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詩志》

何鳴+從容+楊沐子+橋+舊海棠+飄飄+鄭婉潔+郭薔+朱巧玲+不亦+太阿+夏子+陳灼+汪愛玲

何鳴詩二首

自畫像

我把第一次畫的自畫像

撕扯了

覺得不好看

我想把所有的陰影

都鑲上金邊

好多天

一直還在想

畫，還是等一會兒

再畫

我渴望等待中的失敗

我熱愛它們在風中的張狂

總比上一次要乖

這個四季獨缺了春天

我留下紙條

寫下：秋天來了

把畫框收起來

我想起無足輕重的事情

黑暗中

黑暗中

我聽見翅膀的撲騰

我估計是一只瞎鳥

墜在天臺上

我懶得起來看一下

而睡眠遲遲不來

就是為了困頓

我依賴生活中的一切事物

我想這是可以被原諒的吧

誰也禁止不了天空變?yōu)樗{色

禁止黑暗中的黑暗面

離光明太遠

它們自有記憶的秘密

墜下來 永無生還

從容詩一首

我寫詩是為了紀錄一個寓言

我寫詩是為了紀錄一個寓言

美人魚與槐樹

我是一個長不大的女人

一生都在逃離愛情

在遇見你之前

我的眼睛被蒙上灰布

撞得亂云飛渡

今晚我將和你坐在搖椅上

成為你白頭發(fā)的新娘

你寫了云一樣多的兩個字

他們就給了我們天涯

我做了你的媽媽你的小姐姐

而你將為我一個人燒鍋爐

在一座石頭房子里每天唱著歌

數(shù)我的白發(fā)

草地上那只搖椅

靜靜搖晃

楊沐子詩二首

東村的王老頭

第一場雪下過之后

寒風就落在院子里

他看上去很無聊

弄來釘子、鐵錘、木板

叮叮當當，叮叮當當

他煩了，他堆雪人

他煩了，脖子上還掛著毛巾

從東街到西街

從西街回到火爐旁坐下

他玩火他煩了

問“有小二嗎？”

“沒有”屋子里的聲調(diào)

從來不會改變

他煩了他去廚房找

柜子里找，床底下找

可他煩了，煩了像傳染病

在婚后這30年他的擔心

不是沒有理由，真的

再一次他們吵架了

在夏天和的士之問

我發(fā)高燒了

這說明不了什么

昨天我就感冒了

但我收到劇務的信息

“速回現(xiàn)場”

現(xiàn)場在香蜜湖

問題是我還得到京劇院

借服裝，那兒的院長

兩個月前住院了

我不得不坐上的士

搖搖晃晃；人生

搖搖晃晃，四壁灰蒙蒙

可人生，就是一個聲音

和一個影子。并肩而行

于是你看到交織的汽車，樓房

于是通過玻璃窗看到

自己，像貼在圖標上的骷髏

和兩根交叉的骨頭

然后聽到：小姐，到站了

橋詩一首

亞麻的聲音

有些刺痛在我遇見陶瓷的那天晚上穿過我的右耳

紅房子的窗臺上

我撲打一只試圖跳向月亮的貓

它肥碩的前爪前伸打碎不遠處的湖水

亞麻在啤酒瓶里發(fā)出呼叫

我用我年輕時的速度奔向倉庫，那堵傾斜的墻

我愛過的身體都潛伏在青磚里

它們扭曲成稻草

掉出冷清的谷子

在鐵器中擠壓成藥餅

我撞開杉木門

鐵環(huán)生硬

我試圖拉上十公分裙角或者希望遇到十年前的海風

意外在門前生香

收割已經(jīng)是去年的事了

亞麻發(fā)出標本的聲音

在喉部

在被忽略的那根骨頭的陰影下

在啤酒花里

打撈出獨眼嬰兒

植物毒素打進今天

蒼穹在黑暗里給予我呼喊的權力

我揪來青磚里虛弱的麥苗，在草地里編織不確定

哭過整個白天

舊海棠詩二首

體驗史

我坐在花園的東邊

是為了看西邊的黃昏

太陽落下去了，余暉成了世上最耀眼的光明

我坐在一棵李子樹旁邊

我，長椅，李子樹被奉獻了三個月碩果的桑葚樹

包裹。因為對彼此的誠意，我們很快融為一體

黑暗從西邊來。它逼近的姿態(tài)像膽怯的蝴蝶

它弓著腰，有猶豫的翅膀

看著我的眼神忽明忽暗

銀發(fā)

