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與伊藤博文

120年前的1895年，剛剛過完元宵節(jié)，在甲午戰(zhàn)爭中一敗涂地的清政府派大臣張蔭恒等人赴日和談。沒想到，日方借口中方代表的授權(quán)書里沒有寫明“全權(quán)”二字，拒絕談判，即使張蔭恒說可以把新的授權(quán)書寄來也不行。時任日本首相的伊藤博文還看似隨意地問使團隨員伍廷芳：“清朝政府怎么不派恭親王奕？或是我的老朋友李鴻章來呢？”

伍廷芳隨之反問：“如果李中堂奉命前來議和，貴國愿意訂約嗎？”伊藤博文答：“如果李中堂前來，我國自然樂意接待，但是還要有符合國際慣例的敕書，必須要有‘全權(quán)’二字?！?/p>

伊藤博文看似無心的“點名”，讓清政府忙亂了起來。恭親王奕？是皇室貴族，自然不能去日本受戰(zhàn)敗議和之辱，于是，這個“屎盆子”就不偏不斜地扣在李鴻章的身上。

倒霉的“全權(quán)”大臣

早在甲午戰(zhàn)爭期間，由于大臣們的上奏和攻擊，一手操辦了北洋水師的李鴻章就因為平壤戰(zhàn)役的初期失利被拔掉了三眼花翎，扒掉了黃馬褂。從某種意義說，甲午戰(zhàn)爭的大部分時間里，李鴻章都是戴罪之身。好不容易過完了苦澀的甲午年，1895年大年初一，李鴻章一改接受官員拜年的慣例，府門緊閉，不宴客，不見客。他當然不知道，他的老朋友伊藤博文，此時正坐在中日“國運相賭”的賭桌邊，信心十足地等待他這個失意者入席。

“罪臣”李鴻章一下子成了清政府的救命稻草。為了讓伊藤博文相信議和的誠意，清政府重新起用李鴻章，于1895年2月13日賜他“賞還翎頂，開復(fù)革留處分，賞還黃馬褂”，任命他為“頭等全權(quán)大臣”，辦理跟日本議和事務(wù)。

旨意一下達，李鴻章的好友、英國人赫德就知道不妙：“此次和談必定是沉重而不得人心的任務(wù)，和談?wù)卟坏珪艿饺珖嗣竦呢?zé)罵，更會受到政府的公開譴責(zé)?！泵绹固镓愐菜较聞窭铠櫿拢骸扒f別去蹚這番渾水！”

沉浮政壇多年的李鴻章并非不知道此行的兇險。只是，對于奉行儒家傳統(tǒng)的他來說，自己的老命本來就是君王的。皇帝的命令和慈禧太后的旨意，他無從拒絕。這趟屈辱之行，已然成為他的宿命。

留給李鴻章的準備時間很有限，談判資本更有限，何種妥協(xié)才能換來日本的停戰(zhàn)呢？朝廷內(nèi)部竟然拿不出統(tǒng)一意見。2月22日，李鴻章參加了御前會議，討論對日和談的具體問題，會議的焦點在于是否允許割地給日本。軍機大臣奕劻認為，最需要注意的就是割地問題，但他話鋒一轉(zhuǎn)，“比起國家的安危，特別是眼前的危機，割地倒是可以接受的事情”。翁同龢立即出聲反對，“寧可多賠款，也不能割地”。李鴻章聽到這里，連忙表態(tài)自己也堅決主張不割地?？伤睦锩靼?，想不割地就讓日本人滿意，是絕對不可能的。于是，他提議：“割地不可行，議不成我就回來吧?！?/p>

討論到這里，皮球踢給了光緒帝。割地必然留下千古罵名，光緒帝也擔(dān)不起這份責(zé)任，他奏請慈禧太后決斷。老奸巨猾的慈禧太后明白利害所在，故意裝病，躲入深宮，交代所有事情聽從光緒的旨意。見慈禧一推六二五，光緒帝只得咬牙授予李鴻章“商讓土地之權(quán)”。

