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棟樓的那扇窗……

唐太太隨老公搬進“鼎盛公館”那陣，老公還是機關里的一個處長。不過這個位置上的處長等于坐上了直升飛機，黨校學習后，很快會直升到副廳的交椅上。所有的自得和竊喜都抑制不住地往唐太太臉上攀援，合不攏嘴又假裝若無其事，唐太太進進出出逢人便笑容可掬，連保安都覺著這家人的太太和藹可親得有點兒異怪。

家還沒搬停當，唐太太家早已門庭若市，熙熙攘攘。老唐干了多年局辦公室的科長和廳計財處處長，上上下下財政大權都拿捏在他手里，肥碩的身軀頂著一個操神過度略顯萎縮的小腦瓜，規(guī)規(guī)矩矩擺布的五官，擱在比例稍小的臉上，一看，就是那種精明過人的類型。別看他肥碩，老唐的身子看上去明顯透支，走道輕飄飄的，腳下沒根。單位人都說他肺有問題，老唐從來不這么認為。只要一到單位，老唐立刻來了精神，兩眼忽閃忽閃冒著金光，鞍前馬后跟著領導，走道都生風。

調資漲薪，工齡養(yǎng)老，進賬出賬，資金運作，除了看上面領導的喜好，接下來都得看老唐臉色。老唐臉色向來慘白，他只承認自己操勞過度導致貧血。至于那個肺部胸透出的黑點兒，他嘴緊得跟地下黨一般，寧死不招。他常跟同事開涮說，太陽還有黑子呢，我這小黑點兒算個俅？他知道，此時此刻，扶搖直上的關鍵時刻，身體絕不能有半點含糊，要想往仕途上行走，身體各個部件必須完好，不好也得好。

單位人背后議論老唐，說他是“二皮臉”，對上對下各一副，川劇變臉似的麻溜、精準。由此，幾任領導都還信得過老唐，多少年干下來，老唐的“道行”很深，揣摩頭頭們的心思，沒人比老唐來得擅長，反應極快且很少失誤。天衣無縫的財務營生成就了老唐的仕途，眼瞅著老唐被放在“后備干部”的名冊里，而且據(jù)說很快就會扶正。唐太太和老公在一個單位，是后勤的一名股級干部，都知道她是從市里那個不上不下的越劇團里分流出來的，舉手投足嗲兮兮、黏乎乎的，見誰那張嘴跟抹了一層蜜糖，甜得發(fā)膩。眼前老公這勢頭，也正是唐太太合不攏嘴的謎底所在。

鼎盛公館可不是一般小區(qū)，標準市中心黃金地段，要綠有綠，要景有景，要亭有亭，要水有水。能住進這里的也不是一般二般的人，他老唐算一個，再有就是對面樓上還早他一年多住進來的同單位辦公室審計科韓科長。韓科長老公不稀罕仕途，雖說官相十足，人高馬大卻為人謙和，處處溫良恭儉讓。只有唐太太私下打探到，韓科長老公實乃一家大企業(yè)的總裁。

起初，那么多人走馬燈似的來往于唐府，唐太太并沒藏著掖著，相反，還有意無意提高嗓門在樓下門前張羅：

“哎呀，別介，來就來吧，干嗎還帶這些……我們家老唐說了，一律不準我收人家的東西?！?/p>

嚷歸嚷，一邊嚷著，唐太太會一邊把來人往自家門里拽。還不時抬頭往對面三樓上韓科長她們家那扇窗戶瞄上幾眼，那意思像是說，咱家人緣好，沒辦法啊。

白打唐處家搬來鼎盛公館，韓科長一家說不出哪兒，反正覺著渾身上下哪兒都不自在。平日抬頭不見，低頭在單位總能見上的同事，這下好，那句電視里經常滾動播的化妝品廣告詞怎么說來著：“大寶，天天見”了。

既然成了一個小區(qū)，而且是樓對樓、窗對窗的鄰居，還算是單位的高一級領導，韓科長雖說不善言辭，不喜高攀，這點禮數(shù)還懂，也拎了大包小包，去唐處家門上道過喬遷之喜了。