我在鏡中看到銀發(fā)。

卷起的發(fā)梢拍打著礁石

眼眉顯見地結著愁怨。

如霧的生理，

它們轟地升起，仿佛觸到更大的暗礁。

她坐在鏡中，

捧著報紙，理發(fā)師表演著花式剪藝

以抬高身價。

她的容忍最終回到文字敘述上，

一時間安靜得如長居在古老的雕花家具里。

我的晚年模樣

坐在我的右前方。

她的背藏在可旋轉(zhuǎn)的沙發(fā)椅的靠背里，

頸以下被黑色的披肩罩著，

裸露出來的皮膚白皙。

飄飄詩二首

女兒的碎花裙是寂靜或喧嘩的

繁華枝葉在那里

生長或撫玩陽光

黑色含在八月的嘴里或

傾斜地站在木頭上

女兒站在繁茂的枝葉下面

生長或微笑

光線再生時

黑色被鑲嵌在石頭上

碎花裙擺上

寂靜輕拍，喧嘩綻放

飛花細雨曾打濕的碎花裙

美麗如流水

夏季熱情不減

我又一次俯下身親吻她臉龐

房間

玩具狗躺在床上幻想著什么

碎紙屑像柔軟的句子遺失在床單上

床單微皺

被一小團夕陽圍繞著的小熊維尼故事書

被放置在像雪一樣明亮的桌子上

其中的兩三則故事

剛剛讀過

因此還有我和女兒的體溫

這是女兒離開房間后的樣子

整個下午女兒靈活的小腿總是閑不下來

聽她言，聽她輕微打開的目光和眼睛里的期許或沉默

我在她的話語中想象

感覺身體像雪一樣在飄落

每次呼吸都優(yōu)美無比

鄭婉潔詩一首

一棵樹

第一棵樹時常被描繪得極致，

在各種地方，被抒情，寫生，

把它的棱角嫁接入各種情境的構造，

這已是慣常。

第一棵樹已不記得自己是樹，

它變成佛陀陷入自己的幻法，

以千萬億苦難的想象，定義自己真身。

第二棵樹則一直安靜守在第一棵樹投射下陰影的位置，

它忘我地投入屬于它的

影子的自身，天生的黑斑，緘默

所有藤葉的舒展皆透著幽暗，自然而深邃

胃部，不老不死的靜謐輸送于每一處根的生長。

第二棵樹也不知道自己是樹。

一切春榮秋枯由大地安排，

一切春華秋實由后人栽種。

第二棵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說，長久以來

它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思考自己是什么。

第一棵樹是歷經(jīng)千生萬死的樹，

第二棵樹是永遠不老不死的樹。

第一棵樹和第二棵樹，是同一棵樹。

郭薔詩二首

紀念日

今晚我掀開一大片云彩

那些在天上的人，那些幸福了的人，那些看著我的人

他們拋下色子，他們排著隊，他們空出一些位置

爸爸，如果你看見一個小小的，僵直的影子

一如我當年看見的豹子，棺木，藥片

你告訴它們，停在墻角的黑翅膀已震動了十八次

爸爸，我看見的飛蛾都能發(fā)光

被烤著的眼睛和骨頭都有桂花的香味

滴嘀嗒嗒的，是我的聲音

自顧自走著的，不彎曲的秒針也是我的

它不取悅?cè)魏稳?，也不會成為遺物讓人紀念

這多么像你，像你一樣硬，輕，最后把熱度都散盡

爸爸，在我焦黑之后

天空將會出現(xiàn)一個被命名為秒針的星座

她自顧自地運行，冷冷地發(fā)光

最好的時光

世俗的塵埃一再蒙住你的面孔

正像我遙遠的青春落滿了你的影子

但此刻，我迷戀過的時光傾空而瀉

十二個天使列隊鳴樂

你微笑，黑皮膚的卷發(fā)男人

你轉(zhuǎn)動椅子并按下火機

點煙，看我

我開始臉熱心慌

想你俯身吻我的樣子……

我在等待，數(shù)著光陰，像從前那樣

一年，十年，十五年……

你想象一下，這些年

一個穿行于人世間的懵懂孩子

抱著貓，像你抱著我

朱巧玲詩二首

諸神

塔松、樺樹、梧桐、楨楠和香樟

它們帶著神秘的啟示

站在人間

在它們之間穿插著蘆葦、蒿草、地葉黃和野百合

我們在人世行走

有時陷入沼澤

有時爬到山巔

大風吹著我們的臉龐

吹那些奔跑的馬群

我們無端地跟著奔跑

像河一樣不知流向何處

我們隨燕子遷徙南方

更多的時候，我們被埋在皚皚白雪中

內(nèi)心中閃著一道恍惚的火焰

生而為人讓我們悲哀

想變成獅子

到山崗上去傾聽樹木戀愛的聲音

到處都是鐵軌和高架橋

到處都有灰霾和污染

站在呼嘯的樓頂

我有俯沖下去的愿望

在人潮擁擠中

在車馬喧囂中

我和你擁抱

定格成兩棵樹在風中搖擺

或成一條河流匯入

另一條滔滔不絕的河流中

一萬年

一萬年，或是更長的時間，像牡丹

一樣肆意開放

一萬年，在瞳孔里泛著深邃的水

草木榮枯，河流倒轉(zhuǎn)

斷橋，打鐵，內(nèi)心的荒蕪，莊周尚在夢蝶

漢界尚未分明，易水已寒

衛(wèi)星進入李白的月亮

城市萬家燈火

誰在日： “逝者如斯乎！”

