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上的是兩個班合用一個教室一個教師的復式教學的小學。
快讀完小學了,不要說現(xiàn)在孩子們多得看不過來的課外書與教輔書,我甚至還沒有過一本小小的字典或詞典。那時,我是多么渴望自己有學問啊,我覺得世界上的所有學問都深藏在張老師那本翻卷了角的厚厚的詞典里。畢業(yè)前學校要組織大家到1.5公里外的刷經寺鎮(zhèn)上去照畢業(yè)照。這個消息早在一兩個月前,就由老師告訴我們了。于是,我們便每天盼望著到那個當時對我們來講意味著遠方的小鎮(zhèn)去看看。
星期天,我照例要上山去,要么幫舅舅放羊,要么約小伙伴們上山采藥或打柴。做所有這些事情都只需要上到半山腰就夠了。但是這一天,有人提議說,我們上到山頂去看看刷經寺吧。于是,大家把柴刀和繩子塞進樹洞,氣喘吁吁地上了山頂。那天陽光朗照,向西望去,在逐漸融入草原的群山余脈中間,一大群建筑出現(xiàn)了。那些建筑簇擁在河流左岸的一個巨大的十字街道周圍。十字街道交會的地方有小如甲蟲的人影蠕動,在那些人影上面,有一面紅旗迎風飄揚。大家都不說話,似乎能聽到那旗幟招展的噼啪聲響。我們中有人去過那個鎮(zhèn)子,也有人沒去過,但我們都像熟悉自己的村莊一樣熟悉那個鎮(zhèn)子的格局。
不久以后,十幾個穿上新衣服的孩子,一大早便由老師帶著上路了。將近中午時分,我們這十多個手腳拘謹東張西望的鄉(xiāng)下孩子,便頂著高原的強烈陽光,走到人們漠然的目光中和鎮(zhèn)子平整的街道上了。
第一個節(jié)目是照相。前些天,中央電視臺的《人物》欄目來做節(jié)目,我又找出了那張照片。照片上那些少年伙伴,都跟我一樣,瞪大了雙眼,顯出局促不安,又對一切都十分好奇的樣子。照完相走到街上,走到那個作為鎮(zhèn)子中心的十字路口,一切正像來過這個鎮(zhèn)子與沒來過這個鎮(zhèn)子的人都知道的一樣:街道一邊是郵局,一邊是百貨公司,一邊是新華書店。街中心,一個水泥基座上高高的旗桿上有一面國旗,在睛朗的天空下緩緩招展。再遠處是一家叫做人民食堂的飯館。我們一群孩子坐在旗子下面的基座上,向東望去,可以看到我們曾經向西遠望這個鎮(zhèn)子時的那座積雪的山峰。太陽照在頭頂,我們開始出汗。我伸在衣袋里的手也開始出汗。手上的汗又打濕了父親給我的一元錢。父親把吃飯和照相的錢都給了老師,又另外給了我一元錢。這是我那時可以自由支配的最多的一筆錢。我知道小伙伴們每人出汗的手心里都有一張小面額的鈔票,比如我的表姐手心里就攥著五毛錢。表姐走向了百貨公司,出來時,手里拿著許多五顏六色的彩色絲線。而我走向了另一個方向的新華書店。
書店干凈的木地板在腳下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干凈的玻璃柜臺里擺放著精裝的毛主席的書,還有馬克思、列寧的書。墻壁上則掛滿了他們不同尺寸的畫像,以及樣板戲的劇照。當然,柜子里還有一薄本一薄本的魯迅作品,再加上當時流行的幾部小說,這就是那時候新華書店里的全部了,不會有像今天走進上千平方米的大型書城里那種進了超市一樣的感覺。我有些膽怯地在那些玻璃柜臺前輕輕行走,然后,在一個裝滿了小紅書的柜臺前停了下來。因為我一下就把那本書從一大堆毛主席的語錄書中認了出來。
那本書跟語錄書差不多大小,同樣的紅色,同樣的塑料封皮,但上面幾個凹印的字卻一下撞進了我眼里:《漢語成語小詞典》。我把攥著一塊錢人民幣的手舉起來,嘴里發(fā)出了很響的聲音:“我要這本書!”書店里只有我和一個伙伴,還有一個營業(yè)員。營業(yè)員走過來,和氣地笑了: “你要買書嗎?”我一只手舉著錢,一只手指著那本成語詞典。
但是,營業(yè)員搖了搖頭,她說她不能把這書賣給我,因為買這本書需要證明,證明我來自什么學校,是干什么的。我說自己來自一個漢語叫馬塘藏語叫卡爾古的小學,是那個學校的五年級學生。她說:“那你有證明都不行了。這書不賣給學生,再說你們馬塘是馬爾康縣的,刷經寺屬于紅原縣。你要到你們縣的書店去買?!蔽业穆曇舯阈×讼氯?,我用這種自己都聽不清的聲音說了一些央求的話,但他依然站在柜臺后面堅決地搖著頭。然后,我的淚水便沒出息地流了下來。流淚是因為我心里的絕望,也因為恨我不敢大聲表達自己的想法。父親性格倔強,他也一直要我做一個堅強的孩子,所以我差不多沒有在人前這樣流過眼淚。但我越想止住眼淚,這該死的液體就越是歡暢地奔涌出來。營業(yè)員吃驚地看著我,臉上露出了憐憫的表情。她說:“你真的這么喜歡這本書?”“我在老師那里看見過,我還夢見過?!?/p>
現(xiàn)在,這本書就在我面前,但是它與我之間,卻隔著透明但又堅強、冰涼的玻璃,比夢里所見還要遙不可及。
營業(yè)員的臉上顯出了更多的憐憫,這位阿姨甚至因此變得漂亮起來。她說:“那我要考考你?!?/p>
我看到了希望,便擦干了眼淚。她說了一個簡單的成語,要我解釋。我解釋了。她又說了一個,我又解釋了。然后,她將手伸出柜臺,落在我的頭頂,深深地嘆了口氣,說:“不容易,一個鄉(xiāng)下孩子?!比缓笏闫评堰@本小書賣給了我。
從此,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像閱讀一本小說一樣閱讀這本詞典。從此,我有了第一本自己的藏書;從此,我對任何一本好書都懷著好奇與珍重之感。而今天,看到新一代的青少年面對日益豐富的精神食糧,好奇心卻放在一些與知識無關的地方,我心里真有一種痛惜之感。在這樣優(yōu)越的條件下,面對豐富的精神食糧,我們卻失去了好奇與珍重之心,即使社會的物質生活再豐裕,我也覺得仍然像生活在精神荒蕪的二十多年前。
在物質生活日益富足的今天,大多數(shù)人恐怕難以想象一本詞典會對童年的“我”產生如此之大的吸引力。然而,作者講述的這個看似平淡的故事如同將一枚石子投進我們的心湖,激蕩起點點漣漪。是啊,在物質匱乏的年代,人們尚且如此渴求知識、向往讀書,如今的我們卻正逐漸將一些精神食糧遺忘,任由自己的精神世界變得荒蕪,我們難道不應該從中受到啟示并且警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