喬遷沒幾日，唐處長家好事連連，唐處的副廳任命下來了，小女兒也擠進了那所打破頭都難進的市區(qū)重點小學，再就是，唐太太悄沒聲地從股級一躍竄上了副科。都說狗屎運上來，擋都擋不住，韓科長只好順著烏泱泱的人流，涌向唐廳府上，又道了一回喜，又隨了一份禮。其實最累的要數(shù)唐太太家養(yǎng)的那只嬌小卻大聲狂吠的泰迪犬，一天下來.來一撥子生人就得叫上老半天。

從此，唐太太的嗲聲嗲氣中帶出了官氣，嚼嘚瑟瑟的進進出出，張口閉口：“我家老唐……我家唐廳那個人啊，太講原則……他這個人啊，生來一身正氣，就講個規(guī)矩……”怎么，怎么的。

在單位每回碰上韓科長，唐太太倒是還做得像老鄰居一樣，只是口吻變成了上下級的噓寒問暖，無微不至。當然，韓科長也聽得出，唐太太話語往往在不經意的縫隙里，透著某種暗示，意思好像是說，只要懂禮數(shù)，舍得投入，沒有她家唐廳長辦不到的事。

再后來，韓科長透過自家客廳那扇窗，多次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上唐太太家門的人漸漸少了許多，或者說更加隱蔽了。唐太太也不再像先前那樣高調行事，原來敞開的窗簾也不知什么時候悄然整日合上了。唯一瞞不過的是那只“泰迪”叫喚的時間，變成了夜間。

唐太太貌似低調，先是將白行車換成電瓶車，爾后很快換成了凌志轎車。只要出門碰上騎電驢子上班的韓科長，都會搖下車窗熱情招呼她上車同行。她不知道，韓科長不是買不起好車，而是生來不喜張揚，是她不喜歡溜須拍馬的個性使然。

大半年后，韓科長每回出門再次遇見唐太太時，能發(fā)現(xiàn)她神情的異樣，從她眼神中常常能咂摸出疑問和審視的意味。還得時?；卮鹚@樣怪異的問題：

“昨晚你們都睡得很晚吧？……小狗吵著你們了吧？……我們家老唐實在太忙了，起早貪黑啊，忙到深更半夜那是常事啊，總是這樣，為單位，為工作，身體怎么吃得消??！”……

這話里話外分明是想試探什么或是解釋什么，更多的又像是在懷疑什么。韓科長這么想。

韓科長這么想了，也干脆麻溜地賣掉房子搬家走人，免得被唐太太成天惦記著。

韓科長不好管閑事，不代表沒有好管閑事的人在。單位里上下傳開了，韓科長搬出鼎盛公館之后沒多久，唐太太和唐廳長成天打得不可開交。據(jù)說，廳長大人外面早有好幾個女人，相好多年還是紙沒包住火，后院著了火。只要廳長大人半夜回家，唐太太要么門反鎖，要么不讓上床。嚇得老唐不敢回家，謊稱出差去了。

唐太太急瘋了，越劇急成了河北梆子，見誰便是一陣“急急風”般的數(shù)落，痛斥。就連膽小怕事的韓科長也躺槍了。唐太太懷疑是她傳播出唐廳長的艷情才鬧得她們家人仰馬翻的。

唐太太從此落下病根兒，在家不時會偷偷撩開客廳窗簾一個縫，對那棟樓的那扇窗注視上好半天。每回出門，也都會朝著對面那棟樓的那扇窗狠狠瞪上幾眼。 韓科長哭笑不得，惹不起她卻躲得起，上回搬家，這回索性調離單位一走了之。

又過數(shù)月，消息傳開：唐廳長因買官賣官，行賄受賄被組織調查，當然，通報上還后綴著：“與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性關系”。

這戶人家的“鼎盛”時期說過就過去了，“公館”也不見了唐太太母女和那只小泰迪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