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化運動為中國文化的“吐故納新”立下了汗馬功勞,但同時也給中國新文化建設埋下了巨大隱患。
這場運動中的激進者對傳統(tǒng)文化采“一概否定”之態(tài)度,實際上開啟了近代中國虛無主義思潮的歷史先河。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李大釗、陳獨秀等,雖然都曾是新文化運動的積極推動者,但這并不影響他們運用馬克思主義原理,展開對其中歷史虛無主義觀點的批判。
“新文化運動”中歷史虛無主義的表現
“虛無主義”系德文“Nihilismus”之意譯,源出拉丁文“nihil”(虛無)。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F.H.雅各比在《給費希特的信》中最早使用這一概念。尼采曾用它來表述否定歷史傳統(tǒng)和道德原則之社會思潮。
虛無主義在歷史觀上與馬克思的唯物史觀根本對立。這也是國際共運史上馬克思主義者嚴厲批判施蒂納、蒲魯東、巴枯寧、克魯泡特金等人的一個重要原因。
馬克思指出,施蒂納不過是“試用”或“利用”宗教來替“圣書”寫冗長的辯護性的評注的“圣者”,他的哲學的基礎“無”就是“神”的代名詞;在蒲魯東那里,“現代各種問題不是解決于社會運動,而是解決于他頭腦中的辯證的旋轉”,他能給我們的歷史只是“他本身矛盾的歷史”;巴枯寧的“理論”十分淺薄而反動,他的觀點無非是“從蒲魯東、圣西門等人那里乞取而拼湊成的廢話”。馬克思還告誡說:“只要你們把人們當成他們本身歷史的劇中人物和劇作者,你們就是迂回曲折地回到真正的出發(fā)點?!?/p>
虛無主義在清末民初傳入中國,在思想界產生了極大影響。在新文化運動時期,它還一度以“無政府主義”的面目示人,對中國知識青年有很大吸引力。據茅盾回憶:“我和一些朋友,在接受馬克思主義以前,開始時都接觸過無政府主義,一九一七——一九一八年間,我也喜歡無政府主義的書,覺得它講得很痛快……它適合小資產階級的胃口,主張取消一切。”由于它在認識論上與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相對立,因而在“文化”、“傳統(tǒng)”、“歷史”等問題上,就表現出與馬克思主義完全不同的認知取向。
第一,關于中國文化“西方化”的觀點?!拔鞣交笔切挛幕\動所追求的一個重要目標。正如在1915年《青年雜志》(后改為《新青年》)雜志創(chuàng)刊號上,汪淑潛明確指出:“所謂新者無他,即外來之西洋文化也;所謂舊者無他,即中國固有之文化也”;“二者根本相違,絕無調和折衷之余地”;“舊者不根本打破,則新者絕對不能發(fā)生”。
在新文化運動中,錢玄同的觀點更為激進,他提出“惟有將中國書籍一概束之高閣一法”,才能避免“中毒”,甚至要“剿滅”中國文化,“廢滅漢文”,采用世界語等。這種“破舊立新”的精神值得肯定,但它將中西文化根本對立起來,強調西方文化的優(yōu)越性,夸大中國文化的劣根性,無視世界文明的民族性和多樣化,其結果就必然要陷入歷史虛無主義的陷阱。
第二,關于中國傳統(tǒng)“現代化”的觀點。新文化運動的激進者不僅認為“東西”根本對立,而且強調“古今”水火不容。毛子水說:“我們是我們——是現在時候的人,古人是古人——是古代的人?!彼鲝垖鹘y(tǒng)送進博物院,不允許其在新時代里延續(xù)。如同《古史辨》的作者顧頡剛后來回憶說:“我要使古書僅為古書而不為現代的知識,要使古史僅為古史而不為現代的政治與倫理,要使古人僅為古人而不為現代思想的權威者。換句話說,我要把宗教性的封建經典——‘經’整理好了,送進了封建博物院,剝除它的尊嚴,然后舊思想不能再在新時代里延續(xù)下去。”
