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龍八部》中喬峰形象的矛盾性

王仁芬

內(nèi)容摘要：《天龍八部》中，金庸為我們描述了喬峰“俠之大者”的形象，然這樣豪氣干云的大英雄卻始終走不出自我，在尋找身世真相的過程中，不斷陷入自我矛盾與民族矛盾的深淵，最后只能走向悲劇的死亡。

關(guān)鍵詞：喬峰 性格 矛盾 民族 死亡

《天龍八部》是金庸武俠小說中意象最豐富的一部，整個作品顯得汪洋恣肆，氣象萬千。小說情節(jié)異彩紛呈，有大歡喜、大解脫、大寂滅……一浪高過一浪。作品人物千姿百態(tài)，或癡迷執(zhí)著，或謙遜退讓，或瀟灑從容。各自擁有不同的人生際遇和心路歷程，熠熠生輝，而喬峰是其佼佼者。有了喬峰，這部小說才有了光彩，才讓人熱血沸騰，又或者黯然淚下……

在談?wù)摻鹩构P下人物時，陳墨，嚴(yán)家炎等眾多名家都認(rèn)為喬峰是金庸武俠世界的第一英雄。對于喬峰這一形象，過去已有不少論著作過研究。金庸的好友倪匡的評價是：“若論意氣之豪邁，行事之光明，胸襟之開闊，惟有喬峰（按：《天龍八部》中蕭峰在未知身世之前叫喬峰）。喬峰堪稱是人中之龍，而且他和郭靖全然不同。郭靖完美，但看來看去是一個假人;喬峰完美，看來看去，總是一條凜凜大漢，就在你的面前?！币灿械娜苏J(rèn)為“喬峰是個莎士比亞式的悲劇英雄，而羅龍治則認(rèn)為“喬峰是個仇恨的影子，他所到之處，血雨四濺?！彼凇短忑埦挪俊僬搯谭濉芬晃闹?，連用三個設(shè)問對喬峰作出否定：喬峰對復(fù)仇的習(xí)俗沒有什么分析理解便去認(rèn)同，這樣的人物不算真正的英雄;喬峰沒有很高的人格;喬峰沒有極高的生死智慧和自我作主能力。讀者們的推重，促發(fā)了本文論者探究的興趣：在《天龍八部》中，金庸是如何雕刻這個矛盾英雄的呢？

一.矛盾身世三部曲——喬峰與少林、丐幫

1.我是誰——杏子林中，商略平生義

對于我是誰這個問題，喬峰最開始一直蒙在鼓里。以為自己是漢人實則是契丹人。

喬峰受業(yè)于少林寺的玄苦大師，自幼練就一身驚人的少林神功，后來又跟隨丐幫幫主汪劍通習(xí)得降龍十八掌和打狗棒法。而他天生是個學(xué)武奇才，什么武功一學(xué)就會，一點即通，以致于武藝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平生罕逢敵手。正是挾著蓋世的武功，加上頭腦靈活、精于智謀，為人耿直仗義，使他理所當(dāng)然地登上了丐幫幫主的寶座。少林是武林第一大派，丐幫是江湖第一大幫，喬峰受到這兩大幫派首腦人物的眷顧和栽培，實是三生有幸。而他也不負(fù)所望，把丐幫事業(yè)經(jīng)營得紅紅火火，丐幫在江湖上聲望甚隆。在身世被揭露之前，他帶領(lǐng)丐幫眾人為保護(hù)大宋領(lǐng)土而努力。這時的喬峰尚不了解自己的身世，再加上他長期接受漢人的文化教育，所以他在心理和行為上都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思想束縛著。他的“為國為民“僅僅只為大宋一國之利、一國之民。但是， 無錫城外杏子林的丐幫聚會，喬峰變成了蕭峰。突然被揭露本是契丹人的身世，他竟是自己所不齒的“遼狗”的后裔！殘酷的現(xiàn)實給心靈造成巨大的打擊，于是喬峰辭去了丐幫幫主的職務(wù)，誓要查明自己的身世。

