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曉芒，與新儒家論戰(zhàn)30年

人物簡介

鄧曉芒，1948年出生。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教授，德國哲學研究中心主任，曾任武漢大學哲學系教授。長期從事德國古典哲學研究，創(chuàng)立“新實踐美學”和“新批判主義”，在學術界和思想界有很大的影響力。代表作有《思辨的張力》《靈之舞》《新批判主義》等。

作為一名哲人，鄧曉芒的身上匯集著不少矛盾。比如，在學術上，他有著超越常人的理性思維，固執(zhí)而又倔強。面對不同意的觀點，即便對方是自己朋友，也毫不留情，因為“真理面前應該鐵面無情，要把話說透”。

可生活中的他又頗易妥協(xié)。有些邀請，“本來不打算去，結果人家三請五請就去了，回來后又懊悔得要死。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應該有點個性?！?/p>

他身形瘦削，典型的文弱書生模樣，但說話行文，總有種內(nèi)力暗運、劍去無痕、每擊必中的鏗鏘之感。老友易中天評價鄧曉芒：盡管語言不是多么“優(yōu)美”，但仍有一種特殊的魅力，這種魅力來自他“思辨的力量”。

批判儒家的儒家

不管鄧曉芒自己是否認可，他身上最鮮明的標簽是“批評家”。他批評國民性、批評文學、批評知識分子、批評教育……其中，他“死死揪住不放，不打倒在地不罷休”的，是儒家文化里的病灶。

“大約從上世紀80年代開始，我與儒家學說的交鋒就沒有中斷過。”他曾在著作和文章中對儒家學說的各個方面、各個層次展開批判;他還曾“以一敵多”，在學術雜志上連篇累牘地與儒家學說捍衛(wèi)者們展開反復論戰(zhàn)。正因如此，在萬圣書園創(chuàng)辦人劉蘇里看來，鄧曉芒的社會身份至少有三重：教師、哲學家和“戰(zhàn)士”。

鄧曉芒主張大力批判儒家?！叭寮业囊恍┟}可以表達普世價值，如‘仁者愛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等。然而，如果沒有經(jīng)過具體批判，即使這些，也很可能成為魚目混珠的贗品?！?/p>

儒家最大的問題，在鄧曉芒看來，就是偽善?！八f的話抽象地看都是好話，合乎情理，近乎人情，以至于今天人們說它是‘以人為本’甚至是‘人本主義’;但最終實現(xiàn)出來，卻是扼殺人的個性和自由。所以就連清代儒者戴震都斥后儒為‘以理殺人’?！被诖?，鄧曉芒從上世紀90年代就提出了“雙重標準論”，主張中國必須批判傳統(tǒng)文化，引入西方現(xiàn)代價值;相反，西方則有必要批判自己的傳統(tǒng)，轉(zhuǎn)而引入東方或中國文化。這個觀點，“我至今沒有覺得有什么不妥的?！?/p>

前段時間，鄧曉芒發(fā)表了一篇名為《我與儒家》的文章，文中一句“我是批判儒家的儒家”，讓學界錯愕不已，以為他是在向新儒家投降示弱了，也要把儒家這頂光輝的帽子戴到自己頭上。面對外界的猜疑，他笑著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就像看球賽一樣，大家都納悶鄧曉芒這回怎么踢了個‘烏龍球’？”

在那篇文章里，鄧曉芒寫道：“我本人其實骨子里奉行的正是儒家的做人原則，這不光是指我在日常生活中待人接物的方式，而且是說就在我大力批判儒家思想的時候，我也是本著儒家精神在盡一個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的職責。對此，我自己從來都不否認。”

鄧曉芒其實已經(jīng)很習慣外界對他的誤解。隨著新儒家的漸漸復興，在國內(nèi)已有顯學之勢，而他則總在漩渦中，成為被批判的對象。在某網(wǎng)站公布的一份名單中，鄧曉芒的名字出現(xiàn)在“骨干西奴”和“哲學西奴”兩欄下，同列的還有易中天、錢剛、賀衛(wèi)方、江平等知名學者。