有了皇帝的決斷，李鴻章接下來便頻繁拜訪美國、英國、俄國等國的駐華使節(jié)，希望得到他們的幫助。然而，這注定是一場與虎謀皮的生意。西方列強好不容易等來這個宰割中國的機會，怎會白白放過？他們表面上敷衍李鴻章，強調(diào)干涉中日外交的困難，背地里卻爭先跟日本人勾結(jié)，要求“利益均沾”，一起攫取更多權(quán)益。

等李鴻章在各國駐華公使面前碰了一鼻子灰，戰(zhàn)爭的形勢更加惡化。遼南戰(zhàn)場始終無法擺脫潰敗局面，被清政府寄予“反敗為勝”厚望的湘軍，也抵擋不了日軍的瘋狂進攻。年輕的光緒帝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國內(nèi)那些“主戰(zhàn)派”也明白了清朝政府的真正虛弱，他們暫時忘記了此前對李鴻章的大肆辱罵，一同沉浸在失敗的痛苦中。這個爛攤子總要人來收拾。3月4日，光緒帝終于同意接受包括割地賠款在內(nèi)的各項要求，授予李鴻章跟日本談判議和“全權(quán)”。這個國無實力、外無援手的“頭等全權(quán)大臣”就這樣動身了。

“傷心之地”春帆樓

1895年3月14日，李鴻章乘坐德國商船“公義號”從天津出發(fā)，在海上顛簸了5天，19日到達日本小城馬關(guān)（今下關(guān)）。20日下午，李鴻章在隨從伍廷芳、長子李經(jīng)方等人的陪同下，來到一家有名的飯館春帆樓。這個以烹飪河豚而著稱的飯館，就是伊藤博文選定的和談地點。

伊藤博文在春帆樓熱情地接待了自己的老朋友李鴻章。這是他們第二次見面。在李鴻章看來，伊藤博文變化不大，是一個見多識廣，好打交道的人。然而，作為中日雙方的關(guān)鍵決策者，他和伊藤博文在東亞政治場上的地位已發(fā)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心里明白，伊藤博文之所以選在春帆樓談判，一個重要原因是這個地方離伊藤的家鄉(xiāng)很近，他能夠借此光宗耀祖。

考慮到李鴻章年逾古稀，伊藤博文命人在李鴻章的座位旁邊放了一個取暖的火盆。不過，談判的氣氛可不像火盆這般溫暖，而是真刀真槍的較量。李鴻章率先開口，“按照國際慣例，雙方正式談判開始，兩國的海陸軍隊應(yīng)即行停戰(zhàn)”。這也是清朝政府此次談判的主要目的之一，希望讓疲弱不堪的中國軍隊喘口氣。伊藤博文聽了，立即采取拖延戰(zhàn)術(shù)，說：“這個建議可以明天再議。”

接著，李鴻章發(fā)表了長篇演說，主題是贊揚日本改革的成就，強調(diào)中日兩國同文同種、利害攸關(guān)，為何不能發(fā)展傳統(tǒng)友誼，共同進步，對抗西方列強，“防止白色人種之東侵”，達成共同和平發(fā)展的美好愿望。

還沒等李鴻章說完，伊藤博文就獅子大開口：停戰(zhàn)可以，但前提是“中國應(yīng)將山海關(guān)、天津、大沽三地交由日軍占領(lǐng)，中國軍隊交出武器，而且這期間日本駐軍的費用要由中國負擔(dān)”。說完他頗為得意地看向李鴻章。這是他和幕僚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苦思冥想得出的“高招”，目的是逼迫中國放棄停戰(zhàn)要求。

一向冷靜的李鴻章脫口而出：這個條件根本無法接受。他質(zhì)問伊藤博文：這些軍事要地日本軍隊根本沒有到達，為什么竟然想憑借和談?wù)碱I(lǐng)呢？

就這樣，僅僅圍繞停戰(zhàn)問題，第一天的談判就陷入僵局。雙方一直爭論到下午4時20分，仍沒有結(jié)果。最后，李鴻章表示要跟朝廷商議，才能給出答復(fù)。李鴻章將消息致電國內(nèi)，朝廷也是意見不一，雖然光緒帝希望停戰(zhàn)，可此種條件自是萬萬不能答應(yīng)。慈禧太后繼續(xù)裝病，不發(fā)表意見。翁同龢等人毫無對策，軍機大臣奕劻等人分別去找英、美、俄、德等國公使，請求主持公道。這些西方列強不但不幫忙，反而勸清政府不要提出停戰(zhàn)要求。萬般無奈之下，清政府只能告訴李鴻章，放棄停戰(zhàn)要求。