2.我從哪里來——大戰(zhàn)聚賢莊，血灑滿江湖

對于從哪里來這個問題，依然得先搞清楚自己是誰。待喬峰弄清楚自己是誰的時候，他卻陷入了一生的矛盾中不能自拔。

由于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在漢族和少數(shù)民族的關(guān)系上，歷來講究“夷夏之辨”，“尊夏貶夷”，認(rèn)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主張“用夏變夷”，截然反對“變于夷”。再加上喬峰生活的北宋時代民族矛盾極為激烈，所以當(dāng)喬峰被發(fā)現(xiàn)不是漢人的時候，他被放逐的命運就是注定了的——丐幫自然不能容忍由一個胡人當(dāng)幫主，中原武林也不能接受他，還有無數(shù)漢人排斥他。此時的喬峰從一個叱咤風(fēng)云的江湖人人尊崇的丐幫幫主忽然變成了一個人人唾棄的“契丹胡狗”，這一種失落可不是普通人能夠理解的，以前的人生觀念，價值尺度等統(tǒng)統(tǒng)被打碎。這時他的心中是一片空虛，這一種茫然，一種孤苦，一種抑郁讓他混亂無措：“倘若我真是契丹人，過去十余年中，我殺了不少契丹人，破敗了不少契丹的圖謀，豈不是大大的不忠？如果我父母確是在雁門關(guān)外為漢人害死，我反拜殺害父母的仇人為師，三十年來認(rèn)別人為父為母，豈不是大大的不孝？喬峰啊喬峰，你如此不忠不肖，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間？”

突如其來的災(zāi)變使蕭峰難以置信，于是開始追索身世之謎的艱難歷程。但是，他矢志追求的過程實際上卻是他的一個純粹失去的過程。

喬峰為了查明身世真相到少林找授業(yè)恩師，回家找養(yǎng)父母，哪知他卻陷入了“大惡人”的陰謀之中，反成了殺害養(yǎng)父母和恩師的疑兇，并且誤傷了阿朱，面對眾人義正詞嚴(yán)的“誤會”，喬峰無力為自己辯白。

3.我要到那里去——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

喬峰最終沒有找到自己該往哪里去，找不到去處就只能選擇死亡。找不到去處就意味著看不到方向，找不到去處就意味著失去了所有存在的必要性。喬峰失去了根：作為契丹人，他曾為中原漢人殺害過不計其數(shù)的同胞，這是上天跟他開的一個最大的玩笑。在未明確自己身份之前，他一直都在屠殺著自己的同胞。明確身份之后，作為臣子，他自然應(yīng)當(dāng)聽命，為自己的民族效忠，但他選擇了和平。選擇了和平選擇了不戰(zhàn)也就意味著放棄自己的根，脫離自己的民族，終于激怒皇帝，皇帝下令：永不得踏入自己的家園半步，否則格殺勿論。但他終歸不是中原漢人，中原也沒有他的立足之地，縱使他可以茍活下來，無非是繼續(xù)干些屠殺的勾當(dāng)。他的雙腳無處可放了，他被兩個民族、兩個皇帝、兩片土地給拋棄了，看不到方向了，他不知道該往何處去了？他得作出一個選擇，而選擇的結(jié)果就是——死。因此喬峰是含著痛苦與絕望含恨而死的。他死不瞑目。他臨死之前將斷箭插入自己胸口時的那一聲撕心裂肺的嚎叫，將他的絕望和迷茫以及悲劇演繹得淋漓盡致。

二.矛盾的性格——“貪、嗔、癡”三毒

相對于冥冥中無處不在的命運，在更大程度上影響人物結(jié)局的是人內(nèi)心的某些東西，是存在于每個人心中的“貪嗔癡”三毒，書中人物，概莫能外?！短忑埌瞬俊分?，正是因為喬峰的內(nèi)心的矛盾，才導(dǎo)致了命運的悲劇。endprint

喬峰“如天神一般”的人物，是丐幫三十萬眾的杰出領(lǐng)袖，然而他卻處在一個宋遼嚴(yán)重對立，民族矛盾尖銳的時代，當(dāng)他的血統(tǒng)遭到懷疑，立刻遭遇驅(qū)逐，盡管英雄面對命運的詛咒，顯示了他強(qiáng)悍的意志，奮力掙扎，但是卻始終擺脫不了內(nèi)心的矛盾，使他一步步陷入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斗爭中。