一萬年，是隱匿，是呈現(xiàn)，是鏡子里的暴亂

去死吧！虛無

去死吧！孤獨

一萬年，是漫長，是匆匆，是混沌

誰的踟躕彷徨的影？

誰的經(jīng)筒轉(zhuǎn)啊轉(zhuǎn)不停

就在下一秒，我們會成為塵埃

漂浮在每一個角落

我仍相信，你愛我

如牡丹一樣開放，不虛無

我仍孤獨，請讓我孤獨

我仍天真，讓我天真

讓我肆意

讓我的瞳孔里裝著所有的海

不亦詩二首

水母

“那天我跳進海里游泳

遇到了一群水母

搞得我渾身像受了鞭刑。

是今年夏天第一次下海。

剛開始我并不在意

只覺得有東西纏在了身上，

對，像蜘蛛網(wǎng)。我撈

什么也沒撈著。

我以為是海水的刺激

或者水里的塑料袋一一

你知道如今的海灘到處是垃圾。

我?guī)缀跬诉@些家伙。

我暢游，變換著泳姿，

追逐著海浪一一讓翻卷的浪花

把我一次次送上海灘。

身上開始發(fā)癢，我以為受傷了，

我摸索自己查找

沒有任何傷痕但是越來越癢。

我用濕沙子摩擦身體

擦得全身發(fā)紅，

再把自己埋在沙堆里

這樣很舒服。

我睡著了一一哥們我敢說

你們誰也沒有體驗過那種快活。

我沒有喝酒，

也沒有夢見誰，可以說是無夢一一

我射了，痛痛快快地全盤托出，

我感覺我把血液和心臟都射了出去。

癢？一點幾都不癢了，

軟，像天上飄來飄去的云。

我躺了很久，才慢慢收集到力氣。

從此以后我老婆就對我有意見了，

偷看我的手機和電腦，

當然什么也沒有

本來就沒有。

第二天我上了醫(yī)院?！?/p>

給一個朋友測字

你來到一片樹林，懷揣一只鳥和一條蛇。

（別打岔，你不能兩手空空。）

想著自己走了二十多年的路，你停下來

喝水（應該喝酒）。你讓烏四處看看。又讓蛇

測一測運程。其實無所謂。

天氣不會總是這樣晴朗一一

會有鳳，有雨，有更壞的雷電，

你得找個藏身之地。

而在你心中

有更深的欲望和夢境。

你抬頭望向透過樹葉的陽光，

一片迷離，

歇下來反而覺得真累！

你知道前方有更廣闊的森林，

但這片樹林已很好，

你想象著

另一些人也將進入這片樹林，

里面也許有你命定的愛人。

樹林在你的眼中開始化妝。

現(xiàn)在，你對自己說：

就呆在這里吧，

等樹林變成森林。但你的烏和蛇

卻自己離開了，它們不知道

其他人是否會帶來它們的愛人。

太阿詩一首

風景，或南城記

南城， “我家鄉(xiāng)，但不知那里有什么

別致的風景”，詩人樓河的話在后，

我的車輪早已滾滾向前。清明的青草

席卷廣東、江西熟悉的風景、人物，

再次趟過于都河、瑞金井、廣昌蓮，

紅色記憶與章貢兩江匯合的宋朝

成為隔年的風景，大雨與濃重的夜色

磅礴而至，嗷嗷待哺的嬰兒

需要一次安靜的睡眠。

法萊德國際大酒店，以總統(tǒng)套房的規(guī)格

接待不期而至的草民，豪雨傾覆，

洗刷先人的墓碑、敗壞的村莊，

不成體統(tǒng)的下水道讓街道暴漲成季節(jié)的河，