國內(nèi)的一批新儒家學者，這些年來的確越來越有影響力，鄧曉芒卻直截了當?shù)卣f，他們最大的問題是“缺乏現(xiàn)實感，以為把傳統(tǒng)弘揚起來就是理想社會了，顯得很無知”。對于以余英時等人為代表的海外新儒家，鄧曉芒雖不認同，但報以理解，“他們對西方的民主比較了解，可身在海外，對故土有情節(jié)，對傳統(tǒng)有眷念，是人之常情，但會影響理性判斷?！?/p>

鄧曉芒很認可魯迅，“他是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劣根性批判最深刻最有力的人”。但鄧曉芒同時也批判地看魯迅，“他的國民性批判還是過于糾纏在政治實用主義上，過于峻急了。我講的人性批判其實是接著魯迅講，要深入到每個人內(nèi)心的那種人性缺陷，使這種批判精神成為每個人的人性中的一個層面，一種素質(zhì)，不是用來救國，而是拯救自己的靈魂”。

和批判儒家的目的一樣，鄧曉芒對魯迅的批判性繼承，是想從骨子里更新和重建中國文化，“其實西方人看待國民性批判已有這種眼光，據(jù)說羅曼·羅蘭讀《阿Q正傳》讀到落淚，他就是當作人性批判來讀的。只有提升到人性批判，才有可能帶來對人性的寬容和個人的懺悔?！?/p>

文革是反思起點

鄧曉芒對儒家倫理的批判植根于他對“文革”的反思。1964年，16歲的鄧曉芒初中畢業(yè)。因為父母是“右派”，無法繼續(xù)學業(yè)的他，只得選擇響應號召，插隊落戶到湖南省江永縣，成為了一名知青。

知青生涯把鄧曉芒鍛煉成了干活的一把好手。多年后有次裝修房子，年輕的工人往鋁合金框里裝窗紗，怎么都弄不好，鄧曉芒很老到地在旁指點：“搞一個棍子，把那個紗卷在棍子上面，這樣一推過去，不是很平展嗎？”

農(nóng)活的勞碌驅(qū)散不了鄧曉芒青春的迷惘?？駸岬臅r代氛圍，也影響著他和同時代的知青們。“當年把那看作是一種理想，要為之獻身的！”鄧曉芒回憶說。

“文革”第二年，鄧曉芒就開始反思這種信仰，而這種超前的轉(zhuǎn)變，源自一個此時他還尚未謀面，但在多年后引為知己的朋友——楊小凱（后來成為著名經(jīng)濟學家，曾經(jīng)兩次被提名諾貝爾經(jīng)濟學獎，2004年在澳大利亞去世）。當時19歲的高中生楊小凱寫了一篇《中國向何處去？》的論文，對“文革”起因進行了深刻的分析。

楊小凱那種審視的態(tài)度把鄧曉芒徹底震住了?！皬哪菚r起，我就自覺地走上了一條自我教育、充實和訓練的路，開始認真閱讀一切我能夠找到的理論書。”

在家中，鄧曉芒的父親藏有馬克思的《資本論》和黑格爾的《小邏輯》《歷史哲學》等書籍，鄧曉芒花費了很大的精力讀它們，每段都做詳細的筆記，借此受了邏輯思維的訓練。

1979年，31歲的鄧曉芒考上武漢大學哲學系研究生。當時正值思想開放的劉道玉當校長，做了很多教育改革。鄧曉芒與易中天、楊小凱等人結識，他們在珞珈山下、在東湖岸邊，盡情討論著藝術哲學、國家形勢、未來走向。成名后的易中天多次提到，他的思想受到了鄧曉芒的極大影響。