1.復(fù)仇沖動與理性失控

喬峰對阿朱講他幼時殺人一段，因受不得冤屈，黑夜之中來回數(shù)十里路，不聲不響，七歲殺人，前后無人知曉。意志膽量智力驚人之極。喬峰童年時即有此非凡驚人之舉，果然非常人。年長以后，喬峰雖仍膽大心細(xì)，但已是行方智圓不濫殺無辜的俠義英雄。但從現(xiàn)代心理學(xué)而言，一個人年幼時在心靈中留下的烙印，將對此人產(chǎn)生深遠(yuǎn)影響。喬峰也對阿朱承認(rèn)，生平最受不得給人冤枉?？蜅Ｖ?，蕭峰聽人冤枉他，輕賤卑視他，氣得臉色慘白，神氣極是難看，阿朱擔(dān)憂他受傷，蕭峰傲心登起，決定前往聚賢莊，雖萬千人吾往矣。一副睥睨傲視的神態(tài)，粗獷豪邁，像一頭雄獅。又于夜間在咒罵他的人的兵刃上貼上“蕭峰拜上”，令他們驚慌錯亂，予以小懲。一遇別人對他的冤屈，喬峰的理性總是變?nèi)?，鋼鐵般的意志，立即變得更為強(qiáng)悍，任是天大的挫折，也絕不灰心和低頭，心中既有懸疑，就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所以，當(dāng)天下人都冤枉他弒父、弒母、弒師三大罪狀后，理性終于在聚賢莊大廳如雪崩般崩潰。

玄難把快刀祁六之死也算在他的頭上，是導(dǎo)火索。不受冤屈的喬峰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帳上，卻又如何？”陡然間失去理性，猶似變成了一頭猛獸，如瘋虎、如鬼魅、忽東忽西的亂砍亂殺、狂沖猛擊。大廳中血肉橫飛，人頭亂滾。杏子林中，折刀為誓，不殺漢人，被暫時拋到了九霄云外。

當(dāng)聚賢莊主游氏兄弟因武器被奪，雙雙自刎而亡。喬峰背上一涼，酒性退了大半，理性回歸，心中頗起悔意，說道：“游家兄弟，何苦如此？這兩塊盾牌，我還了你們就是！”持著那兩塊鋼盾，放到游氏雙雄尸體的足邊。

2.矛盾性格造成人生悲劇

喬峰眼看群雄無恥不公，別人擋不住他，卻去欺侮阿朱這奄奄一息的弱女子，高傲倔強(qiáng)之氣大盛，大聲說道：“事到如今，他們也決不容你活了，咱們死在一起便是?！碑?dāng)他受阿朱牽累，多處受傷，意識到難以突出重圍，于是放棄抵抗，免得多傷人命，道：“你們動手罷！”因為自己無法擺脫內(nèi)心的矛盾，喬峰在追尋自己身世血統(tǒng)時卻使他陷入了弒父、弒母、弒師，身敗名裂的境地，杏子林中，他折刀為誓：有生之年絕不傷一個漢人性命。此言錚錚，但在聚賢莊，他無奈之下破了誓言，大開殺戒，血染聚賢莊，以致心懷耿耿，在大宋已無立足之地。另外追尋大惡人的沖動，更令他身負(fù)累累罪名，結(jié)果殺死了自己這一生中唯一的至愛——阿朱。

3.性格的矛盾導(dǎo)致他人誤解

正是因為喬峰的矛盾心理，讓他認(rèn)為他不應(yīng)該得到這樣的回報。他對朋友的一片赤誠卻得不到應(yīng)該有的回報。他對丐幫眾人仁義有加，丐幫眾人卻嫌棄他的契丹人身份，與他勢不兩立。他對耶律洪基忠心耿耿，最后卻被其用計擒禁。喬峰對周圍的人付出的一片赤誠，卻很難得到回報，他滿腔的恨意又該向何處訴呢？聚賢莊一役，以喬峰的見識當(dāng)然知道此去是必死無疑的，但是他仍然只身前往。有人以為喬峰此行是為了救阿朱，其實不是，那只是表面現(xiàn)象，是喬峰用來騙自己的借口罷了。有例可證，聚賢莊一役，喬峰被一黑衣人所救，“那人罵道：‘你這臭騾子，練就了這樣一身天下無敵的武功，怎地去為一個瘦骨伶仃的女娃子枉送性命？她跟你非親非故，無恩無義，又不是什麼傾國傾城的美貌佳人，只不過是一個低三下四的小丫頭而已。天下哪有你這等大傻瓜？喬峰嘆了口氣，說道：‘恩公教訓(xùn)的是。喬峰以有用之身，為此無益之事，原是不當(dāng)，只是一時氣憤難當(dāng)，蠻勁發(fā)作，便沒細(xì)想后果?！庇纱丝磥?，喬峰此舉實際上就是心理受挫之后的一種對外的宣泄。但是這種宣泄只是暫時的，治標(biāo)不治本，而那種所到之處，英雄側(cè)目、朋友絕義、為世共棄的痛苦，是要喬峰終其一生來承受的。