伊藤博文十分高興，下令出兵占領(lǐng)澎湖列島。3月23日，日軍登陸澎湖列島，繼續(xù)侵略戰(zhàn)爭。這一切使得和談毫無作為空間。

誰也沒想到，就在此時，歷史突然給了李鴻章一個機會。

意外的行刺事件

3月24日下午，李鴻章結(jié)束了與伊藤博文的第三輪談判，拖著疲憊的身子，乘坐轎子，從春帆樓返回在馬關(guān)的住地接引寺。

此時，他的腦海中縈繞著與伊藤博文的一段對話。伊藤博文曾經(jīng)勸他迅速改革中國內(nèi)政，在這次和談中，他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揶揄道：如今10年過去，我的話應(yīng)驗了吧？李鴻章嘆了一口氣回答：改革內(nèi)政，我非不欲做，但我們國家太大，君臣朝野人心不齊，不像貴國一樣上下一心。如果我們兩人易地以處，結(jié)果會如何？伊藤思忖片刻，表示：如果你是我，在日本一定干得比我強;如果我是你，在中國不一定干得比你好。

正當李鴻章陷入沉思之際，一名暴徒忽然從圍觀的人群中沖出，對著轎子開了一槍。這兇手名叫小山豐太郎，是個深受日本軍國主義和仇華思想影響的青年。他認為日本軍隊應(yīng)該占領(lǐng)北京，政府不應(yīng)該議和，李鴻章是他眼中繼續(xù)對華戰(zhàn)爭的主要障礙。于是，他決定刺殺李鴻章，結(jié)束和談。

李鴻章呢？等人們掀開轎簾的時候，發(fā)現(xiàn)李鴻章早已昏過去，滿臉是血，隨行的李經(jīng)方見到父親這個樣子，差點也昏了過去。還是伍廷芳比較冷靜，試探了一下李鴻章的鼻子，發(fā)現(xiàn)呼吸還正常，趕快把他送往附近醫(yī)院，進行治療。李鴻章真是命大！這顆子彈居然不偏不倚從他的左頰骨穿過，雖然槍傷面積較大，卻沒有傷及大腦，他算是撿回了一條命。

李鴻章遇刺的消息很快傳到了伊藤博文那里。他咬牙切齒痛罵小山豐太郎的愚蠢，因為行刺打亂了他所有部署。他一直對李鴻章這位老朋友擺出勝利者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現(xiàn)在，低下身段安撫李鴻章成為他最要緊的事。他先是派外相跑去探視李鴻章的病情，后來又親自去了一趟。

對于日本官員的探視，李鴻章一概不搭理，一副命在旦夕的樣子，連簽字等事都要求兒子李經(jīng)方代理。

無論出于私交還是為了談判，伊藤博文都真的害怕李鴻章死在自己眼前。他趕緊求救于日本天皇，讓明治天皇派特使探望李鴻章的病情，皇后甚至親自為李鴻章制作了繃帶。同時，日本立即審理此案，以謀殺未遂罪判處小山無期徒刑。

對李鴻章來說，只要死不了，行刺事件就是中方最好的喘息機會。他一面裝作“病?！保幻孀尷罱?jīng)方通知國內(nèi)趕快聯(lián)系各國駐華公使，告訴他們?nèi)毡敬虤⑹钩?，破壞和談，野心極大。

這一消息立即傳遍世界，各國輿論一片嘩然，歐美等國紛紛譴責(zé)日本，轉(zhuǎn)而同情中國，表示不能坐視中日談判不理。尤其是沙皇俄國，他們與日本爭奪中國東北最為激烈，此前一直以為日本志在中國臺灣，于是懶得理睬李鴻章的外交求援?，F(xiàn)在得知日本意欲獨占在華利益，立即讓駐華公使頻繁出入清政府的總理衙門。

