的演奏無法鼓動人心,有時候甚至風格怪異。可是,只要他們耐心聆聽完一整張唱片(或一整套節(jié)目)的話,必會在某些細微的地方中。找到令人耳目一新的驚喜。那些嘲笑他是一個只懂開拓中國市場,早已“過氣”的西方音樂家的人——說真的,他的確經(jīng)常在中國領導樂團——從來就沒有看到過馬澤爾悉心教導年輕中國音樂家時的樣子。這些年來,大師經(jīng)常避開大眾的目光,在他自己位于維吉尼亞州卡斯爾頓(Castleton)的歌劇節(jié)里與年輕人互動。
最起碼,馬澤爾的一生恰好反駁了斯科特·菲茨杰拉德(ScottFitzgerald)的名句:美國人的一生之中沒有第二幕。但是,中國觀眾所認識的馬澤爾,正是他一生的第二幕。
我沒有特別關注“中場休息”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但是馬澤爾的“第二幕”,大概始于2002年。那一年。他接任紐約愛樂樂團音樂總監(jiān)。當初,有不少人叫嚷議論,主要原因是樂團起初公開否認馬澤爾是候選人之一。但從他接過音樂總監(jiān)一職后的第一場演出開始,那些從前在他任克利夫蘭樂團之時,曾批評他“高傲”、“極端自我”的評論家卻改口驚嘆,甚至用上“耀眼”、“高貴”等詞匯。一夜之間,馬澤爾搖身一變,頓時變成了德高望重的元老級典范。
我真是弄不明白那些樂評人都是從哪兒冒出來。我年輕的時候在俄亥俄州長大,正是馬澤爾接管克利夫蘭的年頭。樂團抱怨的音量,比演奏的音樂聲還大。那一年,馬澤爾接受任命,代替領導該團多年的喬治-塞爾(George Szell),但團員卻為他投了反對票。因此,馬澤爾與樂團的關系不但勉強,而且什么朋友都沒有。1982年,馬澤爾任期滿離開克利夫蘭,當?shù)氐臉吩u人竟然連他的名字都不提,只撰文希望下一任音樂總監(jiān)可以“重拾塞爾后所失掉的克利夫蘭光芒”。從此以后,馬澤爾再沒指揮過克利夫蘭樂團。
坊間曾經(jīng)有傳聞:上世紀90年代,當馬澤爾帶領法國國家交響樂團到日本巡演期間,大師與樂團團員幾乎沒有說上一句話。也曾以訛傳訛,說馬澤爾在上世紀80年代末帶領匹茲堡交響樂團時,要求樂團在音樂廳建造一個私人升降機,好讓大師直接從自己的休息室通往停車場,避免碰上任何團員或觀眾。究竟這些傳言是真是假無從得知,但當年關于馬澤爾的傳聞真的很多。
我新入行的時候,有一次為了評論馬勒交響曲的演出,預先花了一整天時間聆聽了五六個馬勒《第四交響曲》的錄音版本。我只找到一張令我覺得演出栩栩如生的唱片。錄音的音色對比鮮明,抒情的節(jié)奏帶有輕快活潑的動感。于是我想查查看播放的到底是哪一個版本的錄音:答案是洛林·馬澤爾指揮的維也納愛樂樂團。這支樂團從前由馬勒親自帶領。對于奧地利大師的音樂,早已傾注于體內(nèi),像流淌在他們血脈里一樣。然而馬澤爾的處理手法,卻令你還以為這是樂團首次演奏這部作品。
相對來說,馬澤爾帶領紐約愛樂的日子,卻是一段相異的經(jīng)歷。首先,當他接任紐約愛樂時,樂團剛剛經(jīng)歷了幾年馬蘇爾訓練有素的調(diào)教;第二,樂團行政總裁黛博拉·波爾達(Deborah Borda)早前費盡心力向里卡爾多-穆蒂公開邀約,希望他來接任紐約愛樂,但卻未果。當扎林·梅塔(Zarin Mehta,紐約愛樂前總監(jiān)祖賓·梅塔的弟弟)接任紐約愛樂行政總監(jiān)之時,他不愿在征聘音樂總監(jiān)時冒險被拒。于是他把心一橫,打電話給馬澤爾。聽說馬澤爾在談話中當即就接受了邀請。
