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80后”中,甫躍輝是為數(shù)不多的同時擁有鄉(xiāng)村記憶、上海都市經(jīng)驗并且受過嚴謹寫作訓練的作家。童年時代的鄉(xiāng)村生活使他在回望故鄉(xiāng)時,能夠深入肌理、由內而外地打量它在時代變遷中的頹敗與損毀。同時,這內心的“風景”又不期然地被“裝置”進了他對于都市生活的書寫中。在他那里,城/鄉(xiāng)的二元對立體現(xiàn)為那些來自于鄉(xiāng)村、企望進入城市的主人公在愛情、身體、物質等層面上的博弈與掙扎,如饒翔所說,這是“一群生命欲望在都市叢林中得不到伸張,反過來又被欲望所傷的‘盧瑟(loser失敗者)”。
《亂雪》是寫鄉(xiāng)村的。在“50后”、“60后”那里,鄉(xiāng)村通常作為生存本體以及時代生活的載體而展現(xiàn)出其穩(wěn)態(tài)、強大、龐雜郁勃的深層結構和強大的自我修復功能?!?0后”這一代人經(jīng)歷了“到遠方去”讀書、工作、定居的過程,鄉(xiāng)村多是作為“親情血緣”的存留地而獲得了情感維系的合理性,純凈想象或漠然隔離是他們書寫的基本姿態(tài)。而對于生活在改革開放時代的“80后”來說,現(xiàn)代化進程的倫理之維使鄉(xiāng)村遭到破壞,這使他們的筆觸一開始就帶上了審視、質疑和悲涼的色彩。
《亂雪》描寫的是關于親情和父子關系的故事。在中國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中,差序格局、禮治秩序、長老政治、血緣大于地緣等是基本的倫理和原則。然而,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這千年不變、只需不斷重復而毋需變化即可維持的“世代的黏著”性遭到了破壞和棄擲?!秮y雪》中的老父親一生辛苦,以上大學的兒子為傲,可兒子的學費和生活費不斷地榨取著他的血汗。在他幫兒子找到工作后,這筆經(jīng)濟帳還沒完沒了,買房、娶妻、買車……壓迫得他喘不過氣。鄉(xiāng)村與城市、父與子之間唯一保持聯(lián)系的只有“錢”。與其說“錢”是來自于兒女的需求,不如說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城市不斷侵入、蠶食、摧毀鄉(xiāng)村的“巨獸”式的力量所致。
在中國人的傳統(tǒng)文化和情感記憶里,“鄉(xiāng)村”、“土地”更多地是作為祖先的象征而存在。即便是在當下,當“流動”和“無根”成為人們的常態(tài)時,“故鄉(xiāng)”依然不斷地為他們提供著“根”的慰藉,使其能夠在城市奔忙中葆有心靈的庇護。正是在這一點上,《亂雪》中的父子產(chǎn)生了嚴重的分歧。在父親看來,家門口的“松林”不僅僅是一片土地,更由于埋葬著祖先的骨骸以及他為自己和妻子預留的墳地而成為家族精神所在。在南方枯瘦的紛飛雪片中,老父親來到松林,“那四個木訥的土堆仿佛源源地放出柔和的光芒。很久,他注視著它們,它們也注視著他。他和它們之間交流的目光柔軟而綿長?!蓖ㄟ^描寫生者與死者、父親與祖先的交流,甫躍輝捕捉到了鄉(xiāng)土中國最溫柔、最恒久的核心光芒。
然而,兒子卻對此無動于衷,他急需將松林兌換成現(xiàn)錢,滿足自己的物欲。為此,他一次次勸說父親將松林賣給磚廠,甚至先和磚廠老板談好了價錢再回來找父親。父親忍無可忍,最后將鐵鍬向兒子頭上拍下去。作者以“一鐵鍬。又一鐵鍬”的簡潔寫實的筆觸將父子之間血緣和親緣的決裂描寫得不動聲色而又無比蒼涼。在甫躍輝以往的小說中,人與人之間的溝通障礙大多是由于人的貪欲造成的,兄弟鬩墻、獵殺魚王、房產(chǎn)婚姻,都清晰地見證著我們時代道德倫理與情感關系的毀滅。《亂雪》中的父殺子則是這份時代證詞最為悲涼的體現(xiàn)。它使我們看到,在這個物欲全面掌握生活和精神的時代,我們最根本的生存和心靈場閾都被全面異化。
甫躍輝對老父親的描寫帶著古老的溫情與暖意,將他與兒子、女兒為錢而不斷博弈的辛苦、痛苦、絕望、無助敘述得淋漓盡致。但我以為,小說后半部分的敘事邏輯還略顯薄弱。一是老父親將鐵鍬拍向兒子之前的心理鋪墊并不充分,即使他之前有那么巨大的痛苦,但他對兒子強烈的愛和期望將它抵銷掉了,因此這“一鐵鍬”顯得比較突兀;二是,在那么用力和決絕的拍打之后,兒子竟安然無恙,還說出“我不想你們太辛苦”這種與他此前行事風格完全不同的話。直到在父親的帶領下向祖先的墳地磕完無數(shù)個頭后,他回到院子里才“緩緩矮下去,倒了”。這個漫長的過程看起來更像是作者對“浪子回頭”的一種理想敘述,可惜,這個兒子從一開始就沒有表現(xiàn)出過對老父親的孝敬和體恤之情,最后的這一“補敘”實在有欠說服力,敘事上出現(xiàn)了斷裂。如果讓老父親的“鐵鍬”和兒子都“冷酷”到底的話,可能會更飽滿,更符合敘事邏輯和人性底色。
曹霞,文學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