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夜來得早,六點鐘一過,天就墨黑墨黑的。
奎叔吐掉最后一顆煙蒂,恨恨地說:不等了,回家!
奎嬸說:來都來了,再等等吧。
奎叔說:等個頭???要回來早到了,兔崽子,白養(yǎng)了!
奎嬸說:也許是加班車呢?還是等等吧。
奎叔說:要等你等,我走了。
奎嬸沒再搭腔??鼖鹬溃灰约翰粍由?,男人就走不遠。
果然,只走了三四步,奎叔就重重地蹲下身去,雙手抱著腦袋,呼呼地喘著粗氣。
奎嬸只一個兒子。小時候,倆人最喜歡接送兒子上下學。兒子的小手肉肉的,握在手里像面團。后來,兒子的手漸漸地有了骨感。兒子不好意思再讓父母牽著,怕同學笑話。奎叔眼睛一瞪,怕啥?再大也是我兒子。小學、中學、大學,兒子一路讀過去,最后還成了城里人。
“三世修不到城角落”,這下不得了,一村子人都來道喜,恭維的話能醉倒人。后來,兒子又在城里找了對象,結(jié)了婚,生了兒子,當上了干部。喜事一樁接一樁,喜得老兩口心花怒放。
兒子一家已有近四年沒回家。過年過節(jié)的,只在電話里招呼一聲。打電話有什么用,看不見摸不著,徒生煩惱。尤其奎嬸,想孫子想得整宿整宿的睡不著。孫子都上幼兒園了,還不知道是胖是瘦,是高是矮,還沒聽他喊過爺爺奶奶一聲。前年,奎嬸得了風濕病,躺在床上幾個月不能動??宕蛄撕脦讉€電話,想讓兒子回來看看。可是兒子總是忙、忙、忙,忠孝不能兩全。去年,奎叔七十歲,兒子心血來潮,說要給他慶生。奎叔本來不想熱鬧的,因了兒子的一句話,立馬改變主意。誰知宴席都散了,兒子還不見蹤影。從此,村人看他們的眼神,就成了憐憫。
八月半那天,兒子的祝福又來了。奎叔再也忍不住,跳著腳大罵了一頓。兒子理屈,沒敢回一句嘴,待父親罵完了,才再三保證,春節(jié)一定回家。
兒子的話如圣旨。一過臘八,老兩口就忙碌起來:殺年豬、灌香腸、腌臘肉、蒸年糕,臉上藏不住的笑。
回家的日子到了。一大早,老兩口就爬起來,一個掌勺,一個燒火,歡歡喜喜地整了一桌子菜。看看時間還早,奎嬸建議去接孫子,奎叔沒有反對,兩人草草地吃了幾口飯,搭上了去鎮(zhèn)里的車。
到鎮(zhèn)上才一點鐘,省城到這兒的車,一趟是四點,一趟是五點。也就是說,要見到孩子,起碼三小時后??鼖鹁屠眠@個空閑,到商店轉(zhuǎn)了轉(zhuǎn),買了一大包食品和玩具。
車子終于到了,接站的人呼啦一聲圍上前去,問好聲、說笑聲響成一片??蹇鼖鹨苍谶@堆人中間,目光被牽來牽去的,直到車子吐完了最后一個乘客,也沒有看到要接的人。
等待是痛苦的??逵袩煱舌?,時間還好打發(fā)些??鼖鹁蛻K了,撇開病痛不談,心里總有一種不好的預感,生怕兒子再爽約。為了趕跑這些怪念頭,奎嬸就在心里默默地數(shù)羊。也不知數(shù)了多少只羊,才把第二輛車數(shù)來。
小站又熱鬧起來,人們又蜂擁而上,奎叔擠在最前面,兩只眼比聚光燈還要亮。乘客一個個地下來,又一個個被接走,不一會兒,車肚子就癟下去了。奎叔不死心,爬上去一看,空蕩蕩的,立馬就罵起來。奎嬸悄悄地抹去淚,老伴已經(jīng)發(fā)火了,自己再跟著湊熱鬧,豈不是火上澆油?兒子再不好,也是心頭肉。
夜?jié)u漸深了,街上已看不到一個行人??鼖鸬男耐蹧鐾蹧龅模敢怀橐怀榈奶?。突然“吱”的一聲,一輛摩托停在面前。舅媽,你們果然在這里。
小軍,你怎么來了?
表哥打了一下午電話,沒人接,就打給我了。
嗨,打電話干嗎?我們不是來接他們了。
舅媽,是這么回事,表哥說了,他有新任務(wù),回不來了。
啥?不回了?奎叔“噌”的一聲站起來,沒有站穩(wěn),“咕咚”一聲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