雖然我有時候會懷疑,樂團為什么總在電話冊的M這個字母中挑選音樂總監(jiān),不過馬澤爾后來證明了他是一個上佳的人選。他在指揮臺上偶爾顯得沖動,卻又表現(xiàn)出聰明才智。這種特質(zhì),自伯恩斯坦以后,在紐約愛樂罕見之極。(大家不要忘記,馬澤爾是一位作曲家。雖然他的作品風格偏于理性。甚至顯得過時,不是百老匯音樂劇或是有調(diào)性的交響曲。但無論如何,有作曲經(jīng)驗的指揮,這當然是優(yōu)勢。)大家公認穆蒂與馬蘇爾是典型的獨裁者,相比以下,馬澤爾就像個可愛的泰迪熊(teddy bear)。
不久前,馬澤爾臨危救場,頂替了生病的穆蒂,帶領芝加哥交響樂團于2013年初到訪中國。當時,芝加哥急需一位熟悉巡演曲目、能與樂團團員配合默契、熟悉中國各大劇院的指揮大師——還有,他要在短短兩周內(nèi)立即執(zhí)行。通了幾次電話之后,馬澤爾取消了他在紐約的幾場排練,便踏上越洋的旅程。
在中國遇見馬澤爾,好像進入了另一番世界。在芝加哥交響樂團中國巡演期間,大師格外風度翩翩,欣然將本來安排好的日程全部翻倒過來。不過,對于他來說,每次來中國,都會發(fā)生一些不尋常的事故,所以他早有準備能處之泰然。一位記者曾在上海的新聞發(fā)布會上提問,他列出馬澤爾在同一個演出季里帶領多支樂團在中國進行巡演,擔心觀眾會否審美疲勞?馬澤爾作答時慢條斯理地幫這位記者又補充了幾支沒有提到的樂團,然后說:“我猜,如果觀眾不愿來看我的音樂會,估計是我出訪頻率太密集,不過現(xiàn)在并沒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焙茈y想象。要是在紐約或倫敦有人要這么問,大師也能如此客氣。
對于一位拒絕安逸的指揮家來說,馬澤爾畢生都在尋找源源不絕的新經(jīng)歷。芝加哥交響樂團的中國巡演,讓馬澤爾有機會在天津大劇院嶄新的音樂廳上登臺亮相。我認為,天津大劇院的演出效果是此次中國巡演中最令人滿意的,這絕非巧合。
關于馬澤爾,我有一個有趣的記憶,是在廣州珠江新城的麗斯卡爾頓酒店酒吧里與他的一次對話。當晚,他剛指揮完廣州大劇院的開幕演出——歌劇《圖蘭朵》。我很好奇,想了解大師給予上海歌劇院交響樂團以及合唱團的評價?!八麄兌际呛芎玫囊魳芳遥贝髱熞贿吅戎【埔槐檎f道,“我不敢肯定他們對于所有曲目有多深的認知,但他們的反應很快,學習的速度也很快?!?/p>
不單是音樂家們需要東西,廣州大劇院的制作團隊也是首次運用那些嶄新的技術設備,這個劇院從未搬演過一整套歌劇?;旧希梢哉f馬澤爾與他的藝術團隊為主辦方開了一整套歌劇制作的大師課。
帶妝彩排時,當最后一個音符消失空中之后,馬澤爾抬起頭,這時他發(fā)現(xiàn)演員們?nèi)剂⒃谂_上,不知如何謝幕。那一刻,他知道他得親自安排演員的謝幕順序。要在別的地方,大師肯定大發(fā)脾氣。但在廣州大劇院他只是沖著他的經(jīng)理人喊問了一句:“我的合約上也包括這個差事?”他笑了笑,把目光轉(zhuǎn)向舞臺,開始余下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