三.民族矛盾的犧牲品——喬峰與宋、遼

喬峰矛盾的最大根源在于他生長在宋遼沖突，民族矛盾尖銳，戰(zhàn)爭頻繁的年代，再加上他遼人漢養(yǎng)的敏感身世，這一切都注定了他將矛盾的一生，最終使他成為民族矛盾的犧牲品。

在當(dāng)時的歷史條件下，宋遼刀兵不斷，兩國官兵互相虜掠對方的平民百姓，兩國之間實際已埋下了深深的民族仇恨。喬峰自幼在漢人中長大，自然學(xué)得了漢人的價值觀念，認(rèn)為所有的契丹人都是暴虐卑鄙、不守信義、殘殺漢人、無惡不作的無恥之徒。他所領(lǐng)導(dǎo)的丐幫更是暗助宋朝，以保家衛(wèi)國為己任。無可否認(rèn)，喬峰是有一顆忠于祖國和民族之心的。不料后來他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契丹人，最后為免生靈涂炭，還挾持遼帝威逼其退兵，成了契丹的大罪人。身為一個大英雄卻不知怎樣去效忠自己的國家，更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間？自殺只能是最好的解脫方法了。這似乎又應(yīng)了“英雄氣短，紅顏薄命”的俗諺。

喬峰的性格中既有契丹人的豪邁血性，也有漢人的俠骨柔腸。契丹作為一個游牧民族，由于環(huán)境所逼，崇尚武力，比較野蠻，民族性格中充滿掠奪性和血腥味。雖然喬峰骨子里有契丹人的野蠻性，但由于他從小受的是北宋年間以儒家為主的漢人文化教育，并與眾多一身正義的江湖友人丐幫兄弟為伍，這使他確立了一套“正統(tǒng)”的道德規(guī)范：講究“夷夏之辨”，忠于國家民族，孝敬父母師長，對弱小者仁愛，處事正直公平，反對濫殺無辜。后又從師于少林高僧玄苦大師，得以武學(xué)真?zhèn)鞫砷L起來的名震中原北喬峰一代豪俠。按照人類學(xué)的觀點，他完全應(yīng)該是一個有著中原漢人的生活習(xí)慣和大俠性格特點人物。

但是，喬峰背負(fù)沉重，又為中原武林所拋棄，卻又不能與遼帝肝膽相照。一邊是有著養(yǎng)育之恩且哺育成材的漢人，一邊是同宗同祖的契丹人，然而他不但殺了許多漢人也殺過不少的契丹人，這讓他如何面對？可想而知，他的內(nèi)心是何等的痛苦，何等的矛盾？這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作為一個特殊的存在（生于契丹，養(yǎng)于大宋），喬峰實在無力承受如此沉重的民族仇怨：既不能幫契丹滅大宋，又不能幫大宋打契丹，更不愿看到兩國百姓慘遭屠戮，最后只得一死，以期能夠以自己的死來震懾遼國，警醒大宋，泯滅兩個民族間的仇怨。

喬峰本是中原武林個個傾慕的英雄，丐幫上下人人擁戴的幫主。但是在杏子林中卻突然有人揭露他不是中原子民，而是與漢人有世仇的異族后代——契丹人。突如其來的災(zāi)變使喬峰難以置信。于是喬峰開始了追索身世之謎的艱難歷程。但是，他矢志追索的過程實際上是一個純粹失去的過程。因為種種事實證明了當(dāng)年他家世的慘變和他永遠(yuǎn)無法改變的契丹血統(tǒng)。他由喬峰變成了蕭峰（生父是契丹人蕭遠(yuǎn)山），由丐幫幫主變成了丐幫及中原武林乃至整個大宋的敵人，由人人崇拜的大英雄一夜之間變成了遭人唾罵的“契丹胡狗”，師長又都變成了當(dāng)年誤殺他父母的仇人。喬峰對真實的追求把他自己逼向了毀滅的邊緣。在痛苦與茫然中他自愿放棄了丐幫幫主的地位，成了孤苦無依的流浪英雄。他的身世使他無法繼續(xù)生存在漢人世界，他的教養(yǎng)又使他無法進(jìn)入契丹人的生活，無盡的誣陷、侮辱、誤會也接二連三地降臨到他頭上，天大地大，竟無喬峰的容身之地。最后在宋遼兩軍陣前，喬峰以一己之勇脅迫遼王百年之內(nèi)不犯宋境，以保遼宋邊土平安，之后他悲壯地自盡身亡。然而，在這一連串的過程中，喬峰都是無辜的。他的契丹血統(tǒng)并不是他的罪過，而是空前尖銳的民族矛盾和父輩的罪孽注定了他的悲劇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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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川北幼兒師范高等專科學(xué)校）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