在他們看來,傳統(tǒng)的即為封建的,而封建之禍根在于“孔教”。吳虞更是將“孔教”比為“洪水猛獸”,把孔丘稱為“盜丘”,斥之為“盜丘之遺禍及萬世”。這種割裂傳統(tǒng)與現代之聯系、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采取一律棄絕的態(tài)度,嚴重影響了其對封建主義批判的科學性和說服力。這也是他們在新文化運動中所犯的一個方法論方面的嚴重錯誤。
第三,關于中國歷史“虛無化”的觀點。“剿滅”文化,“棄絕”傳統(tǒng),必然要走向對歷史的“虛無”。
比如毛子水就斷言,中華民族“從前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業(yè),對于世界的文明,沒有重大的貢獻;所以我們的歷史亦就不見得有什么重要”。而魯迅也借“狂人”之口,用文學化的手法表達了自己的態(tài)度:“我翻開歷史一查,這歷史沒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頁上都寫著‘仁義道德’幾個字。我橫豎睡不著,仔細看了半夜,才從字縫里看出字來,滿本都寫著兩個字是‘吃人’!”這種極端化言論,讓支持“西方化”觀點的顧頡剛也大為驚訝:“看著現在人對于歷史的觀念,真使人害怕”;“這種的民眾心理,真要使得中國成為沒有歷史的國家”。
針對上述極端論點,胡適后來辯解說:“文化自有一種‘惰性’。全盤西化的結果自然會有一種折衷的傾向”;因此“我們不妨拼命走極端,文化的惰性自然會把我們拖向折衷調和上去”。傅斯年也有過反思:“傳統(tǒng)是不死的。在生活方式未改變前,尤其不死。……所以我們一方面必須承認傳統(tǒng)的有效性,同時也并不能不預為傳統(tǒng)受影響而預作適應之計?!边@恰也說明了新文化運動的激進者當時在中國歷史文化問題認識上的理論缺失。
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的反思與批判
對歷史文化的這種虛無主義態(tài)度,實際上反映了新文化運動中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由于對自己文化的不自信轉而對西方文化產生的狂熱情緒。這種形式主義地看問題的方法,影響了這個運動后來的發(fā)展。對此,中國早期馬克思主義者進行了深入反思和有力批判。
陳獨秀曾經說過:“我們反對孔教,并不是反對孔子個人,也不是說他在古代社會無價值。不過因他不能支配現代人心,適合現代潮流,成為我們社會進化的最大障礙。”
李大釗也明確地表達了自己的觀點。他指出:“孔子于其生存時代之社會,確足為其社會之中樞,確足為其時代之圣哲,其說亦確足以代表其社會其時代之道德”,“余謂孔子為歷代帝王專制之護符”,“故余之掊擊孔子,非掊擊孔子之本身,乃掊擊孔子為歷代君主所雕塑之偶像的權威也;非掊擊孔子,乃掊擊專制政治之靈魂也” 。李大釗說:“孔子之道有幾分合于此真理者,我則取之;否者,斥之?!边@表明他對孔子之道并未全盤否定或簡單照搬,而是采取辯證的態(tài)度予以分析。
李大釗還由此展開對新文化運動中各種極端言論的批判。針對“東西”根本對立的觀點,他指出:“東西文明,互有長短,不宜妄為軒輊于其間”;“東洋文明與西洋文明,實為世界進步之二大機軸,正如車之兩輪、鳥之雙翼,缺一不可。而此二大精神之自身,又必須時時調和、時時融會,以創(chuàng)造新生命,而演進于無疆”。