關閉的店家沒有一桌宴席盛情款待

陌生人和陌生的春天。

那就以雨點的速度讀《梅利爾詩選》，

臨近的雙龍湖波光洶涌，古老的長橋

臥在輝煌歷史與尷尬現(xiàn)實之間，

傳說“麻姑獻壽”的山朦朧中

仍在喋喋不休講述“滄海桑田”。

從這里走出的詩人和突兀而來的詩人

沒什么兩樣，不經(jīng)滄海，何知桑田？

沒有風景，即為正常，

尋找的風景在清明和谷雨之間，

大軍過后沒有變天。

夏子詩二首

夜的邊沿

那個朝代的一縷青絲

堵住崩決的堤岸

虔誠的圣徒，在夜的邊沿

給黑暗拋一個眉眼

蒼穹洗練猶如女人奔騰的秀發(fā)

想象星辰的呢喃

野馬的使命在義和團的吶喊中

完成神圣的使命，是誰在支撐

將直隸清河大寨莊教堂焚毀后返回山東

紗的浪漫蓋過慈禧的想象

在南通的冬天汩汩流血

那紅色的靈魂彌漫開來

讓無垠的雪，在羞愧的潔地流連忘返

也具備某些關于感動關于恩典的言辭

某種預感

有些情節(jié)

其實只是無限可能中的某種預感

女嬰正在胎盤蠕動

完成那些關于周期的捏合

思考著達爾文生物意義上

又一次躍馬揚鞭的里程

無論是西太后的陰毒還是傅俊的寵幸

每一個人都無法顧及敦煌的沉寂

莫高窟的昏睡

九百年的修煉被沉默鎖住往昔的風景

誰來見證，那些棱角模糊的歷史

清廷的嘆息清醒如昨

義和團的海誓山盟無足輕重

轉(zhuǎn)動著靜止的槃石

抵御洋人

一如刺刀上長滿翅膀

還有英文字母編纂的夢

陳灼詩三首

根雕

素心向內(nèi)，素面朝天

人啊，你把我從土里拖出來

仿佛逼我輪回

我就陪伴他吧

看著他，夜靜人深，夜涼如水

不停地咳嗽，不停地抽煙……

我真想伸出手來

摁熄他書桌上的臺燈

舊書

一位故人，簡單地藏匿

也簡單地黯淡

在世界的盡頭

守著微弱的孤單

只有懷抱著的詩歌

恍若一群蜜蜂

試圖嚶嚶嗡嗡地飛奔出來

鏡子

我要看一看時下的容顏

看一看蒼白

是否越走越遠

我要看一看時下的詩歌

看一看抒情

是否依然朝著歧途

我要看一看時下的幸福

看一看那些身外之物

是否一再地令我們苦不堪言

汪愛玲詩二首

凈信寺

古老的凈信寺

被鎖在紅塵之外

一言不發(fā)

群峰竹海石徑烏鳴

斑駁傾斜的寺墻上

落下歲月沉重的嘆息

僧人走過

你我走過

冷落的香火

層層壘積的石寺

鋪成兩條不同的路

我的目光透過青鋒塔尖的光芒遠去

竹杖芒鞋

七百年前的祖師

背負信仰

沿坡坡坎坎幽深曲折的山路

在這一方山林

種下菩提的種子

以苦修修成無量功德

歲月流轉(zhuǎn)

滿山草木歲歲枯榮

凈信寺 青鋒塔 拐子橋

自有一番香氣氤氳

它們用不朽

安慰著自己的孤獨衰落

我喜歡的東西都很小

小花 小草 小石子

小詩 小曲 小情感

它們總是載著自己小小的夢想

喜悅和憂傷

小小的安靜的在人世間行走

目光清澈和迷離

而我怎能

把內(nèi)心總是弄出一些水聲

讓決堤的眼淚破碎于玻璃之城