這一下子，伊藤博文擔(dān)心了，日本最怕的就是中俄聯(lián)手。考慮到李鴻章遇刺畢竟是自己理虧，伊藤博文決定放棄踞地為質(zhì)的要求，實行無條件停戰(zhàn)，但停戰(zhàn)范圍不包括臺灣、澎湖。3月28日，日本外相陸奧宗光親自到中國代表的住地接引寺，在李鴻章的病榻前呈上無條件停戰(zhàn)照會，規(guī)定自即日起停戰(zhàn)三個星期，但不包括臺灣、澎湖。中方隨員力爭須全面停戰(zhàn)，被陸奧宗光拒絕。30日，雙方正式締結(jié)了這份停戰(zhàn)條約。

翻臉如翻書

拋開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責(zé)任，也不論清政府此前的用人疑人，單就這次談判本身而言，李鴻章的裝病求救，以命相搏，要求停戰(zhàn)，成為晚清疲弱的外交中罕見的漂亮一仗，頗有幾分反敗為勝的感覺。可惜的是，4月1日，李鴻章離開病榻，中日重啟談判，伊藤博文眼見危機過去，一面為李鴻章修了一條專通春帆樓的秘密小路以保安全，一面在談判桌上翻臉如翻書。

4月2日，日方出示和約底稿，限3日內(nèi)答復(fù)。內(nèi)容包括要求中國割讓“盛京省南部地方”、臺灣全島和澎湖列島，賠款3億兩白銀，以及增開通商口岸，允許日本人來華開廠等。面對日本的無理要求，李鴻章無法壓抑自己的憤怒，在給總理衙門的電文中說道：“日本如不將擬索兵費大加刪減，并將擬索奉天南邊各地一律刪去，和局必不能成，兩國惟有苦戰(zhàn)到底。”

4月15日，李鴻章跟伊藤博文進行最后一輪談判。這一次，李鴻章真的連老臉都豁出去了。他苦苦哀求伊藤博文，包括軍費減少5000萬兩、乃至2000萬兩也行?？墒?，伊藤博文已經(jīng)從情報部門獲得清政府給李鴻章的電報內(nèi)容，知道無論什么條件，李鴻章都必須答應(yīng)。面對一個身體極度虛弱、槍傷未愈的72歲老朋友的苦苦哀求，伊藤博文的冷酷與無恥絲毫沒有改變。僅以占領(lǐng)臺灣的日期為例，日本限定一個月內(nèi)，李鴻章要求寬限時日。他對伊藤博文說，這已經(jīng)是你們口中之物，又何必太急？可伊藤博文說，臺灣雖是我口中之物，但未到肚中，難以解饑。

兩天后，4月17日，清政府代表李鴻章、李經(jīng)方等和日本代表伊藤博文、陸奧宗光等簽訂了喪權(quán)辱國的《馬關(guān)條約》。5月8日，條約正式生效?！恶R關(guān)條約》的簽訂，徹底改變了東亞的政治格局，也為中日兩國結(jié)下了此后長達120年的恩怨糾葛。

底牌盡在他人之手的李鴻章，無奈地逃離了1895年的這場賭局，回國后抑郁不已，一直稱病躲在天津;而伊藤博文卻因此受到日本民眾盛贊，成為日本全民族的英雄。

《馬關(guān)條約》簽訂7年后，李鴻章的好友、文學(xué)家吳汝綸率領(lǐng)教育考察團到日本學(xué)習(xí)先進教育經(jīng)驗。在馬關(guān)，他被日本人有意無意地引入春帆樓吃飯。飯店的老板娘聽說中國文壇的著名人物來了，特別備好紙筆，希望吳汝綸留下墨寶。吳汝綸抬起頭來，看見陪同他的日本人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揮筆寫下“傷心之地”四個大字，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飯店。此時，李鴻章已經(jīng)去世。

如今兩個甲子過去，春帆樓依舊在馬關(guān)小城那彎彎曲曲的小道中開門迎客，生意興隆，而傷心之人，豈獨吳汝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