針對“古今”水火不容的觀點,他指出:“宇宙的進化全仗新舊二種思潮,互相挽進,互相推演”,“我確信這兩種思潮,都是人群進化必要的,缺一不可。我確信這兩種思潮,都應該知道須和他反對的一方面并存同進,不可妄想滅盡反對的勢力,以求獨自橫行的道理。我確信萬一有一方面若存這種妄想,斷斷乎不能如愿,徒得一個與人無傷、適以自敗的結果”。針對將歷史“虛無化”的觀點,他指出:“在世界中有一貫相連的永遠性。昨日的事件與今日的事件,合構成數個復雜事件。勢力結合勢力,問題牽起問題。無限的‘過去’都以‘現在’為歸宿,無限的‘未來’都以‘現在’為淵源。‘過去’、‘未來’的中間全杖有“現在”以成其連續(xù),以成其永遠,以成其無始無終的大實在。一掣現在的鈴,無限的過去未來皆遙相呼應。”
與李大釗不同,陳獨秀的批評則更為直接。他嚴肅指出:“一切都否定了,自己的實際生活卻不能否定,所以他們眼里的一切墮落行為都不算什么,因為一切都是虛無。我敢說虛無思想,是中國多年的病根,是現時思想界的危機?!?/p>
在《〈新青年〉罪案之答辯書》一文中,陳獨秀還明確指出:“社會上最反對的,是錢玄同先生廢漢文的主張”,“錢先生是中國文字音韻學的專家”,“他憤極了才發(fā)出這種激切的議論,象錢先生這種‘用石條壓駝背’的醫(yī)法,本志同人多半是不大贊成的”。
陳獨秀、李大釗的上述觀點,既是對歷史虛無主義的批判,也是對其本身舊有觀念的否定。正是在這種自我“否定”中,他們完成了向馬克思主義的轉變;也正是通過這種思想“批判”,馬克思主義在中國才得以廣泛傳播。
也許因為有此經歷,他們更能深感受虛無主義之危害。陳獨秀甚至認為:“我們中國學術文化不發(fā)達,就壞在老子以來虛無的個人主義及任自然主義。現在我們萬萬不可再提議這些來遺害青年了。因為虛無的個人主義及任自然主義,非把社會回轉到原人時代不可實現。我們現在的至急需要,是在建立一個比較最適于救濟現社會弊病的主義來努力改造社會;虛無主義及任自然主義,都是叫我們空想、頹唐、紊亂、墮落、反古?!?/p>
在陳獨秀看來,新文化運動的核心在于“創(chuàng)造的精神”。他說:“創(chuàng)造就是進化,世界上不斷的進化只是不斷的創(chuàng)造,離開創(chuàng)造便沒有進化了。我們不但對于舊文化不滿足,對于新文化也要不滿足才好;不但對于東方文化不滿足,對于西洋文化也要不滿足才好;不滿足才有創(chuàng)造的余地,我們盡可前無古人,卻不可后無來者;我們固然希望我們勝過我們的父親,我們更希望我們不如我們的兒子?!?/p>
但是文化創(chuàng)新不能割裂歷史、否定傳統(tǒng)。正如李大釗指出:“過去一段的歷史,恰如‘時’在人生世界上建筑起來的一座高樓,里邊一層一層的陳列著我們人類累代相傳下來的家珍國寶。這一座高樓,只有生長成熟踏踐實地的健足,才能拾級而升,把凡所經過的層級、所陳的珍寶,一覽無遺,然后上臨絕頂,登樓四望,無限的將來的遠景,不盡的人生的大觀,才能比較的眺望清楚。在這種光景中,可以認識出來人生前進的大路。”
這反映了早期馬克思主義者對中國文化的基本態(tài)度。其實,任何一個國家的文化,都有其既有的傳統(tǒng)、固有的根本。拋棄傳統(tǒng)、丟掉根本,就等于割斷了自己的精神命脈,就會喪失文化的特質。
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我們不是歷史虛無主義者,也不是文化虛無主義者,不能數典忘祖、妄自菲薄”,中華傳統(tǒng)文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中華民族形成和發(fā)展過程中產生的各種思想文化,記載了中華民族在長期奮斗中開展的精神活動、進行的理性思維、創(chuàng)造的文化成果,反映了中華民族的精神追求,其中最核心的內容已經成為中華民族最基本的文化基因。
(作者:北京師范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責任編輯:鄭 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