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和常青藤的綿羊

萬維鋼

現(xiàn)在，很多憂國憂民的老派人物已經(jīng)對中國的大學，包括一流名校，有點不敢抱太大希望了。中國大學給人的印象是不但學術(shù)創(chuàng)新能力不行，就連社會責任感也不行，用錢理群的話說，培養(yǎng)出來的學生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那么，美國大學又如何呢？在美國常青藤名校讀本科是一種怎樣的體驗？如果你認為，相對于中國學生苦逼的應試教育，美國名校的素質(zhì)教育非常快樂，培養(yǎng)出的學生更優(yōu)秀，那你就完全錯了。

曾在耶魯大學教過十年書的威廉·德雷謝維奇出了一本書，叫做《優(yōu)秀的綿羊》，這個稱號并不比“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好聽。

為說話方便，我們虛構(gòu)兩個學生：清華大學的小明和耶魯大學的Joe。能入選各自國家的頂級名校，兩人顯然都是出類拔萃的精英。

小明來自中國某個邊遠地區(qū)，戴個眼鏡，社會經(jīng)驗相當有限，也不怎么善于言談，除了成績好外，簡直一無所長。刻薄的人可能會說小明有點讀書讀傻了，是高考的受害者。

但小明其實是高考的受益者。他是自己家族、甚至可以說是家鄉(xiāng)的驕傲。為了得到這位全省狀元，清華招生組曾把小明請到北京陪吃陪玩，美其名曰“參觀校園”，直到看著他填報了志愿才算放心。

Joe的父親是某大公司CEO，母親在家做全職主婦。由于父母都是耶魯畢業(yè)生，Joe上耶魯不過是遵循了家族傳統(tǒng)而已。美國大學錄取并不只看分數(shù)，非常講究綜合素質(zhì)。跟小明相比，Joe可謂多才多藝。Joe高中時就跟同學搞過樂隊，能寫能彈能唱，從小就精通游泳、網(wǎng)球和冰球，而且入選校隊參加比賽。Joe的組織能力很強，是高中學生會副主席，而且很有愛心，經(jīng)常去社區(qū)醫(yī)院幫助殘疾人做康復運動。

要論解決刁鉆古怪的高考數(shù)學題，Joe肯定不如小明，但是Joe的學習成績并不差。Joe從高二開始就選修了幾門大學先修課程，還沒上大學已經(jīng)具備微積分和宏觀經(jīng)濟學的知識，這都是小明高考范圍以外的內(nèi)容。

跟很多名校一樣，耶魯甚至允許Joe高中畢業(yè)后先玩一年再入學，一方面休息休息，一方面趁著年輕看看世界。Joe并沒有浪費這一年時間。在歐洲游歷了半年之后，他在父親幫助下前往非洲，以志愿者身份在蓋茨基金會工作了幾個月，任務是幫助贊比亞減少艾滋病毒感染。

小明深知自己的一切榮譽都來自分數(shù)，只有過硬的分數(shù)才能讓他拿到獎學金、出國留學、找份好工作。為此，小明在清華的學習策略跟高中并無區(qū)別，那就是一定要門門功課都拿優(yōu)等。

Joe的大學生活就比小明豐富多了。他是多個學生組織的成員，每逢假期就去做志愿者或者去大公司實習，有相當專業(yè)的體育運動。

所以，中美大學教育的確是非常不同?？墒侨绻銚?jù)此認為，相對于小明苦逼的應試教育，Joe正在經(jīng)歷的素質(zhì)教育非?？鞓?，或者你認為Joe是比小明更優(yōu)秀的人才，那你就完全錯了。其實，Joe和小明是非常相似的一類人。

Joe為什么要參加那么多課外活動？因為這些活動是美國學生評價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像考試分數(shù)一樣重要。跟小明刷GPA（平均學分績點）一樣，Joe刷課外活動的經(jīng)驗值也只不過是完成各種考核指標而已。每天忙得焦頭爛額的Joe，對這些事情并沒有真正的熱情。比一心只想著考試的小明更苦的是，Joe還必須顧及自己在師生中的日常形象，他需要知道別人經(jīng)常談論的書都說了什么——所以他用只讀開頭、結(jié)尾和書評的方式，假裝讀過很多本書。至于能從一本書中真正學到什么，Joe根本沒時間在乎。