鄧曉芒的思想也是在這段時間中得到錘煉、漸漸成熟。他的哲學興趣開始專注于康德和黑格爾，“我覺得康德美學跟我的審美觀非常接近，就從這里進入到康德哲學，進入到德國古典哲學?！彼f：“什么是哲學？能回答這個問題的人沒幾個。真正的哲學是活出來的，一定要拿命去活。像康德、黑格爾都是拿命去活的，受盡了人間冷暖的捉弄，所以哲學跟生活絕對有密切的關系，有直接的關系?！?/p>

碩士畢業(yè)后，鄧曉芒留校任教。他與易中天同是武大名師，課堂常常人滿為患，但授課風格卻差別極大。二人曾一起開過中西比較美學課，學生私下反應不同，認為易中天是通過演講式的教學吸引別人的注意，然后再循循善誘講述知識。而鄧曉芒的講述方式稍顯枯燥，但理論扎實，擅長于剝繭抽絲，啟發(fā)性強。

鄧曉芒的一位學生告訴《環(huán)球人物》記者：“老師在課堂上特別喜歡講玄奘取經(jīng)的故事，‘佛家本來是從精神上關懷人，到中國就變成從物質(zhì)上關懷人了，信佛的人到廟里去求發(fā)財、得子、避禍，都是為了得利所以信佛。玄奘看不過去了，他要把真經(jīng)取回來，真經(jīng)是拯救靈魂的?！痹谶@位學生眼里，鄧曉芒引介西方哲學，也可看做踏上一條求取真經(jīng)的路。

鄧曉芒曾這樣形容近30年來思想界的變化：上世紀80年代初，是“黃金時代”，后來就慢慢變成了“白銀時代”“青銅時代”，而當下，則是“泥巴子時代”——思想一錢不值。

思想家李澤厚也有過類似的歸納。他成名于80年代的“黃金時代”，于90年代赴美，后來他總結：離去時“大陸學術時尚之一是思想家淡出、學問家凸顯，王國維、陳寅恪、吳宓被抬上天，陳獨秀、胡適、魯迅則‘退居二線’”。而到了后來，物質(zhì)生活成為主流，無論是思想還是學術，大眾都開始冷眼相看。不過，李澤厚也堅持，時間可以檢驗作品的優(yōu)劣。

把希望寄托于“公知”站起來很天真

采訪間隙，《環(huán)球人物》記者向鄧曉芒提起他在微博上的一段話：“中國人總要把東西歸到物質(zhì)上，放在家里，吃到肚里才叫放心……”他還沒聽完就淡淡地說：“微博都是別人模仿我，我自己從來沒用過?！?/p>

鄧曉芒的理由是：“這些短期效應的通訊工具，最容易煽動年輕人盲目的激情?，F(xiàn)在的年輕人，情緒化的東西特別重，大多數(shù)人是跟風，誰聲音大就聽誰的。最好是社會有一個普遍講道理的氣氛，這有賴于理性訓練，也有賴于社會制度的改革，因為好的社會制度本身就是一種訓練?！?/p>

近年來，鄧曉芒一改之前不愿走出書齋的作風，也頻繁出現(xiàn)在公共媒體上，發(fā)表對社會現(xiàn)實問題的看法，包括諫言治理學術腐敗，分析毒食品的文化根源等等。還時常參加一些校園外的講課活動。

他說自己一直喜歡批判現(xiàn)實問題，但并不認同別人稱自己為公共知識分子，“我只是個學者。我覺得一個社會如果只把希望寄托在讓‘公知’站起來，那也太天真了”。鄧曉芒稱自己更想影響知識界，因為“一個社會，真正起作用的就是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最大的力量是改變?nèi)说乃枷耄@是當代知識分子責無旁貸的歷史使命”。

如今，67歲的鄧曉芒倍感時不我待，和易中天私下聊天時兩人曾相互感慨：“咱們這個年紀啊，每分鐘都是一顆鉆石！”所以，他更想專心于研究。“我想為未來寫作，為未來幾代人寫作。哲學層次的東西一般人進不去，能跟上的人極少，所以注定是孤獨的。我不太想把時間放在及時性的東西上，而希望留下一些文本。以后的人翻到這個地方，會感同身受，我就心滿意足了。”鄧曉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