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
有天賦之才的人除了能夠自安和平靜,或許還應該感激和謹慎,因為對他們來說,這才華只是一種寄存關系。生命的性質本來就是如此的,這一點不一定每個人都具有理性的清晰,但或許隱隱有所悟知。所以當李白寫出那些自薦表,大力炫耀自己如何擁有大能、如何了不起的時候,讓人看了總是十分不安甚至厭煩。李白這時候對“寄存之物”的估計和認識既不充足又不清晰,說到底,“才華”是不能這樣去對待的。當一個人忘記了自己擁有多少“才華”,只讓其自由地、樸素地發(fā)揮,這時就會變得更強大、更可貴和更可愛。當他誤以為“才華”僅屬于自己,視為私物,并因此而表現(xiàn)出過分的驕傲時,也就沒有了分寸,留下一些丟失顏面、讓后人為其感到羞愧的拙劣文字。
這種令人不安的現(xiàn)象在戰(zhàn)國時期特別多。那些“士”們?yōu)榱说玫綑鄤菡叩闹赜茫3J强跉馓貏e大,態(tài)度特別激烈,行為特別冒進,有時還忘乎所以地威脅起能夠決定其命運的人,仿佛對方不重用他一定會后悔,一定要在未來發(fā)生驚心動魄的大事似的。這種傲世自夸、潑辣激進的自薦,在長達兩三百年甚至更長的時間里頻頻發(fā)生,以至于風氣大盛,形成了可怕的傳統(tǒng)。唐代繼承了戰(zhàn)國,并且又有了新的發(fā)展。好像蘇秦、張儀之流越來越多,一旦不被快快重用,國家似乎也就危急了,甚至要有亡國之虞。事實上這只是夸大其辭,是“干謁”的套路而已。
李白和杜甫那些讓我們不安的文字,從自薦表到詩,都在無一例外地炫耀自己的才華,并為此深深地感到驕傲。他們這時沒有把才華放到那個原有的位置上。才華的賦予者是虛無中的某種機緣和力量,比起它來個人是多么渺小。當一個人把這才華歸還到原處時,當他能夠忘記自己的時候,往往就是最強大的時刻。李白和杜甫的創(chuàng)作中凡是最好的、最自然最感人的部分,無一不是忘我的歌唱。當他們把才華牢牢地記到自己賬單上,忘乎所以并沾沾自喜時,其作品都是遜色一籌、令人不適的。這從他們留下的全部文字中是可以比較和驗證的。
可見無論多么有才華的人,炫耀和驕傲都是有可能發(fā)生的,也都是不當和浮淺的。在這兒才華雖然不是一個“公器”,但仍舊屬于冥冥之中某種神秘的、無所不在的巨大力量——過于肯定自己的才華并以己為傲,也就等于無視那個力量,忘記了原初和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