如果說小明是個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其實Joe也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和更早時候的大學生，的確都很有社會責任感，非常關(guān)心國家大事，甚至愿意為了社會活動而犧牲學業(yè)?？赡芤驗楦餍袠I(yè)收入差距越來越大，也可能因為大學學費越來越貴，現(xiàn)在的大學生競爭非常激烈，根本沒時間管自己生活以外的事情。除了拿經(jīng)驗值走人，他們并不打算對任何事物做特別深入的了解。清華的學生還有閑情逸致搞個女生節(jié)向師妹師姐致意，而耶魯這種水平的頂尖美國大學中，學生經(jīng)常忙得沒時間談戀愛。

Joe和小明的內(nèi)心都非常脆弱。一路過關(guān)斬將進入名校，他們從小就是取悅老師和家長的高手。別人對他們有什么期待，他們就做什么，而且一定能做好。層層過關(guān)的選拔制度，確保這些學生都是習慣性的成功者，他們從未遇到挫折——所以，他們特別害怕失敗。進入大學，他們的思想經(jīng)常走極端，做事成功了就認為自己無比了不起，一旦失敗就認為自己簡直一無是處。Joe曾經(jīng)真誠地認為，如果考不進耶魯，他就與一個屠宰場工人無異。

在大學，他們選課非常小心謹慎，專門挑自己擅長的選，根本不敢選那些有可能證明自己不行的課程。

人們印象中的名校應該不拘一格降人才，每個學生都根據(jù)自己的個性選擇不同的道路，百花齊放。然而事實是，在追求安全不敢冒險的氛圍下，學生們互相模仿，生怕跟別人不一樣。小明一入學就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跟師兄們學會了自己學校的切口和校園BBS上的專用語。什么時候考托福、哪個老師的課不容易拿分、考研找工作的各種手續(xù)，就連辦出國留學手續(xù)打預防針總共會被扎幾次，BBS上都有詳細的“攻略”。小明對這些道兒門清，遇到與攻略稍有差異的，都要上網(wǎng)仔細詢問，不敢越雷池半步。小明的師兄梁植在清華拿了三個學位而沒找到畢業(yè)后該去干什么工作的攻略，習慣性地在一個電視訪談節(jié)目向評委請教，結(jié)果遭到了老校友高曉松的怒斥。

高曉松說：“你不去問自己能為改變這個社會做些什么，卻問我們你該找什么工作，你覺得愧不愧對清華十多年的教育？”

高曉松大概也會看不起Joe。剛?cè)雽W時，Joe們被告知耶魯是個特別講究多樣性的大學，他們這些來自五湖四海、不同種族、身懷多項技能的青年才俊將來的發(fā)展有無限的可能。那么，這些擁有得天獨厚學習條件的精英學生，是否會有很多人去研究古生物學，很多人致力于機器人技術(shù)，很多人苦學政治一心救國，很多人畢業(yè)后去烏干達扶貧呢？

當然不是。學生們慢慢發(fā)現(xiàn)，真正值得選擇的職業(yè)只有兩個：金融和咨詢。有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2014年，70%的哈佛學生把簡歷投到了華爾街的金融公司和麥卡錫等咨詢公司，而在金融危機之前的2007年，也有50%的哈佛學生直接去了華爾街工作。對比之下，選擇政府和政治相關(guān)工作的只有3.5%。

金融和咨詢，這兩種職業(yè)的共同點是工資很高，寫在簡歷里好看，而且不管你之前學的是什么專業(yè)都可以干。事實上，這些公司也不在乎你學了什么，他們只要求你出身名校。

別人怎么要求，他們就怎么反應，不敢冒險，互相模仿。一群一群的都往同樣的方向走，這不就是綿羊嗎？

但我覺得，這個世界哪怕分工再細，專業(yè)化程度再高，也不太可能完全靠綿羊來運行。

何況綿羊的生活其實并不怎么愉快。

（摘自2015年7月30日《南方周末》 圖：蕓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